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
在此之前,一切的一切都一如往常。盐运生意逐年兴旺,似乎永远到不了头。萨鲁芬人民对索尔里希家食盐的需求似乎如同永远不会断流的瀑布一样倒下,由索尔里希家接纳并消化。长年向好的境况之下,就连向来严肃慎重的班里斯父亲也在行动上变得不是那么谨小慎微。
加之自从马里亚诺加入索尔里希以后在处理家事与人际关系上愈发得心应手,他一直怂恿父亲扩大生产和业务线,甚至劝说父亲抢下其他竞争对手的份额。他花言巧语,加上对生意几乎一知半解的我盲目的支持。父亲也逐渐乐观起来。
没问题,总会对我们有利的。父亲面对可能出现问题的疑点时,越来越多地说出这句话来。
于是我们开展计划把业务线扩展至萨鲁芬全境。我们把各个地方的车队揽入,又花重金买通各个咽喉要道的豪强,买下当地的地皮兴建仓储据点以组建运输网。与此同时,花巨量的钱请雇佣兵维护各据点以及可能出现危险之处的安全。
我们把线布得太广了。
战争不也是如此么?把战线拉得太长是一种很危险的做法。就像命悬一线,一旦出现补给中断的危机就会兵败如山倒。过长的战线当然提供了更多的战略可能性,但同时还可能被敌人偷袭并拦腰截断,把一个个点孤立起来逐个击破。风险大,机会也大。
我十九岁的那一年,也是我怀上艾略特的那一年。也是索尔里希家族事业暴增一倍的一年。最令我心碎的是,这也是索尔里希家族走完的最后一个完整年份。
生下艾略特不久,也就是我二十岁那年的年初,萨鲁芬中部传来摩尔军大举入侵的消息。他们从黑金堡和布里斯要塞击溃萨鲁芬的防线一举进入萨鲁芬境内。很快消息传到皮桑城,说家族位于中部靠北的大部分仓储据点被摩尔军侵占。摩尔军从这些仓储里攫取不尽的食盐以补充战线。索尔里希家损失惨重,由于把大部分资金都投入到了尚处急剧扩展期的中部靠北地区,如今该地区被击破并孤立起来,家族的资金流转出现了巨大问题。拆东墙补西墙的已经不可用了。
事实上,父亲曾经质疑过把大部分资源投入到中部靠北地区的决策,毕竟当时就有传闻摩尔军可能会入侵萨鲁芬,可马里亚诺过分乐观地估计了局势,认为这是一次提高家族业务,拔高家族地位的明智举措。他说这个决策甚至能让索尔里希家族一举跃入萨鲁芬最有影响力的家族之中,达到可以参加河芳城家族会议,与汀格家族平等对话的地步。马里亚诺的野心之大,在当时看来是非同小觑的,风险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的,可赞扬的声音还是绝大地淹没了批判的声音。
而且现实确如马里亚诺所预料,执行决策的那一年,我们被汀格家族邀请去参加晚宴。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和马里亚诺在晚宴上见到年少成名的少年莱格奥斯时激动不已的心情,那是一种觉得自己就快要实现关于未来之梦的蠢蠢欲动,那种感情一直蒙蔽了我的双眼,甚至让我在事发之后一度还以为事情尚有扭转的机会。
话说回来,因为资金链断裂,大部分资金损失在了中部靠北地区,拆东墙补西墙已经没用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势必引起连锁反应,导致中部地区各个剩余据点相继破产,直至殃及东部根基。
索尔里希百年大业,也不是没出过这等关乎家族存亡的大事,班里斯父亲虽然有生之年并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却依旧相信自己能像祖父一样带领大家度过难关。
父亲想彻底砍掉中部的业务,甚至连扩张之前就已经保有的中间平原业务线也想要忍痛割弃,虽然这会让索尔里希家族瞬间减掉一半以上财产,可最起码保得住根基。
然而马里亚诺却说,莱格奥斯很快就会出来带兵打仗,以莱格奥斯的天赋之资,势必能夺回失地,让萨鲁芬重归和平。
事实上他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说对了,莱格奥斯如今已然把摩尔军打回了家,甚至把萨鲁芬军带到摩尔境内肆虐了许多年。可距离事发的当时,莱格奥斯正式出征度过了五年之久,那时的莱格奥斯十五岁出头,五年前的他几乎什么都干不了,更别指望能替索尔里希家收复失去的据点。
