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女人指着的方向，汉克斯来到一商铺面前。眼前是一家门口大敞的杂货店。按女人的说法，这里面能够买到地图。然而闻了闻气味，他却被这杂货店旁边的一家店铺吸引了注意。这家店铺不大，门够两个人并排进出。门上方的石墙挂着伸出来的吊架，吊架上吊着一片木牌，木牌上镌刻着一个简单的类似桌子的东西。姑且认为是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叠叠衣服状的东西，错落但无致。姑且当它们是衣服。并非从不作画之人的随意涂鸦，而是一幅富有内敛型风格的写意画，纵然怎么看怎么不像，汉克斯都能认为那是一张铺着衣服的裁缝桌。

这应该是一家裁缝店。或者是服装店。

门挂着淡黄色的窗帘。异于大多数商铺的窗帘，不单单颜色亮丽，还纯净不显粗糙，大概是为了彰显自己所染布料颜色的精致与夺人眼目。

还是先去把衣服买了吧。

汉克斯左右瞅了一瞅。没人看自己，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存在，并非从山谷里救出公主殿下的摩尔士兵这种可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存在。他迈开脚步走到淡黄色的窗帘前，掀开，走了进去。

一股好闻的布料味瞬间袭击他的鼻子。还有那染料的味道，略有刺鼻，酸酸的，甚至带着那作为原料的草的鲜腻。环视了一周这片空间，汉克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一点也不讨厌这片带着浓厚染料味的空间，倒不如说，他喜欢这种令他倍感熟悉的味道。

他走到墙边，顺着墙走，摸着墙上挂着的一套套衣服套装。

母亲缝纫和给衣服沾染颜料的情景在脑内浮现。他从小到大穿的衣服均来自母亲的亲手缝制。曾经的触感，曾经的味道，就是现在这里的触感，这里的味道。

那温暖。是母亲给他或者给她自己缝制出来的特别的温暖。

泪珠忽然泛出眼角。久久呆立，竟让汉克斯内心忧愁无比。从未有过的忧愁。仿佛母亲就站在身旁，抚摸着他的后脑勺，以她惯常的动作抚摸着。

墙壁上挂着衣服，很多很多。各种颜色夹杂在一起。他一路走过，一路触碰。啊，这一件同母亲缝纫过的几乎一模一样。这一件也是。汉克斯抹了抹眼角，抹干上面的泪珠子。哭是婴儿和女人才会干的事情，而他从懂事开始就已不再哭了。即便独自一人，他也从未哭过，将来也绝不会哭。必须要对自己以外的人负责，也必须对受到母亲期待的自己负责，而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每每遇到和母亲有关的事物，他就抑制不住地想哭。纵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纵使已经想得比天还开，纵使一直以来都是一副坚强的样子，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

“请问需要什么？”是一少女的声音。

汉克斯没有回答，也不看向声音的方向。只是一味地追忆那曾经熟悉的感觉。现在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所以眼泪不再泛出眼角。

“先生？”少女似乎站了起来。

“很好看的衣服，眼光真的很好。”汉克斯触碰着一件衣服说。

“谢谢。”

汉克斯回头看去。确实是一少女。大概比自己小。裁缝店的少女。

“上面的只是样品。”少女从桌台后走出，走过来。

她的脸渐渐靠近。长着些许麻子，有点儿扁平。身材与艾莉欧特公主差不多，但没有公主协调性好，不过整体给人以好感。大概是裁缝店主人的女儿，被当作了招呼客人的招牌，毕竟她身上的衣服正好给人以良好的印象——棕色的宽裙，低领针织内衣，外套带花纹的棕色麻布宽袖衫。麻花辫垂落于胸口，额头上的刘海稀疏，整齐地梳向一边。有了这套衣服的加成，少女的身子所体现出的协调性同样出色。没有哪位少女不会喜欢她这套着装，这是一位城镇少女的标准着装。

“我想买女孩穿的衣服。”

少女点点头，问：“室内还是室外？”

“室外。”

“旅行装还是普通的工作服？”

“长途旅行那种。”

少女又点点头，走到墙边，指着一套挂在上面的衣服说：“这套很不错。”

汉克斯走过去，目光落在那套衣服上。高筒女式软黑皮靴，白色麻布紧身裤，外套带花纹的淡褐色宽裙，上身穿高领紧身开衫，开口边缘绣着漂亮的红蓝花，开衫外套一件薄薄的针织披风。

是母亲曾缝制过的样式，颜色也很搭。母亲曾说过这类衣服比较适合在夏天的大马路上徒步，因为透气，柔软，不容易沾汗。但他知道这并不适合翻越森林。

汉克斯没有反驳，而是转头看向少女，露出笑脸，他略带歉意地说：

“很抱歉，我只能买存货，没有时间去定制了。”

