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斯还是睡不着。半夜，巴德斯抬头看天，黑漆漆一片，云躲隐匿在黑黢之中，明明就在那里，却怎么也看不见。月亮也不出来。就这样看着，从感觉上大概来到三更时分，一滴雨从天空滴落到巴德斯的脸颊上。清凉感在那一点上扩散开来，有点像火花喷射到皮肤上灼烧的感觉，当然程度要小得多。

很快，雨如若倾盆。

巴德斯不至于傻到躺在地上给上帝当面泼上一整个后半夜的雨水。他站起来就跑，径直跑回了小屋。

后半夜也就在稀里哗啦的雨声中度过。像包裹豌豆的豌豆荚，雨声好似把小屋包裹起来，甚至给了巴德斯一种莫名的窒息感。感觉整个世界堕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井，又像在深渊的地狱雨里翻滚。

无论如何他都睡不着。他甚至抓狂地想，哪位负责掌控萨鲁芬天气的神还是早点堕入地狱可好，越早越好。

翌日早晨，雨变小，只剩下毛毛细雨漫在天空。

吃完简单的早饭——一个面包，一碗乳粥——活儿还是得再干一次，柴还是要砍，毕竟不能吃白食，先不说自己的意愿如何，若是那女人因此而心生不满，指不定还得闹出什么不妙的事来。在主人的屋檐下闹事，除了不自量力的傻瓜，没人会这样干。

毛毛细雨之下砍出来的柴自然会受潮，但无妨，等太阳出来后晒干便可，基本能与平时无异。

皮冯和阿拉德亚照例进入森林砍树，艾科独自割草。就这样一直到中午。

“最后一顿饭了。”巴德斯与他们一道儿围坐在篝火前，说道。

“我们吃完就出发。”皮冯补充了一句。

女人点点头，给四人分别倒上浓糊，那是由苹果碾碎煮滚的甜糊，带着点酸，相当上口，喝到胃里有一种全方位的温煦。配上软面包，足够让四人饱餐一顿。

接近吃完时，艾科说是来了大的，要出去稍作解决。于是站起来，走出草房子，向森林里走去。

“手艺相当不错。”阿拉德亚几乎是第一次开口称赞。

“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普通的做法。”女人不以为意，把勺放到铁锅上，手在围裙上轻轻擦拭。

“我有点好奇的是，”阿拉德亚罕见开口道，“像你这样的女人，大概不会缺少男人的追求，没有人会不喜欢做饭手艺好的农家女人。”

农家女人。巴德斯在心里嗤笑一声，阿拉德亚你在摩尔这么多年，恐怕也没见过几个农家女人吧？固然是说不上追求什么的，尽管用你那片面的见闻去评判一些你不该评判的事。

女人也不说话，默默来到角落，和少年坐在一起，手上继续织着薄衫。昨天的那件薄衫已然被织出了完整的形体，如今快要完工，只差收针。巴德斯估摸这件淡紫色带花边的薄衫能在这炎热的萨鲁芬卖出个好价钱。如果他自己变成一个女人，他觉得他一定会爱上这件衣服。

“木柴够得着一个月的分量么？”阿拉德亚事到如今才关切地问。

女人点点头，“应该比这个更多，事实上，你看，那间小屋子显然也快装不下了。”

阿拉德亚点点头，“小屋子现在已经住不了人了，所幸我们今天得出发。”

“委实不能再久留，毕竟有要务在身。”皮冯说。阿拉德亚点点头，咬下一口面包。

“要务，是指前往莱汀城么？”女人问。

这一问，倒是引起了皮冯和阿拉德亚的警惕，两人纷纷停下咀嚼的口，抬起头看向女人。

片刻，阿拉德亚率先说：“没错，作为征兵官我们被委派了从当地征兵的要务，我们必须得把这两个人送到莱汀城的新兵训练营。”

女人没再说什么，可巴德斯感觉她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从阿拉德亚和皮冯的眼神也可以看出来，他们似乎并不觉得眼前的女人相信他说的话。皮冯到还好，沉得住气。不，不该说是沉得住气，或许只是审时度势并没有打算发表自己的想法罢了。

反而是很少说话的阿拉德亚正襟危坐地问：“夫人，我问一句，您丈夫是否是因为被征去当兵而从这个家离开的？”

