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街道上，汉克斯发现行人比刚才更多了。抬头望了望天，太阳已经进入了视野并高高挂在天空。因为不能直视太阳而眯着眼的汉克斯瞥见了天际上比刚才更加浓密的云。那云一层叠着一层，像是前仆后继，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从天空的一侧漫向另一侧。

快要下雨了。大概就在明天。汉克斯以长久以来看天的经验几乎当即判断。

雨天对于翻越森林来说并不是件好事，因为这会导致崎岖的地面变得湿滑，一不留神便会摔跤。摔死不是不可能，摔断腿则是常有的事，万万不可小看大自然的力量。北冰原的猎人们除了做一些针对手和腿的防护之外，还格外注意鞋的防滑就是基于这个事实。汉克斯看了一眼不久之后将被公主殿下穿在脚上的皮靴，鞋底因需要长途跋涉而做得足够糙，但还不够，他回去之后还得把这双鞋的鞋底打磨得更糙一些。

汉克斯迈开脚步，向着城门脚步走去。他知道城门在哪，因为先前躲在骡车里时，他已经通过感知方向获悉骡车具体经过的路径，现在只需逆着走便可原路回到城门处。

一切毫无阻碍，他顺利地在街道的一个十字路口左转进入另一街道，又经过两次拐弯，来到最后一条街道上，街道终点的拐角处便是城门所在。同样是一条旺盛的商业街，相比之下人还更多。先前骡车行驶到这里时，汉克斯本想就此跳下，可考虑到距离城门太近也就放弃了。因为是条买卖鱼的商业街，这里还到处弥漫着鱼腥味。

汉克斯注意到了前方不远处有大批人正聚集在一起。似乎有人在当众干些什么事。他顺着街道走，反正顺路，也就来到了人群聚集处。

似乎是有人在演讲？又不似演讲。而是在表演着什么？时不时还传来观众的惊呼声。很多人的目光更是荡漾着专注，嘴微微张开，看得相当入神。

看来是在表演着某个戏剧？就像小时候家乡里的那位老者说过的其中一种表演形式，不同于默剧，有声，而且需要多人合作共同演出。他们在表演什么，汉克斯很是好奇，但转念一想，还是不掺和进去为好。殿下也许正不安地等着我。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回到公主殿下身边去，天知道拖延上那么一会儿可能会发生什么不测。她虽然贵为摩尔帝国最受人崇拜的公主，但于萨鲁芬那并没有半点用处，只能无依无靠，甚至还可能被飞渔家族的人追捕，就如同身后一直跟着某种可怕的魅影，回头不可见，却又时时感觉它就在那儿。也许哪一天那魅影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魔爪伸向公主殿下。她此刻一定是无法抑制地孤独着。如果没有我，她一定活不下去，甚至连森林也不可能走出去。

她需要我。而我正好是她所需要的。这样就够了，无需别的理由。

汉克斯离开人群，走向街道的终点。

就在快要走远时，忽然一句话传了过来：

“艾莉欧特公主！艾莉欧特公主！您不能这样！您不能这样！”

汉克斯浑身一震，停住脚步。

艾莉欧特公主？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不！我和莱格奥斯阁下不能就这样结束！我深深爱着他！我的人生里绝对不能没有这位最伟大的男人！”

这位“艾莉欧特公主”发出女人尖细的声音，过分地刺耳，很显然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位艾莉欧特公主所能达到的音调，他甚至怎么也无法想象文静温雅的艾莉欧特公主殿下会以这种方式说话。汉克斯摇了摇头，心想除非天塌下来，否则那决不可能。

他咬了咬牙，转身走回人群聚集处，灵活地挤进去，在最里头探出头，然后探出身。

被聚集的人群围住的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舞台。舞台后挂着红色幕布，舞台前搭放着简陋但勉强看得入眼的布景。三个人穿着鲜艳的服装站在上面——一个穿着冷色调服饰的旁白。一个年轻女子穿着通红的蓬松花裙，头戴插羽毛的多彩礼帽。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简陋的黑色皮甲，单膝跪在女子面前，露出一副恳求的样子。

年轻男子说：“公主殿下，我们必须回去！这里太危险了，飞渔家族的士兵会把您抓住，他们会把您当作人质，以对您最爱的国王陛下进行要挟！而莱格奥斯也是帮凶之一！”

“你胡说！”女子从胸口抽出一张纸，向着台前宣示道：“莱格奥斯阁下和他的忠臣们一直在寻找着我，他同样深爱着我！他绝对不会放弃我！而我也深爱着莱格奥斯阁下，所以我不能回去！”

