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彻夜无眠?”巴德斯问。
女人抬头看向艾略特。
“大概是我第一次怀了孩子,”她眼神里似乎倾注了水,或许是昨晚遗留的泪,或许是触景生情,但巴德斯都觉得无所谓。“大概是感受到了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了。”她继续说,“可能你们男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那份关于生孩子的巨大转变,就像突然之间对待人生对待世界的想法发生了扭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转了个大折。”她停顿,低下头。艾略特很乖,默默听母亲说下去。“事物的价值也因此而发生了变化。”
“唔,”巴德斯挠了挠胡须,“这不是常有的事么,有时候就算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发生,仅仅是一个无眠之夜的念头,都有可能让人发生变化。”
女人抬起头,点了点,“不过那时的我情况更复杂。正是因此,我和马里亚诺开始有了隔阂。”
“你希望自己的家变得更安全,但马里亚诺想要让他自己变得更耀眼,对不对?”
女人默然。
场面陷入了沉默。
这时,艾略特喊了一声妈妈。
他妈妈把昨晚跟巴德斯倾吐的事告诉了他。少年看向巴德斯的目光里少了一份仇视。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身世多了一个人理解,所以添了一份或多或少的亲近。但眼前的巴德斯终归是敌人,不管是在国别上还是在当前的境况上都是。
此外再无什么特别的对话。大概只是谈谈东西南北,聊聊家长里短,聊聊生活的经验。女人似乎不排斥分享和眼下境况无关的话题,也许是十年沉淀下来的孤独让她希望能有个人接纳她日日夜夜思索和总结出来的关于生存的东西。
女人出了门继续干活。大概能听出来在照料羊、洗衣服和捕鱼。天无雨,也无晴,不阻止也不助长什么。女人又一次进了森林。这一次巴德斯不知道女人干什么去了。
中午女人回来,煮了点粥草草喝完,又一次离开了草房子,进入森林。
在草房子里,艾略特与巴德斯偶尔谈了点什么,大概觉得无聊又很快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房子里剩下巴德斯一个孤单值守。外头有潺潺流水声。阴天的风吹过草房子屋顶发出了一听就有点冷的飒飒声。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在这个萨鲁芬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在这个深入敌国,被包围,被虎视眈眈搜寻着的角落里,巴德斯想起了曾经目睹过的场景。
他记得自己身处一片林地里。树一眼望不到顶,纵深,厚重。斑鸠在远处啼鸣。三声,前两声走高,第三声陡然下降。声音粗沉,凭籍林地的空旷而荡漾在空间里。
他从未觉得斑鸠的鸣啼带有凄凉感,可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这一次他当真听出了那种感觉。
他躲在一颗大榕树的树洞下,被错综复杂的根所掩盖。透过那些盘绕的粗根,他看得到远处有一条林间小路。
这是他们村通往其中一个邻村的必经之路。
父母带着他拼命地跑,好不容易跑到了这里。距离邻村不远,已经离家有了一段不容易走完的崎岖之路。这条路他走过好几次,都是随着父母去邻村拜访,购置些过年的年货时走的。他知道这儿的不远处有条小河,几乎绕着林地而过,小河也经过他们家前不远的地方,所以他对小河非常熟悉。他本以为他们安全了,可是等他意识到有几匹马急速靠近时,躲入森林已经来不及了。
村子里的人几近被杀光,他们的家被萨鲁芬士兵的火器点燃,熊熊大火烧了个干净。祖父母大概死在了屋子里,烧死还是窒息而死他并不清楚。那时还是个夜晚。抵着夜色的掩护,父母带着他绕小路逃往邻村。他们以为邻村尚未遭殃,但谁知道呢,只是还没走到邻村就已经被逮到了。
父亲心急之下,一把操起他的身干往那颗大榕树走。他知道那颗榕树下有个树洞,他父母也知道。树洞隐蔽,是有一次在这里休息时他偶然间发现的。之后多次经过这里时,他们常常去树洞里看。树洞只能塞进一人。也就是说,父亲想把他塞进去。他挣扎,死命挣扎,不想和父母分开。但父亲作为木匠的粗手毫无疑问让他无法挣脱。他拼命地叫喊,却怎么也不能如愿。
父亲踏过盘绕的树根,来到树洞前,把他扔进去。然后父亲堵在门口凶狠地说:“别出来!否则你就不是我儿子!”
他显然被吓到,腿开始颤抖。想哭,父亲却阻止道:
“别哭!被发现了就彻底完了!”
于是他下意识捂住紧闭的嘴巴,鼻息从五指的缝隙漏出。他现在才意识到,以前的他几乎对父母言听计从,不像这放荡了几十年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乖孩子。跟着母亲上山采摘药草,跟着父亲上山砍材。他希望成为父母的帮手,可父亲不希望他继承木匠的家业,希望他到教会里读书,当个神父也好,或是什么机构的文官也好,总之不希望他成为一个靠出卖力气甚至出卖人生乃至性命为生的人。
他接受。尽管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选择接受。只是世道便是如此。父亲把他塞入树洞的那一刻,是那么地粗暴和不加体谅,但在他眼里却宛如一种莫名的无奈与悲哀。
此后的场景,他在梦里见过太多次。早已麻木了。可眼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在作痛。
那宛如被一只纤细的手捏住心脏的感觉。轻而易举就能捏碎的心脏,那纤细的手却就那么包着它,不过分用力也不过分放松,临界点拿捏得精准无比。
父母死后,在小河边跑了三天三夜,最后竟来到了干流布里斯河。他就是在那三天三夜里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即使被老人家收留,他那股自闭也一直持续到了成年。如今倒是已不再显得自闭,可曾经自闭带来的对于父母被杀的麻木却一直遗留到了现在。
巴德斯看着睡去的艾略特。那时的他和艾略特差不多大。要比艾略特大一点。
他一边看着艾略特,一边捂住胸口。
有点痛。
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以自嘲式的口吻自言自语道:“事到如今还在想些什么呢?你自己不也没有资格,没有资格说别人的不对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