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林中城城门,天蒙蒙亮。前方的路,仅能见到些许剪影。雨,像转到背后的配角,也行将退出舞台,在无感之中实际地下着。
雨下了一整夜。
汉克斯骑在马鞍上一路跟随着一匹就在左前方狂奔的马,溅起的泥土是新鲜的,发着一股冷冷的泥巴臭。马鞍上是披着黑色风衣的乔——凯瑟琳·塔兰蒂诺的贴身保镖。
汉克斯不知道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中年人到底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过去,为何会成为一位二十多岁年轻女人的贴身保镖。
可有一点他清楚,眼前这个人,是切切实实地忠诚于凯瑟琳小姐的。无论他出于何种身世,曾做过何种职业,仿佛一切就像掩盖在凯瑟琳小姐的光环之下,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声张。就像凯瑟琳的管家,隐身于房子背后,仿佛融入了,与房子成了一体。汉克斯这才意识到,凯瑟琳身边所跟随的人,似乎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非自我。
就像一棵树伫立于森林之中,与众多参天大树一样融入一大片茂绿,扮演着它始终如一为世界增添一点绿的职责。
在一定程度上,这种非自我又显得相当自我。比方说眼前这个人,他从不多说哪怕一句话,可汉克斯就是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某种力量。一种把握自己该把握的力量。无论是安出色的甜点制作也好,还是管家对家务游刃有余的处理也好,还是吉尔娜。没错,吉尔娜。
这个小他两岁,总是轻易对他产生好感的女孩也拥有某种非自我之中出色的自我。在准备出行期间,吉尔娜相比她姐姐更喜欢待在汉克斯身边。她总是对汉克斯问这问那——像是北冰原都有些什么动物,冰原巨熊睡觉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姿势,打猎时等待猎物期间喜欢做什么样的小动作等等。还有一个令他觉得尴尬而久久不敢直视吉尔娜的问题——你是处男吗?
见汉克斯一直不回答,吉尔娜倒是显得更感兴趣了。汉克斯拗不过,摇头否定,她又把重心转移到了几岁摆脱处男这个问题上来。直到她姐姐过来威胁要把她拖走,她才乖乖地帮汉克斯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她说塔兰蒂诺家的女孩都必须要了解家务,不能一味当一个只会行走摆姿势的花瓶。父亲让她们不要忘记曾经的母亲也是普通人出身,虽然现在成了受人崇敬的富人,也毋忘本。所以她懂得怎么给自己和别人换衣服。
汉克斯意识到,也许这和他从塔兰蒂诺家的许多人身上感受到的那种非自我不无关系。至于是哪一层面上的关系他就大不清楚了。
临行,凯瑟琳小姐过来叮嘱了一番,并珍重地看了一眼汉克斯。
乔会安排一切。这是凯瑟琳小姐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要策马出宅邸之时,吉尔娜来到汉克斯身边,拍了拍他的大腿。
伤口如何?她问。
无大碍。汉克斯回答。只要不做什么大幅度的弯腰动作,以他对自己的身体控制能力来说,确实无大碍。
吉尔娜一笑,握住汉克斯的手,轻声说:姐姐她很喜欢你,请不要那么死脑筋,即使失败了,你也要逃出来,回到我们身边。知道吗?
她说起话来俨然一个长辈,仿佛就连岁数上也比汉克斯大。接着她又补充:姐姐现在看不上任何男人,只有你让她有了不一样的表情,所以请务必回来。
这可不是客套话?汉克斯不禁在心里问。当然并不会问出口。
就这么挥手道别。
两人拐入一条小道。也许这就是凯瑟琳小姐说的那条捷径。
这时,乔说了自从出宅邸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们大概会在中午时分赶上他们。”
“怎么估算出来的?”
乔顿了很久,似乎不太愿意说这些,不过念在凯瑟琳小姐的份上,他还是打开了话匣子:“他们是从后半夜出发的,马车能跑多快我当然一清二楚,什么时候能追上自然不难计算。”
“也许是并非是普通人能计算的。”汉克斯说,“光是怎么计算马和马车之间速度上的差距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汉克斯说到点上了。乔沉默了一会儿,差点让汉克斯以为他根本就不想理自己。他这才开口道:
“我曾是一名刺客,追踪猎物是惯常的操作,所以能感知出来。”
“刺客。”
乔在前方点了点头,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表情。
“曾经刺杀过小姐。”
“凯瑟琳小姐?”汉克斯一惊。
“我也是摩尔人。”
“你也是摩尔人?!”汉克斯又是一惊。他很难相信自己竟然完全没看出来眼前这个男人竟是个摩尔人。
“可能你会觉得怀疑,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对吧?”乔的语气依旧沉闷,“刺客擅长伪装,渗另一个国家,像他们的人一样活着,这是藏匿的最佳方法,也就是刺客干得最多的工作。”
“我前来刺杀小姐父亲所在军团的高官,结果失败了。”
至于怎么失败,乔并没有说。
“被处理得很残酷,那种感觉,还残留至今。”乔的语气稍有变化,并非动摇,只是带了点怀念,对惨烈过去的怀念。
“按理来说,也许我应该自尽。可我遇见了那时还是十四岁的凯瑟琳小姐。”他似乎从精神上陷入了沉思。
“那时的我腹部因严刑拷打而彻底撕裂,撕裂到连肠子都裸露了出来。萨鲁芬军需要我,他们需要把我脑子里的东西抠出来,所以他命令凯瑟琳的父亲治疗我。”
“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遇到凯瑟琳小姐的。”
“小姐她拯救了你。”汉克斯问。
“也许是这样。当时她跟随父亲给大多数人做手术。这里缝针,那里缝针。她就像助手,不,就是助手,看着她父亲手脚麻利地给每一个尚有希望抑或没有希望的人处理伤口。我就是其中的一个隶属于敌国刺客组织的异类。”
乔顿了顿,继续说,“在那座帐篷里,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携带憎恶,就像是要把我瞪入地狱那般,每一道目光都比任何刀剑要来得锋利,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简直是千刀万剐。当然他们不会群拥而起冲上来把我碎尸万段。也许在他们的念想里,我不过是个等着被缝好针线,然后就会被拖回去再一针一针把线重新拆开来的囚徒罢了。”
乔又顿了顿,继续说,“果真如此,我被拖了回去,一针一针重新把伤口解开。就像解开绳子系住的袋子拿来装东西一样,用完即再次系上。”
“如此反复了两次。没错,两次,解开,系上,再解开,再系上,再解开。”
汉克斯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想到自己左肋处的伤口现已被系上等着拆开,冷汗渗出来更多了。
“和其他目光不同,小姐和她父亲的眼神在第一次缝针时是好奇,第二次则是凝重,到了第三次,我已奄奄一息,她父亲沉默不语,纵使有见惯生死的麻木,但更多的是对于我所受遭受的残酷感到痛彻心扉。小姐哭了。她一边用她的小手抹眼泪,一边为她父亲递上针线和麻布。”
乔微微低下了头。
“就在第三次缝好伤口的那天晚上,小姐靠自己所受到的信任,偷偷把我从铁笼里放了出来。我逃走了。”
马蹄声之下的沉默悄然而至。风呼啸。汉克斯却不知道该给予乔些什么回应。
这种事也许不应该由他来回应,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之后因为一些政治上的迫害,我放弃了摩尔人的身份,逃到萨鲁芬,我找到了小姐,决定为她效力一生。这是我自从被小姐救出来以后就一直深藏心里的目标。”
此后,乔的回忆式解说戛然而止,场面陷于沉默,就这样一路向前,向着马车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