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顶下来,稍许费了点力气。上树容易下树难。世间有很多道理都与之类似。但以汉克斯常年爬树取鸟蛋的经历来说,往上爬还是往下爬差别都不大,不如说相应地有上就得有下,总不可能不管难易地一直待在树上。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有个习惯,但凡想要进入某种状态,他就一定会预先想好怎么离开这种状态。
回到三楼的走廊,一全副武装的巡逻兵正好出现在一侧的楼梯口。汉克斯内心打了个颤,庆幸自己刚好没有被瞧见从屋顶上下来。
巡逻兵象征性地走来,又象征性地经过汉克斯身边,再象征性地走向另一侧的楼梯口,路上一直盯着汉克斯看。自己现如今若非是身在走廊而是处于房内,巡逻兵只怕非得进房亲眼瞧见汉克斯的本体才肯罢休。大概是被吩咐了只管确认目标肉体还在而莫得与之交谈,不管是死是活都一样。
待巡逻兵消失在另一侧的楼梯口,汉克斯开门进入房间。
时间尚早。天虽晦暗,却是大下午的白昼,以一种反常的亮光从门外的窗照射进来,使得室内被一种莫名的压抑所笼罩。
汉克斯来到摆放艾莉欧特衣服的桌前,伸手摸了摸那叠衣服的边角。干净而舒适的布料,透气,不妨碍运动。花纹鲜艳又不流于过分,是简约的风格,带着点偏于幼小可爱的挑逗意味。可不管怎么说,衣服都是标准的农家妇女爱穿的日常性服装。若是套在公主殿下身上,想必绝大多数人都会察觉到某种特别的违和感。当然并非公主殿下不适合穿这类风格的衣服,汉克斯觉得那反而是适合的,或说公主殿下几乎适合所有突出女性特征与魅力的衣服。其最主要的违和感在于,公主殿下作为摩尔帝国的大公主,无论身份上还是气场上都不能与萨鲁芬的风格相匹配,从而导致一旦肉体被赋予了体制的意义,就无论如何都逃避不了那种异样的违和感。
所以尽管在汉克斯看来这种无意义的违和感一如把扭曲的龙作为本原那般可笑,却不可否认世间大多数人都不能与之相避。是绝无逃脱可能的类似宿命的事物所在。
世界上的偏见到处都是,遑论是哪种形式上的偏见,抑或振振有词抑或不可理喻,它们都逃不开以一种扭曲的力场作为表现形式。母亲的死固然可怜与无奈,却得不到除了汉克斯之外任何人的怜悯。因为这种扭曲的力场,人们把死的意义作为扭曲的一部分纳入其内,最终形成了种种各具形式的偏见,各所不一,又预料之中地统一。
思考这些理念时,时间流逝得过于缓慢。汉克斯就坐在旁边的椅子,坐了相当长的时间。期间左右思考,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是无意识地想,几乎不进行任何有建设性的思考。此外没事可干。除了等待明天的到来,几乎没有可干的事。
美食几乎取之不尽,但汉克斯一点也不想吃东西,特别是眼前那些比水还要无味的美食,他看着一概没有胃口。
那就锻炼吧。汉克斯想着,起身,来到羊绒毯前。打算趴下。忽而不太想弄脏眼前的羊绒毯,于是来到角落里仅存的木地板上,趴下做起俯卧撑。
这是他为了锻炼臂力而每日必备的运动。作为猎人,特别是主打远攻的弹弓猎人,汉克斯有必要把臂力保持在巅峰状态。这也是他保持手感的重要途径。因为常年处于臂力的巅峰状态,肌肉使用力量的程度早已被他所熟悉甚至牢靠地烙印在脑海里。唯有这样的巅峰状态,他才能百发百中地在布克沃山谷里击溃企图阻挡他离开山谷的骑兵。
他大概在地上做了五组俯卧撑,每组五十个,每组之间只短暂地休息了少顷。手部肌肉俨然紧绷得青筋暴起,但那是汉克斯早已习惯的状态,并不会有任何不适感。
接着做深蹲。深蹲可以锻炼双腿弹力。除了臂力,大腿弹力对汉克斯来说也至关重要。汉克斯身体有种天生的柔韧,不同于大多数男人,他的骨头和筋无与伦比地柔软,这种柔软使得他能够使用灵活型的搏斗术。也正是得益于琼斯看上的这种灵活,汉克斯才能在布克沃山谷里以一己之力在百人抵挡的必经之路上如灵狐般边移动边战斗。这当中最有必要锻炼的自然是作为推动力的腿部弹力,那是造成灵活动作的必要因素。深蹲同为五组,每组同为五十个。组与组之间同样只短暂休息少顷。
做完深蹲,汉克斯又做了一系列锻炼身体各个部位肌肉的运动。几乎所有动作都是他自己总结得来。一来大多数猎人都不懂得锻炼自己而选择倚靠尚为年轻时的强健身躯来吃猎人这碗饭,二来独自捕猎的汉克斯也无人能相互交流,不存在学习的可能性,终归只能依靠自我总结。
把所有能做的动作都执行了个遍之后,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期间巡逻兵来过几次,都只瞥一眼房内的动静便出房门离开三楼。
汉克斯结束运动,再次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原模原样穿上自己所有的衣服,扣上两把匕首(一把已经被严重磨钝),插上骑士剑。来到走廊窗口看向窗外。黑幕之下的林中城彻底陷入了沉寂之中。天空开始发出低沉的怒吼。
快要下雨了。估计马上就得下。汉克斯心里想着。
回到房间内,来到软床上躺下。衣服就压在胸口用双手抱着。汉克斯打算就这么一直躺到明天早晨。一来明早可以马上出发而不用担心落下什么必要的东西,二来——当然这才是关键——他觉得这样更有安全感,特别是有那套衣服放在胸口前,贴着心脏的位置把房间所荡漾出来的距离感明显地隔开了去。这样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致于因为那距离感而失眠了。
睡去之前,汉克斯想到艾莉欧特公主殿下,对自己提出了诸多问题。此刻她在庄园的大宅里做什么?是不是已经睡了?有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有没有想到我?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又开始担忧起到明天为止的这段未卜的时光。
公主殿下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恐怕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他也已经无法再为她做些什么。假如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迈进,那不会有问题。假如这当中有哪怕一点变数,那事情甚至可能比在布克沃山谷里发生的还要糟糕。
可不管怎么想,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除开等待别无他法。只不过,既然进来了,就得思考怎么走出去。
怎么走出去?汉克斯沉沉地想。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已经有好多天没睡过好觉了?
有殿下的衣服在身边,自己大概能睡个好觉?
公主殿下?你在那里做什么?你在睡么?明天能起得来么?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在买自己手上的死红兔。我很抱歉,害死了不该害的小生命。我很抱歉。没问你的名字我很遗憾,你的名字一定很富有意义,一定……
汉克斯沉沉睡了过去。以一种无比沉重,如同大山压顶的沉重堕入意识的深渊。
惊醒时,一个硕大的黑影赫然横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