这一问，女人身边的少年机警地坐直起来，目不转睛瞪着这边。他似乎急切地想说什么，但被他的母亲一把抓住手臂，少年这才忍住闭了半张开的嘴。

夫人摇摇头说：“没有这回事。”

“可在我看来，”阿拉德亚追着说，“夫人你对我们征兵的事似乎并不认同。”

女人把另一手放在胸口，弱弱地说：“征兵官大人您误解了，我并没有不认同您的职责。现在处于战争时期，或者说我们打从一出生，这场战争就已经打得不可开交。我们都知道，对于打仗来说，兵力乃重中之重，所以征兵是理所应当的，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不懂得使剑，也不懂什么军规什么条例，当真在这种事上没有插嘴的余地。所以大人，如果有什么冒犯到您，那请您原谅。”

说得毫无瑕疵，巴德斯心想，但刚才的解释可不是一个不读书也没什么见识的农家妇女能说出来的。就这一点来说，那并不明智，装傻可能要来得更恰如其分些。

“夫人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看起来并不认同我们。”

女人抿着嘴，低着头不说话。

注视眼前这个女人，巴德斯觉得她有一种天生的嗅觉，似乎能轻易看透人的本原，像针扎进去就得见血一样，直击心房的最中心。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可以做到的。

巴德斯又看向阿拉德亚。白银骑士团长似乎害怕女人已经识破了他们四人的骗局。若真是如此，女人大概会在他们离开之后上报他们的行踪。当然她很可能希望马上就把他们如今藏匿在这里的情报提供出去，可毕竟现在说什么她也脱不开身，也就只能假装听信这种骗局以静待时机。

可细想起来——或者更多的凭籍感觉——巴德斯认为那不太可能。先不说女人本身怎么样，萨鲁芬也并非人人都对他们不怀好意。就莱格奥斯的从属家族来说，应该也会有欢迎他们、接受他们的一部分，不如说是一大部分，毕竟这事由莱格奥斯牵引而起，莱格奥斯代表着汀格家族，也就代表着大部分从属家族的意志。再者，眼前这个女人——他有种预感——不太可能是那种背后捅人一刀的奸诈之徒，莫如说以这两天接触下来对她的印象，巴德斯认为她几乎干不了这种事。

“并非对您有何不满，”可阿拉德亚似乎要追根究底，“可作为负责关乎国家命运事务的官员，我们希望夫人你能解释一下这件事，这关系到国家的无上荣耀。”

国家的无上荣耀？巴德斯在心里不禁疑惑，可别把萨鲁芬看作一个简单的大一统帝国，萨鲁芬可不是摩尔这种由一个强权家族统治的国家可不是？这样反而更可能露馅。

“对不起，”女人弱弱地回答，“也许是我厌倦了这场战争。”女人把剩下最后一点尚未收针的毛衣稍稍拧成一团，抬头看过来，视线还是如同之前那样，像飘散出去的炊烟消失在半空中，没有进入任何人的双眼。“厌倦了这场没有尽头的战争。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她的话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倒成了牵强附会的借口。

女人你难道不会稍微撒点谎？或者圆润一些，装装傻也未尝不可？巴德斯心里发出强烈的质疑。

阿拉德亚站了起来。他显然要采取行动了。

下意识的，巴德斯也站了起来，紧紧抓住阿拉德亚的手臂，制止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拉德亚冰冷的视线透过空气射来，似乎在说，若真是征兵官，这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于现在的我们而言，这可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巴德斯没发反驳，转头看向女人。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知所措地抱着少年身体，微微发着抖。

此情此景，像是一股脑塞进巴德斯七孔的灼热，让巴德斯心生一股愤懑。没错，和昨天心生的愤懑如出一辙，像深海一样令人喘不出气。

巴德斯五指变松了。

女人啊，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懂得撒谎，不懂得装傻！

就在这时，毛毛细雨沥沥之下，外头忽然传来马蹄声。

屋子里，阿拉德亚，皮冯，女人，最后还有巴德斯，纷纷都始料未及地被震住。

马蹄声凌乱无序。

巴德斯侧耳倾听。

至少有六匹马！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窜上巴德斯心头——这也许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