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皓月当空,汴州官家驿舍的一个房间内,崔宗之、卫伯玉、颜真卿、公孙玥璐分坐在李瑱的周围,大家在商议汴州的灾情。
颜真卿说道:“下官与公孙姑娘分别在田野巡查了两日,发现灾情的确如汴州奏报上所述,大批农户损失惨重。但从官员到百姓,除了烧香祷告外,基本别无他法。个别地方有采用一些简单办法驱赶蝗虫,但收效甚微。下官曾问一些官员百姓,飞蝗既然屡屡来犯,为何不想想捕杀的办法?他们一个个都摇头。不是说使不得就是说没有啥办法。”
公孙玥璐也说:“我这的情况与颜大人所言差不多,这两日每日都碰见漫天的飞蝗到田地里吃食庄稼。而大家都是把希望寄托于上天,希望通过烧香祷告感动天神收走蝗虫,无奈上天丝毫不为所动。”
崔宗之接着说:“下官曾私下试探过倪刺史,他极力反对捕杀蝗虫,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举动,会招致上天惩罚。”
公孙玥璐插话道:“难道倪刺史认为现在不是上天在惩罚吗?”
崔宗之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公孙一眼,接着说:“倪刺史本人不同意捕杀蝗虫,汴州的其他官员像别驾、司马以及一干县令等也都受他影响,不愿意设法捕杀蝗虫。”
卫伯玉冷笑一声,说道:“怪不得这些人只知道在刺史衙门垂头叹息,束手无措,任由飞蝗肆虐,坑害百姓。一帮不作为的官吏!”
崔宗之解释说:“我了解倪若水大人,他其实是个忠厚正直之人,一心为朝廷,只是为人过于因循守旧,古板僵化。不过,我看长史仆固怀仁倒是比较开明,他与下官也提到应该采用捕杀飞蝗之法,只是碍于刺史之意,未能有所举措。”
李瑱听着几个人的说话,出声说:“各位说的不错,明日我们去刺史府见倪若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务必得让他明白只有采用捕杀飞蝗之法,才能解除蝗灾。只有说服了他,其他官员才能纷纷效仿。”李瑱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的问题是,该用什么捕蝗之法?你们说说。”
颜真卿回答:“殿下,下官仔细地阅读了您从京城带来的几本书,上面有记载着一种捕蝗之法:蝗虫如飞蛾一般,夜间见火就扑。可组织民力在田边燃起尽可能多的火堆,同时在每个火堆旁挖一大坑,飞蝗扑火被烧死后就地埋在坑里,两三日便可除尽蝗虫。”
公孙玥露说:“我今日在和一个老农户攀谈时,他也提到过祖上传下来的一个灭蝗方法,和方才颜大人说的相仿。但要多处配合,同时燃火挖坑,才能烧尽数量巨大的飞蝗。”
崔宗之也说:“下官昨日听一位老农说,东面的大海边生有一种白鸟,善扑食飞蝗,数千只白鸟就能吞食数十万只飞蝗。只是此鸟可遇不可求,而且只在东方的州县出现,极少飞到汴州这边来。”
李瑱见大家都说的差不多了,于是道:“好,在汴州就用堆火埋坑法,明日先说服倪刺史,再使他的属下信服,然后大家方得齐心协力一起行动。倪若水生性固执,我等说服他需要采取一些策略。”
次日清晨,李瑱与随行十数人全数来到刺史衙门,倪若水、仆固怀仁以及多位州县官吏也正在衙门大堂等候。李瑱让侍从们在外候着,自己和崔、卫、颜、公孙五人随倪若水等官员进入大堂。
众人寒暄落座后,李瑱对倪若水说:“倪刺史,我等已经在农田勘察两日,对汴州灾情基本了解,昨夜已经拟好捕蝗方略。”
倪若水喜道:“愿洗耳恭听,请殿下明示。”
李瑱转向崔宗之:“烦请崔大人讲与刺史及诸位听。”
崔宗之欠身回了一声:“遵命。”然后一五一十把昨夜李瑱与四人商定的“堆火埋坑”方案仔细叙述了一遍。
倪若水与汴州众位州县官吏听完,面面相觑,愣了半天。
倪若水表情尴尬,干咳了一声,然后说:“蝗虫是天灾,不是靠人力能够制服的。如果采用捕杀之法,杀虫太少,无以解除灾情;杀虫太多,必然有伤天地之和气。请殿下及诸位钦差大人三思。”
颜真卿当即反驳说:“倪大人,昔日楚王吞食水蛭治愈了疾病,孙叔敖斩杀蛇而福份降临。即使是孔圣人也不会因为爱惜自己的羊而舍不得给挨饿之人充饥。人为万物之本,只要能安定百姓,这些都不算有伤礼仪的事情。”
在场的州县官员们闻听此言,若有所悟,倪若水沉吟不语。
公孙玥璐继续说:“如今蝗虫肆虐,百姓遭殃。以往的办法都没有效果,只有驱除捕杀,才能免除灾难。如果任由蝗虫侵食,庄稼迟早会被吃空,你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汴州十万户百姓被饿死?”