男子此时站起，面向观众，以演讲的姿势说：“此时此刻，公主殿下还在为了自己和莱格奥斯阁下深刻的爱情而努力着，不管如何，她都在摩尔帝国的都城白银城对莱格奥斯阁下一见钟情！此刻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我劝不动她！我只能采取强制措施！”

男子强拉着女子，将其拉向舞台边缘。“快走！公主殿下，我们要回摩尔！”男子恶狠狠地说。

女子挣扎，试图摆脱男子。一阵相当出戏的相互拉扯之后，女子挣脱男子的束缚，来到一低矮的木桶前，站上去。

“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女子骂道，她神情激愤，抬手直指男子，“你真是个见利忘义的家伙！你只能送我去见莱格奥斯阁下！除此之外你什么都干不了！否则我就从这座山跳下去！”她假装眼前是悬崖峭壁，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不顾生死的样子。

“公主！”男子表情开始凶恶起来，“你当然不能就这么去死！”男子一把拉下女子，女子尖声叫喊着救命。

围观群众开始嘘声不断，甚至有不少人在往舞台上扔水果皮。

“救命！救命！莱格奥斯阁下！快救我！我实在受不了这等卑劣之人！唯有您才能让我从地狱里摆脱出来哟！”

一直站在一边的旁白此时开口说道：“就在这时，莱格奥斯冲出飞渔家族的重重包围，终于找到了摩尔公主艾莉欧特。”

“公主殿下！”一戴着红色假发的俊美男子出场。那假发未免过于鲜艳，戴在头上着实突兀，但这并不影响观众对他的出场发出欢呼。倒不如说，这种不真实在一定程度上娱乐了台下的众人。

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木剑，朝天抬起，大声呐喊道：“为了我深爱的公主殿下！我要杀了这个卑鄙的小人！”

话音刚落，“莱格奥斯”一脚把猥琐的男子从女子身边踢开，当然只是假踢，猥琐的男子配合着他的脚向后退去，裤子还丑陋地攀在膝盖处。“莱格奥斯”接着又连挥几下木剑，把男子打到在地上。男子一动不动，假装死去的样子。

回到女子面前，“莱格奥斯”说：“你没事吧，公主殿下！”

“我没事！”

“得救了。”男子欣喜地说。

“得救了！”女子感叹。

两人拥吻。

掌声和欢呼声瞬间爆发，声音异常洪亮。持续的噪音之中，汉克斯往集钱的桶里扔下身上最后一枚戈尔，退出人群，回到街道。他瞥了一眼街边的墙，到处贴着刚才女子从胸口抽出的那张纸，一模一样的纸。

汉克斯走近去看其中一张。是一张告示。上面配了两张肖像和一段文字。一张肖像是一女子，另一张是一男子。每一幅肖像下面都写着一行字。

汉克斯读得懂萨鲁芬的文字。母亲教过他，所以读得懂。

女子肖像下面写着：艾莉欧特·摩尔。

男子肖像下面写着：摩尔的士兵。

接着，汉克斯仔细浏览肖像下方的那一段文字。文字不长，很快读毕。就算读毕，汉克斯也没有当即离开。他只是杵在这张告示面前，杵了不知多久。

天空的云已经盖了大半边天，空气变凉了。

默默撕下眼前这张告示，塞到裤袋里，汉克斯转身走向街道的终点。

舞台剧早已结束。欢呼声已然沉下。行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照旧在这条充满鱼腥味的商业街过着他们一日如一日的生活。

汉克斯一路走着，望着前路。一个个人擦肩而过，一双双眼睛扫过他的脸。没人产生过怀疑，甚至没人在他身上停留过哪怕两秒的时间。

告示里画着一个摩尔的士兵，那大概就是我。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从我身边经过，却没一个人把我认出来？是因为我的脸毫无存在感吗？还是那满街贴着的告示里关于我的肖像全然无法同我的相貌相匹配？

这都无所谓。

只是，刚才观众的欢呼声如此洪亮，想必没有哪个人不希望摩尔帝国美丽的公主殿下主动送入莱格奥斯的怀抱吧。可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像看了过眼云烟一样，事后变得如此冷漠而毫不在意？

汉克斯望向天，回想起刚刚那场拙劣无聊的表演。有人像他一样往舞台前的桶里扔了钱币，但更多的还是抓紧自己的腰包，一边鼓掌，一边欢呼，然后默默离开现场，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般。

他们可以忘了那场拙劣无聊的表演，但汉克斯忘不了。至少事情还能够挽回不是么？

深爱着莱格奥斯的艾莉欧特公主。对公主怀有丑陋想法的摩尔士兵。

我应该成为那样的人吗？

公主殿下是那样的人吗？

也许这样更好。但那不是他能决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