沿着岸边一直走,走到天空溺入黄昏,却依旧见不着变化的意味。
这条小溪可真够长的。巴德斯一瘸一拐地走向一颗大树,心里咒骂着。来到大树底下,小心翼翼瘫坐在艾科身旁,生怕动作幅度太大会弄疼脚踝。
溪流淌淌如旧,并不湍急,慢吞吞的。夕阳洒下一抹暖黄,与水面交相辉映,仿佛要一起携手共进某个理想的国度。岸边有一摊篝火。皮冯和阿拉德亚围坐着,显然也都疲惫不堪。
巴德斯看着低垂着头的他们,看了许久。顿然感受到脚踝在发痛,原本已麻痹的肌肉也再次开始隐隐作痛。稍稍伸展了一下,巴德斯叹了口气。
“再过一天可能就受不住了。”巴德斯说。
艾科疲惫地靠着大树干,整个人瘫痪似的平躺在草坪上,底下的碎石渣子已经被他事先清理掉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找吃的,但汉克斯知道。”他说。
“可那毫无意义,汉克斯老弟又没有在这儿。”巴德斯说。
“是的,毫无意义。”艾科似乎想点头,可连点头的力气都丧失了,“我们已经一路不停地走了一整天。从早上走到太阳下山。没吃饭。”
“摘点果子吃吧。”
“太酸了,”艾科弱弱地摇摇头,“还是等迫不得已的时候再吃吧。反正水是不愁喝的,也不至于需要用野果子解渴。”
巴德斯耸耸肩说:“随你。”
“我说,该不会吧。”
“不会什么?”
“我们是在往相反方向走。”
相反方向?巴德斯从未这么想过。
“当然不可能啊。”巴德斯摇头嗤笑。
“你就这么自信?”艾科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那般朝巴德斯肩膀来了一拳。
“这你应该去问问汉克斯老弟才对,我不过是依照他说过的话做出如此判断而已。”
艾科点点头,“汉克斯不会撒谎。”
“再说了,就算他会撒谎,他也不可能在这种无聊的事上撒可不是?”巴德斯摊开手。
“所以,对不起,汉克斯兄弟,我错怪你了。”艾科无奈笑着说。
“总之嘛,别太担心,说不定明天就能见着人烟了。”
“说的也是。”艾科翻了翻身,困倦地说:“我先睡一会儿。”
巴德斯没说话。静静看着前方。他罕见地发呆了,望着眼前那一抹抹暖黄。
暖黄在逐渐变暗,不知不觉地变暗。他脑袋一片空白,像是积攒了大量疲惫。全部疲惫重压在头盖骨的部位,脑袋沉得像颗铁球。在这等毫无安全感的环境之下,任凭怎么休息,也不能完全抹去身上那沉重的疲倦。疲倦会一天一天地积累,一直积累到人即将崩溃的边缘。就像弓箭逐渐拉满弦,发射的那一瞬间便是全部释放出来的时刻。他如今正处于拉弦之中,当然要拉满还得花不少时间。具体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不同人崩溃的时间并不一样,但无论人的意志有多坚强,都始终会在某个点的边缘发生彻底的崩溃,就像水坝决堤那样完成一次人生中最可怕的转折。
巴德斯突然想到了汉克斯。汉克斯会不会在这森林里如他想的那样发生崩溃?他想一定不会。也许汉克斯相当享受这样的一个过程也说不定。至少要很久很久之后,长久至一个难以估摸的时间点,汉克斯才可能会自觉顶不住吧。也仅仅是顶不住而已。
夜色降临。像走过场。湛蓝早已不见踪影,暖黄才刚刚退场,漫天的星河又霸占了整个空间。月亮就在当空。
除了猫头鹰的叫、烦人的蝉鸣、乌鸦从远处传来的几声喧嚣,其余的一切均毫无变化。水声依旧是那般低沉,毫无波动。林叶沙沙还是那般隐匿在深深的背景之中。
尿意来袭。巴德斯看了一眼身边的艾科。还在熟睡。他站起身来。休息了这么长时间,脚踝大抵不痛了,反而还多了些松松垮垮的舒服感。
扭了扭脚踝,巴德斯走入森林内部。
一旦隐入森林,视线顷刻间黯淡了许多。只不过森林稀疏,空间里依旧亮光光的,必然是让人看得清路该怎么走。
