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斯动了动身子,呼出一口气。他望着黑黢黢的前方。黑暗仿佛沉重到令人揪心的、俨然要将人吞噬的虚无,隔着这虚无的就是那个带着过去枷锁的女人。
女人的过去,解释了艾略特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为什么接近眼前这个女人的男人们会在谈过一阵子后纷纷离开她?
因为那点过去根本不可能被隐藏。百年的索尔里希不可能那么容易被淡忘。女人被冠以莫须有的不洁罪名驱逐,期间隐藏的罪恶无处可寻,却把浮于表面的伤害发挥到了极致。
每个男人在触碰到她身上索尔里希家族末裔的烙印之后,被这浮于表面的伤害所反射,又忌惮于马里亚诺的权势而避之不及。他们也许忘了曾经的索尔里希带给了他们或多或少与之相关的利益。
人就是这样。往往把善良轻而易举地淡忘,又把倾覆三番两次地铭记。历史所记载的,不是人们如何乐享天伦,而是剖析仇恨,挖出肮脏。当然并非全然不好,只是有时候容易掩盖掉某些本该铭记的真谛。
女人也动了动身子。她此刻被绑在沉沉的桌子旁,仅能活动筋骨而无法离开原地半点。
“怎么?”巴德斯问,“是要出去方便?”
“不是。”女人沉而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方便,我就替你松开绳子。”巴德斯说。
女人过了一会儿说:“不用了,谢谢你。”
“呵,把你绑在那里的人可是我,犯不着谢我。”
“我说的是,谢谢你能倾听我的过去。”女人说。
巴德斯估摸她是想让他发表对于她过去的评价。
没错,确实有许多话要说。但并非每一句都得说出口。他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说出来说不定会受到更大伤害。
其实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不是?
但,不知怎地,内心有某股力量在催促他把话说出来。仿佛是填补内心空虚的搬运工,搬运工想要在巴德斯内心的泡沫填埋处把那些虚无空洞的灰色泡沫全部挖出,再重新填上敦实的润土。
“你是不是认为你过往的一切都做错了?”巴德斯问。
“你是说当下的过往吗?”
巴德斯在黑暗中摇摇头,“我是指十年前,截止你被马里亚诺赶出来那个点的过往。”
女人几乎没有犹豫而直接说道:“是的,我做错了,正是因为我的过错害死了父亲,害死了哥哥弟弟,还有我那亲爱的舅舅。”
“你甚至觉得你还导致了整个索尔里希家族的覆灭是不是?”
“是的。”
“那我要说,你大错特错。”
“大错特错?”
“对,在我看来以前的你完全没做错什么。”
“可就算你倾听了我的过往,我认为你也不能如此评价我。我不觉得我没做错。假如我还是少女时不整天沉迷于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假如我没有始终执着于追求未来的完美图景,假如我没有不辨是非地支持某个人,假如我保持多一点的怀疑和辩论,也许我就不至于把人生当作嫁妆嫁给地狱,把家族当作酒喝进肚子。”
“呵,把家族当作酒喝进肚子。”巴德斯嗤笑一声,“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假如不做什么就当真能如何如何,那这个世界可真是太简单了。”巴德斯轻轻甩了甩手掌,“世界的脚步确实不会停下来,没有那一件事的发生,也就会有另一件事发生,而另一件事也不一定就是好事。索尔里希家族的覆灭如果仅靠你一个人就能决定,那索尔里希家族根本毫无价值,不值得你去留恋什么。”
“可是你无法规避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我没有和马里诺相遇,甚至如果我未曾出生,哪怕是我从一开始就采取拒绝支持马里亚诺的态度,父亲都不可能到中部地区去,索尔里希家族会在那一刻延续下去。”
“诡辩!”巴德斯轻骂,“你把自我轻视到这等地步,也正是你无法正视自己的最大问题。”
“那请问我该怎么正视自己?我的自我,我所见到的自己,正是双手沾满了亲族鲜血的自己。我不能停止去假如,我不能阻止自己在内心不断鞭挞自己。甚至不敢在家里放上哪怕一瓶酒,怕自己忍不住喝了,情绪上来,抛下艾略特投河自尽。巴德斯先生,您说,我该怎么样才能在这双血手前正视自己?”
“你所需要做的就只有行动起来!就像你的少女时代那样,追寻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好,迷恋上谁也好,抵抗沉重的过去也好,不管他妈的有多少种可能性,你都要实际行动起来。”
女人没回应。
“行动起来!”巴德斯低沉地重复了一句,然后说,“过去不会仅仅停留在过去这一点毫无疑问,但现在也一直在推进可不是?过去已然成了过去,那就努力去让它留在过去,脱掉并扔下它深重的镣铐,仅仅把教训的记忆带走。”
“我该怎么做才能扔下它深重的镣铐?它已经在我身上像早已冷却的熔铁一样死死焊住了。”
“那就再把它熔化,踢开它,这样就这样扔掉!”
女人低下头,黯淡地说:“我恐怕没有这样的能耐。”
“呵!”巴德斯嗤之以鼻,“没有这样的能耐?女人哟,你可要知道,这可并非你有无能耐的问题。这枷锁就像寄生虫一样,如果你不去主动把它扔下,它就会传递给你儿子,换作你儿子去背负那样的枷锁,你儿子如果不把它扔下,你儿子也会把它传递给他的子孙后代。”
“你没得选择,”巴德斯说,“你必须脱掉它,绝不能像过去的十年那样去隐忍地背负它,你必须足够决绝地面对它。”
女人没说话,又无法知晓她是否在思索。巴德斯知道她一定是思索着什么。
“之前我说过,”巴德斯继续到,“前往马里亚诺寝室的三人不会帮你把马里亚诺杀掉,因为你并没有为此而付出什么代价。当然了,那并非一定,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他们三人不得不杀掉马里亚诺,那他们毫无疑问会下手。但你要知道,那绝非是因为你。然而,假如你当真请求他们这样做,去发出你强烈的愿望,去以一切代价投掷自己的请求,我认为他们三人一定会同意。”
“说到底,你还是没有说出口,还是没有把你最本原的念想付诸行动。”
女人似乎欲言又止。手似乎在微微颤抖。她的眼睛似乎看着那个熟睡的少年。
“人生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有时候由不得你。有些东西是你无法阻止的,再怎么自责也没用。站起来,走出去,忘记也好,丧失也好,堕落也好,什么都好,总之不能一直让过去像一把枷锁一样镣铐着。换作是我,我绝不这样。”
巴德斯说出了自己这几十年来一直恪守的信念。他从来没有这么直白地对某人提起过它,面对这个女人,他似乎从中看到了某些影子,一股强烈的冲动让他脱口而出。
这时,少年翻了翻身。他轻微的鼻鼾声从一侧朝向上方,变得更大更不稳定。
巴德斯能感受到少年胸口的起伏。那起伏就潜藏在黑黢黢的空间之中。他相信女人也一定能感受到。
就在这时,少年忽然喊了一句妈妈。
那句妈妈里带着一份迫切的愿望。至于是什么愿望,巴德斯能猜得出来。那是迫切想要让妈妈变得自由的强烈愿望。
他知道少年的妈妈也必定能感受到那种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