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本是这杳杳山路不可奢求的场景。因为丛林交杂,高矮各不相同,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心情。这一路上没见几个人,来来去去都是那三个人的身影。一块魁梧的背,一双沉溺在静与秘中的肩膀,一竖寂寥的躯干。
土路沙沙,偶尔来一声鸟叫,或是黑鸦扁平的糙喊,或是红隼三声或四声间隔相同的高音,还有斑鸠,前两声走高,第三声陡然下降,声音粗沉。这种点缀他本以为能起到些作用,可心情依旧低沉。
林间本是一片静谧。仿佛置身于世外,与所讨论过的政治与战争毫无干系。那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干般呆呆伫立的针叶林——松树与杉树。以它们毫无感情色彩的叶子彰显它们的独立。
独立。自我。巴德斯默念这两个词。这里仿佛是某一处荒漠,传说里萨鲁芬再往南的无尽荒漠。荒漠里言语的力量——哪怕是一个字眼——都薄弱到令人心颤。四个人相互之间无言无语。巴德斯知道,每个人也许都有自己的想法,哪怕可能重合,挤出来的话语也丧失了价值。
来到中午时分。雾气还未飘散。
“这该死的雾。”巴德斯往一处树根坐下,说,“我们在摩尔可从未见过这种雾。”
有些许冷。是南方特有的冷。相比摩尔以北那最为直接的刺骨之冷,这里的冷即使程度上远无法比拟,在形式上也做足了功夫。
冷先是刺激皮肤,起鸡皮疙瘩,后顺着皮肤向心脏而去,不紧不慢地侵蚀。待到意识过来,身体已浑然发凉。
艾科试图生火,但依旧生不起来。收集的草料湿透了,燧石也不知怎地打不出火花。
艾科来回捣鼓了几次遂放弃,瘫坐在巴德斯一旁。
看得出来,这几天的旅途已然把艾科消磨得疲惫不堪。相比于正常的行军,逃亡之旅所担负的压力之大难以想象。
换做普通村民,也许早已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可眼下还有无法预估的逃亡日子在等着他们。搜捕者时时都能碰上面,至少他们伪装得还算过得去,所幸能躲过搜查。相比于梅勒斯吊桥以南,这一带飞渔家族的影响力要弱得多。可有了马里亚诺这种例子,他们着实不知道要相信谁。
一旦被抓住,所有的努力都将作废。
“所以生不了火,我们迟早会冻死在路上。”艾科蜷缩着身子,显得非常卑微。在大自然面前非常卑微。
“别说得如此夸张,等出了干道,我们就能找到留宿的村子。”巴德斯说。
“马里亚诺,”巴德斯顿了顿,“那狗东西竟然在寝室里藏了这么多钱,好一个百闻不如一见的守财奴。就算稍微多拿一些,盘缠算是足够了,他也是察觉不到的吧?”
“说得也是,我只是,想抱怨,我太心急了。”
你当然得心急,巴德斯心想。
“可别太担心了,”巴德斯拍拍艾科的肩膀,“往后的路怕是会越来越顺利,你要想,没人会觉得布克沃山谷的逃兵能穿越梅勒斯大吊桥可不是?越是靠近中部地区,他们就越没有这个警惕性。我们现在看起来不过是几个普通的旅者。萨鲁芬的旅者。很常见。”
艾科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只是在担心莉莉对吧?”
艾科还是沉默不语。见他不说话,巴德斯便叫道:
“得得,你爱怎样就怎样,至少你还有盼头可不是?”
“你干嘛生气了。”艾科不可理喻地看了巴德斯一眼。
我生气了?巴德斯也看了自己一眼。当然是看不到自己的脸,只能瞅瞅自己干瘪的胸口。
“我没生气。”
“不,你生气了。你生不生气,从你的表情看得出来。”
“表情?”
“就是说,你现在很阴郁。你从来都不阴郁。即使有人亏待你,你也从来都是一脸笑呵呵,虽然狡猾,但至少不惹人害怕。”
“喝!你一定是想莉莉想疯了。先不说我,你自己呢?你现在总是闷着脸,怕是也犯了病。”
“我只是一直在想着她。”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艾科补充,“在哪里,结婚了没有,幸不幸福,去见她好吗,见了之后怎么办,要说的话太多,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该怎么说……”
艾科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然后说,“这些我都没法从那封信上读出来,至少我没法分析出来。”
“你说过,那封信,仅那句话足矣。”
“我是这样说的,可是,”艾科闷着脸,“我现在总觉得,如果那只是莉莉对我最后的表述,也许真可能是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巴德斯一时有话说不出。
“算了,”艾科艾科挥了挥手,示意停止无意义的闲聊,“我不想说这些,我想你也不会懂的。”
“臭小子。”
“我先睡一会儿,还得一直赶路,路途遥远。”
“行吧,你睡吧,谁也拦不住你。”
艾科躺下,草尖蹭得他有些不舒服,他不断调整姿势,让自己尽量能睡个安稳觉。
“我说,巴德斯,”艾科像是作最后的结尾那般问,“你真的没有把那女人给放走了?那两人正怀疑你呢。”
巴德斯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不如说就算回答,他也会找个借口敷衍一下。
见他不回答,艾科倒是显得不乐意了,他说,“喂,就别对我遮遮掩掩了,”艾科看了一眼离他们足够远,在一处大树下小憩的另外两人,“就算放走也没关系,不如说正合我意,我可不想她和她儿子因为我们这糟糕的事而丢了性命。”
艾科等着巴德斯回答。
不得已,巴德斯回答:“正好给那两人逃了而已。”
“正好?”
“我是说,在我眼皮底下,趁我不注意。”
“真话?”
“真假很重要?”
艾科想了想。
“不重要。”他说。
他闭上眼,沉沉睡去。
这么潮湿的天你也睡得着?简直不可理喻。巴德斯无奈地摇摇头。
他站起来,踏着湿润的枯叶,沙沙地往林地内走。
幽暗的林子,让黑降得如此突兀。仿佛天蒙上了一层乌云,添上这雾,巴德斯仿佛读到了故事中巫女的幽界。
自从在草房子里睡过一次好觉之后,巴德斯再次回到了无法入眠的状态。这些天他仅能在浅浅的休憩之中度过整个夜晚。
踩着沙沙的枯叶,顺着稀疏的树与树的空隙向高处走。
他这才觉悟到,原来他们这一路以来都在往高处走。
说来也是,狄奥尼斯河两侧都是地势较高的山林。
幽幽的影一直伴随着巴德斯,像随同的精灵使徒一般庄严肃穆。
巴德斯忽然间走出一个缺口。
映入眼帘的,乃远山淡影。朦胧一片的孤高之山,远远的,淡淡的。静谧之中抹着忧伤。
巴德斯不知怎的轻轻喊了一声:“娜塔丽。”
没有回声。传递不出去。
“你在哪里?”他又轻轻地喊。
仿佛她就在山的那头。位于心也能到达的位置。
那也许是流痕。太阳的暴晒之后的流痕。虽然现在并没有太阳,流痕依旧清晰可辩。创伤似乎都在流痕里,永远都不会褪去。
“远山的淡影,”巴德斯默念,心里想着那个背影,那个离去的背影。
……
他叹了口气。
“终究是长日的流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