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克斯在出城门的时候稍稍遇到了阻碍。他寻思自己就这么提着衣服走出城门恐怕不太合适，也许会引起卫兵的怀疑。尽管相对于入城来说，出城在把关上要松懈不少，大多数时候并不会搜身或盘问点什么，只会瞅上一两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便会放行。可汉克斯审视了自己的身子一眼，觉得无论如何都太过于显眼——自己一身单薄的非旅行装，明显异于观察所发现的大多数人的着装。其他人出城时大多会披上一件薄薄的风衣，可能是为了防风，也可能是为了应对变化莫测的下雨天气。与此同时，对于外来人来说，出城踏上归途，一般都打算带点什么回去，量不会少，且都装在麻袋里背着走。像汉克斯这样仅用手提着出城的人恐怕相当罕见。卫兵没有理由不对这样的人实施盘查。毕竟白色花丛中出了一朵红，再怎么也得凑过去看看才对。

汉克斯后悔没预先想到这一点，可事到如今，身上已没有哪怕一戈尔的钱，是不可能再去购买崭新的风衣和麻袋什么的。所幸汉克斯在周围瞎逛时，于附近的角落里找到了两件被遗弃的简陋风衣。肮脏、破裂，是某两个人觉得毫无价值而随手抛弃的便宜货。但勉强还能穿，穿上之后也与他人无多大异处，所以没什么问题。

至于麻袋，则相当不成问题。回到买卖的商业街，被遗弃的麻袋比比皆是。汉克斯随手捡了一个相对来说像点样子的，把衣服和其中一件风衣装进去。自己则穿上另一件。风衣包裹着自己的身子，汉克斯顿时获得了一份额外的安全感，像是上酒馆吃饭额外赠送的小菜为饭菜增添了额外的风味一般。

重新回到城门，下意识重新审视自己的着装。嗯，这下子可不成问题了。

他大胆向着城门而去。

我是一个邻村过来采购衣服的农民。汉克斯在路上这么想道。

如果真的要盘问我，问我麻袋里面是什么，我就说，那是我给妹妹买的衣服。如果问我为什么今早入城的时候没见过你，我就说我是两天前从邻镇过来贩卖豪猪的，在便宜的旅馆入住了两晚，现在正准备回去。哪个镇？我就说是萨拉尔镇。

嗯，不成问题，这是从裁缝店的少女那里听来的，当然得活学活用。

汉克斯开始穿过城门。一排卫兵盯着经过的行人，上下打量，然后注目于脸。卫兵似乎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路人。像筛选坏死的花生一般从人群中筛选在他们眼中异坏的人类，给人一种极为不适的逼迫感。

很快轮到汉克斯路过他们的视线。其中一个卫兵被汉克斯吸引了注意力。他先是死死瞅了片刻，似乎是觉得不能轻易放过，便动身走过来，堵住汉克斯的去路。

汉克斯停下，假装微笑地看着卫兵的脸，他想透过微笑告诉这个卫兵他没有敌意。

卫兵把手搭在汉克斯的肩膀上，又盯着汉克斯的脸瞅了片刻。那张硬邦邦的脸对着汉克斯，眼睛像石头，折射着冰冷的光。

但他没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汉克斯。

汉克斯在心里重演了一遍之前设想的场景。农民。给妹妹买衣服。两天前过来的。来自萨拉尔镇。嗯，绝对不成问题。

可卫兵最终也没有问话，手从汉克斯肩膀松开，回到原位。

汉克斯松了口气，赶忙继续向前走。很快出了城门，随着大流离开了这座城市。

在大马路上向前走了一段路之后，汉克斯快速窜入一旁的矮林。那是汉克斯先前躲着寻找骡车的地方。穿过矮林，汉克斯很快来到森林边缘，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森林里。

一进森林，汉克斯便显得游刃有余了，很快找了记忆之中前往洞穴的来路。快速穿行于森林无法寻觅踪迹的树与树之间，没过多久便回到了洞穴前。

洞穴还是老样子。踏进洞穴，来到洞穴最深处。公主殿下还在那里。她坐着，双手抱着膝盖，头斜斜靠着墙睡着了。篝火噼里啪啦，但那是熄灭之前的苟延残喘。汉克斯教过艾莉欧特怎么往篝火里添树枝以保持火势，她做到了，但眼下的篝火显然是因食物不够了才快要熄灭的。艾莉欧特公主殿下看来是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才没有往篝火上添树枝。

汉克斯静悄悄来到公主身边，把麻袋放下，坐在一旁休息。他不打算吵醒眼前的睡美人。

艾莉欧特鼻子沉稳地呼吸着暖和的空气。胸口像平息的东洋大海，缓缓涨起，又缓缓收缩。

汉克斯接着环视一周洞穴，用皮肤感受空气。洞内因为厚厚的墙壁导致外头的热气无法传递进来，所以能感受到一股接近冷峻的清凉感，洞穴非常适合用来保存食物便是这个道理。但有了这篝火，艾莉欧特附近变得相对暖和，不至于让公主殿下着凉。

