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沿着河岸走。绿林河畔的森林像是从未有过变化，从来都是一副青葱的模样。

中午时分，艾莉欧特实在过于劳累，双脚甚至有些不听使唤。

汉克斯看了她的那双鞋，鞋底已然有破烂的痕迹。这种鞋本就不是为在户外行走而设计的。那双鞋非常完美地贴在艾莉欧特的小巧双脚上，一看就是专门为其量身打造。白皙的皮肤配上精致的小鞋，如玉匠雕琢的精致无暇的玉石，没有丝毫衔接的不恰之处。此时此刻，脏污和破烂纵使犹如溅在花朵上的淤泥，却永远无法阻止艾莉欧特双脚荡漾出精致的美感。

“休息一下吧，殿下。”汉克斯说。他心疼那双脚。

如果可以的话，我背着你，一直到莱汀城。汉克斯想把心中的话说出去。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艾莉欧特显得不太情愿。她试着向前走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汉克斯不得不扶搀住艾莉欧特。看着她逞强的样子，汉克斯不忍心地说：“莱格奥斯也不希望见到殿下你受伤。”

半蹲在地上的艾莉欧特注视着自己的的下半身。双腿在裙子内，可以感觉到微微的颤抖。

她点了点头。

在一颗大树底坐下，她背靠树干，双腿平放，尝试闭眼小憩。汉克斯在河边试着啜了口河水，觉得能喝，遂用昨晚带来的面包树壳舀上一盆。来到艾莉欧特身边，让艾莉欧特喝了一半，自己喝掉剩下的一半。

汉克斯就在附近一颗大树底下坐着。昨晚一整晚都没睡。他担心艾莉欧特殿下半夜会因噩梦惊醒而无人照料，所以不敢睡。直到如今得以坐下休息，方才自觉有些疲惫，但总的来说当前的精神状态还不算碍事，还不至于必须睡眠。当然并不是他不想睡，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好好照看这位看似不沾染尘世的温室花朵。

静静瞅着艾莉欧特。她小憩时低着头的姿态宛如白色的小铃兰花那般惹人怜爱。看来是睡着了。忽然身子向汉克斯这一侧倾斜。汉克斯一惊，下意识扑过去。但生怕动作太大惊醒公主，他像静悄悄扑向猎物的豹子一样扑到艾莉欧特身边——期间还顺势脱下外套——及时接住即将倾倒在地上的小身板子，把外套垫在地上，像放盛满水的杯子那般将艾莉欧特放下。

她太累了。瘫倒在地上睡得如此之沉。山谷里宛如人间炼狱，死了好多人。死了太多人。艾莉欧特殿下在那里受到的惊吓依旧拂之不去，一点点化作生命的包袱挂在她的心扉，让心扉变得愈发沉重。

汉克斯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自己原先坐的树底下，呆呆看着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熟睡的艾莉欧特。她的双手堵在胸口，十指交叉合并，上腿也弯曲至接近胸口的附近。

像母亲小时候讲故事时描述的精灵，躲在花苞里的仙女精灵。汉克斯这么想着。

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汉克斯心里说。

继续看着她。看着她那徐徐吸入又徐徐呼出气息的小鼻子。看着她缓缓起伏的胸口。

她为何必须得承担这种责任？汉克斯心里问。

树林里偶尔有一两声鸟叫。风沙沙地一阵飘过，像来访了又离开的客人。远处河水哒啦哒啦的声响融入背景音，森林稀疏空旷，像置身于圆型大厅里，置身于他曾去过的斯皮尔格堡主城的圆形大厅。有一股空洞感，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庄严。

还是睡一会儿吧。他想。虽然不困，但为了以后更加好地保护公主殿下，还是睡一会儿吧。再说，这舒适的午后真的值得睡一会儿。

身子依旧靠在树干上，他缓缓低下头，眼皮渐渐闭合。

过了不知多久，汉克斯惊醒。睁开眼，抬头，猛然发现艾莉欧特就坐眼前看着自己的脸。她身上披着自己的外套，双腿蜷在胸口前，双手抱着双膝。

“你醒了。”艾莉欧特说。

汉克斯摸摸隐隐作痛的脑袋。

“殿下，我睡了多久？”汉克斯问。

“没多久，我也刚醒来。”

