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坐习惯了硬邦邦的木头和碎石地,如今坐在房间那红彤彤软乎乎的厚羊绒地毯上反倒觉得浑身难受。汉克斯又环视一周,一概都是未曾见过的精致家具,无一例外,连看着都能给眼睛带来软乎乎的感觉,恐怕眼下坐在哪里都一样,还不如就坐在羊绒毯上,想来也并无多大区别。
皮革靴在绒毯上抹了一层脏污,怕是很难洗净。奢侈到以不耐脏的羊绒作为地毯的材料本就是个不明智的决定,这座楼阁的主人——大概就是盖伊家族——看起根本不在乎,他们大概在想,既然洗不去脏污,把它们卖给需要它的人挽回些成本,再换一张原模原样的不就得了。
把目光从羊绒毯上移开,落定在天花板。上面雕刻着龙与天使的图案。大概来源于萨鲁芬神话里的某个典故。因为母亲是个南方人,汉克斯时常听起母亲所讲的萨鲁芬神话。虽是幼童时代入睡时母亲以淡然的口吻倾诉的,但如今那一段段神话故事的情节内容他依旧记得一清二楚。他想,如果自己有儿子或者女儿,每到他们入睡前,他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把母亲曾说过的神话再复述一遍。其中就有关于龙与天使的故事。
眼前的壁画,龙丑陋狰狞,天使却完美无缺。仿佛一块无暇的玉摆在满是疙瘩又长满青苔的碎石面前,天使以睥睨和充满统治性的气场压迫着龙,龙浑身荡漾着凶恶,却在某种程度上焕发出颓废不前的气息而向下低着头。
然而在汉克斯记忆中,母亲所讲的龙,既不是邪恶不羁的妖怪,也不是乖乖听话的奴隶。它们具有更为本原的人格与智慧。世界是它们创造并亲手孕育的。雨与雷,风与雪,无一不是龙通过喷射吐息焕化而来的。换句话说,是先有龙,再有人。人接管世界,而龙则作为智慧老者退居隐秘之境。
可眼前的壁画,龙却成了邪恶的存在。
“大概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汉克斯不知怎地说出一句连自己都感到诧异的话来。模糊的记忆之中,似乎是某人说过这样的话。是母亲?并不确定,但这种想法格外强烈。
汉克斯当然不打算一直坐在这里。他起身,把为艾莉欧特准备的衣服放在一旁的桌面,走向浴池所在的房间。
浴池里的热水已经烧备,正往上冒着热气。汉克斯脱光衣服,走进浴池,好好泡了个澡。大概把两个月来的疲惫像太阳蒸发大地的水汽一样蒸发出去。
浴池内也一如外头那般奢华,天花板同样雕刻着壁画。这一回是浴女出浴图。一群刚出浴的年轻女孩,赤身裸体,手拿遮掩用的白布,表情惬意自在,相互交谈着什么而踏出浴池。
汉克斯发觉自己脸有些红。可他不认为是眼前这幅画让他脸红了。大概是这浴池终归太热,以至于额头都冒着汗,脸扑红是理所当然的。
曾经在北冰原里也常洗热水,但相比现在,北冰原的热水给人以包裹起来的温煦,而不是如今直冲人心的灼烧感。
当然各有各的风味,并不是灼烧感不舒适,反而有一种试图挖掉深根里的蛀虫那般十足的驱散力。
出浴,衣服不洗,只穿上行军背心和束裤来到外头。接着进入餐厅。餐厅早已备好齐全的美食。哪一样都不是汉克斯吃过的。汉克斯并不好奇那都是些什么美食,也几乎对这些上流人士所品的美味概不在乎。他此刻只想填饱肚子,只要是能吃进肚子的,不管是什么都不成问题。坐在桌子前,一口一口把食物送入嘴里。轻缓,不急不慢。是母亲带着他养成的就餐习惯。俨然是一位富家公子优雅的吃法,却刨除了繁文缛节与散发着高贵的气息,唯独萃取出来关于礼貌与淡雅的动作。
母亲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用餐的。
汉克斯一口一口地吃,还一边追忆着母亲在曾经的小木屋里用餐的身影。舌头上的味道一点也进不了他的脑袋,他几乎可以说是在吃着比水还要无味的食物。
大概不特别地学习过就无法很好地养成这样用餐的习惯。虽说母亲从不说起她在萨鲁芬的家以及与之相关的往事,但按汉克斯的猜测,她一定是来自某个大户人家。
搞不好还可能是某个举世闻名的大家族?