可当时的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预料到这一点的。只不过我始终没有选择站在马里亚诺一边。那时的我只想关注刚刚诞生的艾略特,对于这些远在中部地区的可怕之事,我当然愤愤不平,但我更害怕失去谁,特别是失去艾略特。他那双眼睛是那么地水灵,两只小手抓着我的锁骨,拼了命往我胸口凑。他太可爱,让我头一次感受到活在当下的无穷快乐。所以我没有轻易支持谁。父亲也好,马里亚诺也好。我更愿意倾听并选择能够让艾略特必定安全活下来的决策。
那也许是我观念开始转变的初始。我变得不再对未来念念不忘,我变得开始关注眼下,关注一些现实上的东西。
可时间不会停留,事情不会因此而等待。该来的还是要来。
马里亚诺怂恿父亲前往中部维持局势。说只要等到莱格奥斯率领他刚组建的玫瑰骑士团正式开展征程,事情就能得到彻底解决。什么也不会失去,索尔里希家族依旧会是萨鲁芬最有影响力的家族之一。
父亲听信了他的话。起初只有他前往中部,没过多久传来消息让正统继承人的亲哥哥和舅舅也前往中部,再不久亲弟弟也被叫了过去。具体为何,父亲只在信里说了人手不够这一简单到令人生疑的理由。
到了如此地步,父亲、舅舅还有家里两个男丁都被叫去了中部,索尔里希家的主人变成了我与马里亚诺。
我忙于陪伴还是婴儿的艾略特,享受着当母亲的充实感,马里亚诺则顺理成章地掌管了家中的一切。
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父亲、舅舅、弟弟和哥哥全数落入摩尔军手里的消息。
我脑袋一嗡,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可再没过多久,中部传来了他们全都被杀害的消息。
我脑袋一崩,足足在床上昏死了一个礼拜。
那一个礼拜,我像是进入了地狱里,在那里见到了朝我投来怨恨的父亲、舅舅、哥哥还有弟弟。
他们在谴责我,都是你!都是你恣意妄为,都是你大肆纵容!没有你就绝对不会有今天!
我醒来就哭,又是一整个礼拜。奶断了,艾略特喝不到,又不愿喝奶妈的奶,也就跟着我哭了一整个礼拜。
马里亚诺陪着我,安慰我,说一切还有机会,即使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也会把责任负到底。
我信了。毕竟尚且存在梦,未来尚且还蒙蔽着我的双眼。
我开始醉心于陪伴孩子,马里亚诺则里里外外料理家事。仿佛取代了父亲,也确实是取代了父亲。
情况没过多久就稳住了。马里亚诺依照父亲先前提出策略砍掉了中部的所有业务线,只留下了最后据守的东部业务。
危机很快过去,马里亚诺成了家里的大英雄。他也顺理成章当上了家主。
二十岁那一年的年底,我偶然得知马里亚诺和皮桑城城主的妖艳女儿好上了。后来才知道,事实上他们早在我结婚前就勾肩搭背,彼此有了一层乱糟的关系,只是我一直蒙在鼓里罢了。
我痛苦,绝望。但无可奈何,实在动弹不得。
为了和平,我选择了忍耐。我不打算追究,只希望能让艾略特安然长大成人。
但事与愿违,和索尔里希家有关的人很快遭到了残酷的清洗,几乎都被秘密处死。而我,带着艾略特,他不忍心,所以只将我以外遇的不洁名义赶了出去。
至此索尔里希家族彻彻底底成了过去。盐运业完全被纳入马里亚诺手中。马里亚诺成立布朗宁家族,全权接管曾经掌握在索尔里希家族手里的盐运业,同时宣布与皮桑城主女儿结婚。五年前皮桑城城主死了,马里亚诺当了城主,布朗宁家族一跃成了皮桑城第一大统治家族。
至于皮桑城原城主怎么死的,马里亚诺又是怎么勾搭上城主女儿的,具体情况我知之甚少。
我只知道,马里亚诺搬出原皮桑城城主的住宅,以索尔里希家的大宅邸作为皮桑城的主宅邸来使用。
那栋大宅邸曾是索尔里希的家,也是我的家。我曾经在那里住了近二十年。这也是我知道有一条密道通往马里亚诺寝室的原因。
这些就是我那并非什么秘密,却又再无人愿意倾听的过去。
“似乎我的这些过去已经足够将我这个人阐明,可过去当然是过去,”女人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后说,又停顿下来,似乎完全陷入了沉思。
巴德斯在等待她把话说完。
女人似乎在黑暗中抬起了头,她继续说:
“只是过去绝不仅仅停留在过去,在那个过去的终点,终归还是个开始,我人生之中一个带着过去枷锁的、隐忍的十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