汉克斯松了口气。但旋即在心里怪罪自己不应该睡觉，不应该把醒着的艾莉欧特独自抛弃在森林里。

“你很累。”她说。

汉克斯甩了甩头，说：“一点也不。”

艾莉欧特摇摇头。“你昨晚一点都没睡。”她说。

“殿下怎么会知道我没睡？”

“感觉。”

“感觉？”汉克斯重复地问。

艾莉欧特点点头，白而整齐的上齿咬住小嘴唇。汉克斯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殿下的腿好些了？”

艾莉欧特再次点点头，站起来说：“我们快走吧。”

汉克斯也站起来。两人开始继续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

又是走了一个半天。黄昏时分，他们出了森林，广阔的平原纳入眼帘。

严格来说不算平原，只能算是森林间一块广袤的环形林地。

身边的河扎入林地，于中间又扎入一座高墙耸立的城池。

城池较大，周围遍布民房。在汉克斯看来，不是村落，也不是城镇，几乎可以算得上一座城市了，不算太大的城市。

汉克斯看向艾莉欧特。她喜出望外，心里一定在为终于见到人烟而欣喜。至少是在为有可能找到地图而欣喜着。

“汉克斯，能找到地图？”艾莉欧特轻轻握住他的手。

柔嫩的感觉传来。是自山谷以来头一次握手。

“能。”汉克斯笑着说，“这么大的城市，一定会有地图。”

“那我们进去。”艾莉欧特有些迫不及待，但这很不像看起来柔弱文静的她。

汉克斯摇摇头说：“我们今晚在附近的森林里过夜，然后明早我进去。”

“你明早进去。”艾莉欧特注目汉克斯的脸，“那我明早做什么？”

“殿下留在森林里，等我回来。”

艾莉欧特想了想，“是因为怕我被认出来么？”

“我想没人能认出殿下你来，毕竟在萨鲁芬很少有人看过殿下的脸，只不过现在殿下穿的衣服过于显眼，无论如何都会引起他人注目。倘若眼前城市的主人对我们不怀好意的话，我想殿下会很危险。”

“我明白了，”艾莉欧特低下头，显得相当理解。

她有什么话想继续说，但没接下去。

她在担忧着什么。汉克斯心想。他思索了片刻，说：“殿下不用担心，我会仔细检查森林里的每一处地方，确保殿下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不会有危险。”

艾莉欧特点了点头，但依旧把头低着，还是没说话。那双手一直握着汉克斯的右手掌，两个小拇指捏着手背，紧紧捏着。她的手又小又嫩，汉克斯的手又大又粗。她毫不顾忌地紧握，完全没有厌恶汉克斯手茧，她甚至无条件拥抱茧子所带来的粗涩感。不如说，她似乎在渴望着这样的手，渴望自己的手被这样的手紧紧包裹起来。

汉克斯挣脱开艾莉欧特的小手，反过来将其紧紧握住。

艾莉欧特吃了一惊，抬起头看汉克斯。

“我不会离你而去。就像之前在山谷里一样，即使眼前隔着一百个人一千个人，我也必定能靠近你。”

汉克斯说出了这句发自内心的温柔之中却铿锵有力的话。

话里有一种力量。像是坚实的地基支撑着上面的城堡，拥有无比饱满的实心感，充盈着人心。

艾莉欧特似乎感受到了这种力量。她注目汉克斯良久。汉克斯不知道那有多久，总而言之，双目之间的空气像游行一样流过一团团，不知有多少。

艾莉欧特忽然间像泄气那般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显现出沉甸甸的感觉。疲乏似乎再一次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扶搀着她，汉克斯往森林里走去。他得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过这夜。明天早起，他得假装猎人潜入城市打探，看能不能搞到一张这一带的地图，或者从别人口中问到足够引导自己和公主前往莱汀城的信息。

他想了想，觉得最好还是得有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