谁也不知道。
母亲从萨鲁芬一路来到摩尔的最北境,对于自己的过去什么也没说,唯有把自己一身的优雅带到那个小村庄。因为肺病而死,死后又由汉克斯亲手一铲一铲埋入自家门口的花圃。
母亲的死,带着那一身的谜团永远堕入黑暗,抑或升上天堂。就像深不见底的井永远不见天日,什么也讲不通,什么也不受理,仿佛那是一切都沉溺着的再也到达不了的尽头。
汉克斯当然想了解母亲的全部过去,可以说发疯似的想追溯那曾经的过往。可知道了又能怎样?倘若真如汉克斯所想的,母亲是来自于举世闻名大家族的闺秀,那又怎样?母亲不曾提起过那些过往,大概是觉得没必要提起,或是觉得就算提起也根本无法解释。无法解释的事物,再怎么解释也解释不通。故而大概不去追溯最好,大概没有什么比深深埋葬它们更具有莫大的意义。
吃完饭,汉克斯动身来到门外走廊。走廊空荡荡,没有人上来巡逻,更没有人偷偷隐藏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想错了,他这么觉得,或许这一切原本就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汉克斯来到窗口,探出身。先是往下看。三层楼,每一层都有探出去的窗檐,够宽,看起来也相当结实。再扭头往上看,还是窗檐,其上是暴露在天空之下的屋顶。
没问题,能爬得上去。汉克斯心想。
蹬上窗台,转身,双手攀住窗檐,像松鼠窜上大树一样窜上屋顶。
屋顶斜倾,铺满淡雅的砖瓦。汉克斯掂量了一番砖瓦的硬度,觉得踩踏不成问题,便大胆向上攀爬。很快来到屋顶的最高处。直立而起,整座林中城的大部分景观映入眼帘。
先是大庄园。四周被高墙所围,虽说是高墙,但汉克斯掂量一番,觉得硬要翻越的话应该不成问题。作为主宅邸的大型建筑就坐落在庄园的最中央。围绕着住宅的巡逻兵遍地都是,盖伊家族这么安排,仿佛是要把庄园的每一处死角都纳入眼中。试图寻找藏匿点的话,汉克斯只能把目光落在距离主宅邸最远的那个角落。那里几乎是个不会被巡逻兵途经的所谓的死角。
再往庄园外看。因为大部分建筑只有两层高,加之大庄园所处位置地势较高,所以他能彻底看清林中城错综复杂的街道布局。天色昏暗,城里的市民纷纷躲在房屋内,街上行人极少。商业街更是如同一夜间白了头发的年轻人,完全没了晨间旺盛的精力。
猎人得天独厚的记忆力让汉克斯轻松记下了每一条街道的朝向,从哪里来,经过哪里,到哪里去。纵使天色昏暗,俨然一副欲哭无泪的丧气样,汉克斯还是凭籍出众的夜视能力看清了每一处纹络,甚至是每个人的身体特征他都能轻易辨别。逐步记下城市的布局,汉克斯已基本知晓怎么在林中城来去自如。
就在这时,远处有一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是那个女人。汉克斯心想。就是今天早晨打算用六戈鲁买下红兔死尸的那个女人。女人的身材和棕色头发是他把她认出来的关键。
那女人正沿着一条街道缓慢而优雅地行走。没过多久,在一座三层大宅邸前转身,毫无停留地拐入外门进入院落,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内园林的花丛中。可没过一会儿,女人再度出现。她登上宅邸大门的阶梯,在大门前驻足。门马上被里面的人打开,一女仆出来恭敬地接过她脱下的黑风衣而露出淡紫色连衣裙,没有问话,甚至没有打招呼。似乎是作为宅邸的主人,那个女人仿佛把一切都重演过了无数遍,与出来迎接的女仆拥有相当高的默契。
女人的身影很快隐入大宅邸的门内。
果然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在汉克斯想。那座大宅邸的奢华程度可丝毫不亚于盖伊家族大庄园里的任何一栋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