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一场夜雨洗刷森林白天留下的脏污。到了第二天将仿佛焕然一新却带有曾经的沧桑。洗得掉光晒下的温暖,却洗不掉光留下的灼痕。
又是雨夜。巴德斯想。从中午开始到现在,没有其他人来过草房子这里。一切似乎都还在沉睡之中。危险还没有被唤醒。
难以分辨的傍晚时分,巴德斯吃掉女人端来的粥糊和数个苹果。粥糊是当着巴德斯的面做的,有无下毒自然是一目了然。至于苹果,并没有什么毒苹果之说,可巴德斯还是刻意仔细端详了这些苹果一番,实在没看出什么异端来,只好一口一口啃了下去。
三人吃完晚餐都无事可干。外面风大雨也大,外出什么的对谁来说都不合适。
说来很抱歉,巴德斯这样对女人说,虽说对你没什么要求,可晚上睡觉你还是得被我绑在某个地方才行,再怎么说我也是会害怕的人,指不定你三更半夜操起菜刀朝我肚子捅来可就不妙了可不是?
女人没说什么,配合着被巴德斯绑在桌子附近。桌子沉,硬要动弹起来声响不小,巴德斯向来睡眠不深,要是有什么声响当即就能感觉到。不仅如此,为了保险起见,巴德斯还刻意搜了女人的身,虽说没把衣服翻个遍,无法确认有无带尖锐的东西,但最起码可以确保她并没有带什么刀在身上。
很早就开始尝试入睡,再说也实在没什么事可干了。少年一开始还精神抖擞,时而气愤地瞪着巴德斯,时而又得寸进尺又开始数落起巴德斯来。眼下他也就只能干这种没有半点实际效果的尝试了。少年也许指望着哪一刻巴德斯能顿悟——原来我所做的一切都错了,我应该停止胁迫,改过自新,把你们放掉。
这当然不可能发生,半点可能也没有。巴德斯每次都把少年骂得狗血淋头。他倒是不依不挠了很久,以巴德斯从未见过的毅力在持续进行着毫无希望的表演。
女人什么也没说。她仿佛已经聋哑了,对儿子的努力并不表示肯定也不予以支持。她仿佛把这一切都放弃了。这让巴德斯很是愤然,当然只是内心如此,善于掩饰的他并没有直接把其表现出来。再说,他自身也并不想如此表现,因为有一点他无法确认的是,他有时觉得,这种对世界的消极躲避恐怕只是女人一以贯之的作风,或许她只是在以这种方式作为屏风保护着自己。
可再怎么想也没用,倒是有一堆问题想问清楚眼前这个女人,只是女人看不出来有任何想要与他沟通的意味。
夜还不够深,少年已然顶不住困意的来袭。少年昏沉睡了过去。呼吸声以十岁小孩惯有的带着成长气息的节奏持续进行。
巴德斯却怎么也睡不着。就像过去的几个晚上一样,精神并不处于亢奋状态,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意识沉入脑海的最深处。一直漂浮着,漂浮在最浅的地方接受精神世界的太阳光直接的曝晒与烧灼。
烛光已经扑灭,草房子归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黢。仿佛草房子已然从现实世界消失,巴德斯仿佛置身于一个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虚无之中。
唯有雨声还在持续攻击巴德斯的听觉,让他始终保持着自己依旧还在这残酷的世界之中的信念。
“你没睡。”女人突然间在半夜里发声了,以一种轻却明晰的音量对着巴德斯说。
巴德斯侧耳倾听。少年的呼噜声依旧,并没有被女人吵醒。女人似乎精准地把握了维持少年不被吵醒的音量的界限。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巴德斯学着女人的音量问。
“能感觉出来。”女人说。“女人的直觉。”她又说。
“女人的直觉。”巴德斯重复。这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
“莫不是说,你早在第一眼见到我们四人的时候,就已经依靠女人的直觉得知我们是摩尔人了?”巴德斯问。
女人沉默了片刻,似乎点了点头,回答道:“仅仅是感觉而已。”她又顿了顿,“摩尔公主的队伍被歼灭在布克沃山谷的消息传得很快。”
“传得很快。”
女人似乎又点了点头,“当即就传到村里,我说的是附近的村子。在那里买卖的时候获知了这些消息。”
“所以,凭借这个消息,我几乎可以确认你们就是摩尔人。”
“几乎可以确认。”巴德斯就着这几个字确认似的思索了一番。“倘若真是如此,你这些天大概有不少机会能够置我们于死地。比如说半夜里一场大火烧掉小屋子,把我们烧死在里面。要知道那小屋子里全是易燃的草木料,等我们意识到时,火势几乎可以让我们无法冲出来。”
“我有想过。”女人说。
“有想过。”巴德斯稍许吃惊地重复。
“只是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我不太清楚。当时的我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心情,就像是,”女人似乎抬起头思考了起来,她片刻后说,“就像是有某种无法抑制的幸灾乐祸的心情,那种心情彻底占据我的内心,不出声地臭骂这个世界,说这个世界就是一坨——”
“就是一坨屎?”巴德斯补充问。
女人默然。
这个世界就是一坨屎。从某种角度来讲可是一点都没错。
“也就是说你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报复心,想要对这个嘲弄你的世界表示你的叛逆对吗?”
女人思考了一番再回答:“可以这样说。”
“呵,”巴德斯笑了起来,“好一个表里不一的女人,表面如遵规守矩老实巴交的良家妇女,内心却有如此置自己于危险而不顾,对外部世界饱含背弃的叛逆。”
“我没有对不起谁。”女人反驳。
“可你把你自己和你儿子拖入了这等危险的境地可不是?”巴德斯说。
女人没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巴德斯摊开手,“我并非不喜欢你这种做派,反而你说的倒成了我对你这女人刮目相看的唯一关键。”
“刮目相看的唯一关键。”女人淡淡重复。
“没错,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你做得最解气的一件事了。”
“可我把我自己还有我儿子送入了地狱。我们现在只能任人宰割——”
“你本来就是个任人宰割的人。”巴德斯紧接着说。“你本来就是个被这个该死的世界随意宰割的人。先前的你没迈出过哪怕一步,只是现在你迈出来了。”
“我真的迈出来了吗?”女人的语气变得无比黯淡。“哪,巴德先生,”
“叫我巴德斯。”巴德斯打断道。
女人愣了片刻,继续说:
“哪,巴德斯先生,你愿意倾听我这个人的故事吗?倾听我那并非什么秘密,却又再无人愿意倾听的个人故事。”
“乐意至极。”巴德斯无比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