走到某个稍微开阔的地方,巴德斯发现了坐在枯木上的皮冯。
两人不期而遇,都感到些许意外。巴德斯先前没注意到皮冯也入了林子。兴许当时在发呆。
没话可谈。
巴德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转身离开,打算找别的地方小解。
“不坐下来聊聊?”皮冯突然开口问。
巴德斯止住脚步,回望皮冯。
与他对视,有一种莫名的抗拒。
但没有办法。就这么一走了之也不是个好选择,不说不礼貌,还可能破坏掉好不容易建立的信赖关系。
信赖关系?巴德斯走到皮冯身旁,但没有坐下。
皮冯歪着头看他,眼神带着疑问。
“坐太久了,腿麻痹,想站一站。”巴德斯回答了他的眼神。
皮冯回过头不再看。“肚子饿?”他问。
“还行,没什么大碍。”
皮冯点点头,“不吃东西几天内可能没什么大碍,但不喝水一定撑不过两天。”
“那倒是,两天完全不喝水,虽说死不了,但也别想着起来走动了。”
“你们对死怎么想?”皮冯问,语气淡淡的。
“对死怎么想?我们?”
“你和艾科。”
巴德斯想了想,说:“死不过是一种仪式罢了。”
面对巴德斯的停顿,皮冯没有给予回应。
巴德斯继续说:“就像滨斯人为了婴儿的诞生而起篝火跳滨斯舞那般,是一种仪式。这是我对死的想法。”
皮冯不点头也不摇头。
“在我看来,死,”皮冯说,“似乎等于把人抹杀掉,彻彻底底抹杀掉。”
“彻彻底底?”巴德斯重复。
“就像一切都不存在于世界上那般。”
“不至于吧?”巴德斯摊开手,“总会有人记住你的。”
皮冯摇摇头,“很快就会淡忘。像那反复冲刷的东海海滩,一切痕迹都消失在常年累月的冲刷之中。”
我就不会把琼斯给忘了。当然,等我死后也许就没人能记得他了,但那不代表琼斯被淡忘了。“你说的死,是哪个死?”巴德斯皱着眉头问。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死。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死吗?”
巴德斯想了想。当然有了。他心里回答。但不想说出口。
沉默了许久。
巴德斯突然问:“你真的觉得去见莱格奥斯有用?”
“有用,”皮冯似乎思索一下,“有用这个词的意义是什么?”
巴德斯笑了,以让人无法猜出意味的方式笑出声来。“我的意思是,你真的觉得,我们同莱格奥斯见上一面就能确保自己不死?”
皮冯回过头,盯着巴德斯,眼里发出深邃的光。仿佛蔓延开来的黑油,慢慢侵蚀巴德斯的整个视线。巴德斯差点以为自己中了邪。
沉默再次降临。
巴德斯觉得没什么可以说的了。没错,合不来。他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人合不来。
“我走啦,撒泡尿就回去睡了,明天还要赶路。指不定明天就能见到某个村庄咯。”
他走向另一个方向。能感觉到皮冯射来的视线。
“喂,”皮冯喊了一声。
巴德斯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静静聆听着皮冯接下来要说的话。
“艾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回到摩尔?”皮冯问。
巴德斯没有立刻回答。
眼下你的身份和地位已经不再具有意义,我不必非得回答你可不是?
巴德斯停留了片刻,最后说:“我也不知道哟,你自己亲口去问问可好?”
说完,不等皮冯接话,巴德斯跨步远离。当然,皮冯也没开口说上哪怕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