等了不一会儿，艾莉欧特睁开眼，见到身旁的汉克斯，顿时神情振奋起来。

“汉克斯，”她用力揉揉眼皮，汉克斯再次生怕她把眼珠子揉碎了，她问，“地图拿到了吗？”

汉克斯点点头。

“拿出来让我看看。”艾莉欧特说，但不是命令，而是轻柔的请求。

听到她的请求，汉克斯的内心倏而被一个想法占据了。他并没有当即从怀里拿出地图。

“怎么了？”殿下歪着脑袋问，她那头白银色头发优美地从肩膀滑落到半空。

汉克斯在心里挣扎了一番，从怀里拿出那张告示，递给艾莉欧特。他说：“殿下，在这之前，请先看看这个。”

突然想到文字并非摩尔的文字，便问：“殿下看得懂萨鲁芬的文字？”

艾莉欧特点点头，“作为嫁给莱格奥斯的准备，那是必要的。”

说的对。汉克斯挠了挠头，尴尬一笑。问了个相当愚蠢的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汉克斯心想，殿下当真为了这次联姻做足了准备。

艾莉欧特籍着篝火的光专心阅读告示上面的文字。不出片刻，她抬起头，定定注视着汉克斯。

“能相信吗？”她问。

汉克斯想了想，摇摇头回答：“不知道。”

公主殿下歪头思索，倏然又问：“你有在那座城里见到过旗帜那样的东西么？”

“旗帜？”汉克斯思索了一番，忽然想到在街道上见过的巡逻兵手上的旗帜。“有。”他回答。

“上面绣着什么图案？”艾莉欧特略显急切地问。

汉克斯回忆了一番。那个图案他之前略有留意，所以记得一清二楚。“一个空心的圆，”他回答，“里面点了一点。”

“一个空心的圆，里面点了一点。”艾莉欧特重复了一遍，然后用小巧白皙的双指点着太阳穴，似乎打算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出什么。

殿下你该不会…

汉克斯心里有一个令他自己感到惊讶的预想。

“林中城，盖伊家族。”公主神情再次振奋，相比刚才见到他时更强烈。

“林中城，”汉克斯忽然想起自己早上进城之后并未问过别人这座城市的名字。“那座城市叫林中城？”

“嗯，由盖伊家族统领的林中城。”

“名副其实，”汉克斯说，“所以，殿下记住了萨鲁芬所有家族的名字？”

艾莉欧特点点头，“作为嫁给莱格奥斯的准备。”

作为嫁给莱格奥斯的准备。汉克斯在内心重复，难道这不等于嫁给萨鲁芬么？

倏然想到早上那场无聊的戏剧。“殿下……”汉克斯欲言又止。

艾莉欧特此刻正思考着什么，并没有回话。但等她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汉克斯叫了她一声，便歪着头问：“怎么了？”

汉克斯摇摇头，笑道：“没什么。”他接过艾莉欧特递回来的告示，问：“那么，殿下觉得盖伊家族可靠么？”

艾莉欧特点点头，“盖伊家族是汀格家的忠臣之一，而且和汀格家有亲戚关系，莱格奥斯的曾祖父和盖伊家族现当家的曾祖父是堂兄弟。”

“殿下连这种事都学习了？”汉克斯问。没等艾莉欧特回答，他又替艾莉欧特说了那个回答：“知道这种事，也是作为嫁给莱格奥斯的准备。”

艾莉欧特点点头，“而且是学习的要点。”

“殿下，”汉克斯再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想说的话，尽管说，现在只有你我，汉克斯你的话很重要。”

“很重要。”汉克斯指着自己，内心发出一阵不具名的颤动。艾莉欧特认真的样子也很可爱。他突然这么想。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颤动，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只是觉得，殿下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自己很重要，那便是真的很重要。

“对，汉克斯，你救了我，所以你很重要。”

汉克斯露出微笑，“那就够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殿下，尽管做决定吧，能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

嗯，对，风衣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城。

艾莉欧特点点头，站起来，郑重地说：“请带我去见盖伊家族的家主。通过他，我们能以最短的时间见到莱格奥斯。”

汉克斯点点头说：“我们这就出发。”

汉克斯背好麻袋和她一起往洞穴外头走。

来到洞穴口的外头，太阳就在正上空。炎热感顿时像潮水一般扑袭到身上。

“肚子饿吗？殿下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走？”汉克斯问。

艾莉欧特摇摇头，“不饿。”

可今早殿下你并没有吃点什么东西进肚子，昨晚的鱼再怎么说也扛不到现在。

但汉克斯没再说什么，回头看向洞穴口。不管怎么说，洞穴都还是老样子。它在告诉汉克斯，嘿，我不可能发生变化，我就是我。

仿佛是永恒的，而人的一切又仿佛在这洞穴看来是不断地、毫无意义地变迁着。一个个时代的无数人从这里经过，也许在洞穴里暂留过一晚，或者两晚，或者无所谓几晚，但他们都离洞穴而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老死，埋葬，最后化作大地。

再见，洞穴。我会记住你的。汉克斯心里说。因为这是我和艾莉欧特公主待过的第一个洞穴。也是最后一个洞穴。

大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