“我们从来不备存货。”少女躲开汉克斯的目光，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她手不断扭着麻花辫的尾巴。

害羞？经常招呼客人的招牌少女不应该会害羞才对。汉克斯忽略这个信息，说道：

“那请问可以买墙上的样品么？”

少女停下扭麻花辫尾的动作，抬头注视汉克斯，似乎一时间没理解汉克斯的意思。

“买样品。”少女重复。

汉克斯点点头。

她想了想，说：“可是，样品只有一个尺寸，不知道能不能合那位女孩的身。”

“可以问一下你的年龄么？”汉克斯挠了挠头，试探地说。

少女脸刷地一红。

“不愿意也没关系，只是想作为参考。”

少女想了想，说：“十五。”

“她也十五。”汉克斯笑道，“身材几乎同你一样。”

“同我一样？”少女脸更红了。汉克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脸红。“对，同你一样，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少女。”对，如果强行忽略她摩尔帝国公主身份的话，她不过就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少女。脸蛋美，身材妙，顶着白银色长发，却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左右的普通少女。

“那倒是没什么问题，这里的样品大都照着我的身材缝制，除了一些专门给年龄较大的人设计的以外，那些都是照着我父母的身材缝制的。”

“那很好，因为你身材也很好。”汉克斯灿烂一笑。

少女涨红了脸，匆忙避开汉克斯的目光。

她慌忙靠近那套衣服。“那就这一套？需要我试穿给你看么？”她问。

汉克斯摇摇头，“时间有点赶。不是照着你的身材缝制的么？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嗯，”少女脸上的潮红褪去了些。“那，三戈尔。”少女一边把衣服取下来一边说。

“等等，还有，”汉克斯来到另一套衣服面前，指着上面的裙子说：“裙子换成这个，稍短一点的窄裙。”

“那是干农活时穿的。”少女以奇怪的语气说。

“嗯，干农活时穿的就行。”

“长时间走路的话可能不太舒服。”

“没关系。”

“那好吧。”少女过来取下裙子。

“还有，”汉克斯又走到另一套衣服下，指着上面的外套，“请把外套换成这件，紧身长袖高领丝织衫。”

“可那是进山采摘时穿的衣服。”

“嗯，没关系。”汉克斯笑了笑。要的就是能翻越森林而不容易被植物勾烂的衣服。

少女红着脸点点头，又把外套取下来。

“还是三戈尔？”

少女还是点点头，默默走到木台子上，熟练而快速地把衣服一件件折叠好，堆叠起来，崭新的靴子放于其上，抽出四根麻绳，将衣服和靴子一道儿巧妙绑好，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走过来，少女把手上这套衣服递给汉克斯。汉克斯从钱袋里拿出三戈尔，与少女交换了衣服。

“谢谢。”汉克斯笑着看向少女的脸。

少女脸又红了，低下头。

“我才要说谢谢……”少女说。

汉克斯继续笑着。他环视一周，问：“这都是你父母做的？”

少女摇摇头，“有不少是我做的，包括你买的这些。”

“年轻的女裁缝师。”汉克斯笑呵呵，“很漂亮的衣服，像我母亲做的衣服，很好看。”

少女脸更红了。

“你不是这里人，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少女似乎是鼓起勇气说。

“嗯，不是这里人。”

“附近城镇的？”

“是的。”

“萨拉尔镇？还是小胡林镇？”

汉克斯当然不知道她说的那些都是什么城镇。

“都不是，家在稍远一些的穷乡僻壤。”

“稍远一些的穷乡僻壤。”

汉克斯笑着点点头。稍远一些当然是骗人的，穷乡僻壤倒是一点不错。

少女脸又红了。

“要在这里定居？”少女似乎有些期待。

汉克斯看了她片刻，摇摇头。

“我很快就要走了，对不起。”

少女脸上发出“哦，原来是这样，那真是遗憾。”的表情。

“我走了，再见。”汉克斯提着衣服来到门口。

少女没动。只是看着汉克斯的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忽然问。

汉克斯想了想，说：“汉克斯。”他觉得这里应该没人会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不用刻意隐瞒。大概是的。

“汉克斯。”少女念了一遍，像品味从未吃过的山珍美味那般品味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汉克斯回以灿烂的笑，掀开门帘离开了裁缝店。

走到杂货店门前，汉克斯突然觉得，那个少女是不是对我有好感？或者——稍微不自量力地说——她是不是喜欢我？

少女们总是想记住自己喜欢过的男孩的名字。汉克斯想。

曾经有一次迷惘地去问过母亲有个女孩为什么会对他的名字特别在意，母亲对他这么说——少女们总是想记住自己喜欢过的男孩的名字。

即使那并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母亲最后还接了这句话。

从杂货店买了一张地图。如那个女人所说，用了三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