听到这里,州县官吏大多都暗自点头。
倪若水仍然固执地说:“蝗虫是天灾,自然要靠广修德行来祛除。过去十六国时期的皇帝刘聪*曾经就贸然捕杀过蝗虫,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让灾情更严重。”
李瑱听到此言,正声说道:“刘聪是杀害太子自立的伪皇帝,他的德行如何能胜过妖邪。如今父皇是圣明君主,自然邪不压德。古代州县有贤德官员,蝗虫避而远之。如果说修德可以免除灾害的话,那现在汴州闹蝗灾岂不是因为你刺史大人无德招致的?你心何安?若再迟疑不决,必将悔之晚矣!”
这一番犀利的话直指人心,听得倪若水和在场的州县官员们满头大汗,惶恐不已。倪若水站起身来,对恒王行了个大礼,然后颤声地说:“下官愚钝,殿下之言如醍醐灌顶。下官谨遵恒王殿下之命。”
汴州长史仆固怀仁及众位州县官也忙站起身来,一起说道:“下官等谨遵钦差御史之钧命。”
李瑱与崔宗之等人见已经说服倪若水及州县官员,心下松了口气。李瑱起身走到倪若水面前,握着他的手道:“甚好,那就请倪大人按照崔大人刚才说的堆火埋坑法,尽快布置下去。我带来的十几位侍从也担任捕蝗使,随你们分到各个县,协助你们一起捕杀蝗虫。”
“遵命!”
倪若水当即给手下的州县官吏训示,传令各地立即采用堆火埋坑法捕杀蝗虫,不得延误,不得抗拒,违者重惩。各县迅速组织民众,在下次蝗虫飞来之前在农田附近准备好火堆干柴、挖好坑。同时安抚好民众,调拨好粮食救济灾民。
众人纷纷领令,李瑱见倪若水干脆利落地一切布置妥当,微笑着说:“有劳倪大人了,本王这就回驿馆,等候大人的好消息。崔大人,你暂且留下来安排门外等候的侍从们作为捕蝗使分拨随地方官员一道离开。”
倪若水说:“仆固大人,你就留在此陪同崔大人一起分拨捕蝗使,本官送恒王殿下出门。”
李瑱起身往门外走去,倪若水趋步跟上,卫伯玉、颜真卿、公孙玥璐也紧跟其后,五人走出大堂,刚走到院子中央,李瑱似乎想起一事,忽然停下脚步对倪若水言道:“倪大人,你在汴州多年,可曾见过有一种捕食飞蝗的白鸟?”
倪若水想了想摇摇头:“下官未曾听说过。”
李瑱“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停顿一会后正准备继续走向门口,猛地眼角余光瞥见右侧偏屋顶上一道人影如风一般闪过,如鬼魅一般。心中警觉: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刺史府屋顶撒野?身法不是一般的快。
此时只听身后的卫伯玉一声断喝:“有刺客。”话音未落,人已经拔出刀一个跃身上了屋顶。
屋顶上的人身穿一身青色短衣,看起来还是一个少年,本已离开右侧偏房屋顶,正欲奔向正堂屋顶,见有人追了上来,便停下脚步转过身立在屋梁上观看。
卫伯玉不由分说,奔到青衣少年跟前挥手就是一刀,少年一个侧身灵巧地闪过。卫伯玉抽刀连续挥砍两刀,均被青衣少年轻易避开。卫伯玉见对方轻易化解了自己的三刀,显见功底不弱,不敢怠慢,手中横刀如风似的使开,连续攻击青衣少年。
院子里的人也都站立不动,抬头望着屋顶上两人打斗,公孙玥璐挡在李瑱身前,抬起握剑的左手戒备地紧盯着青衣人,剑鞘外面的绯红锦绢已经褪去一半露出了剑柄。
转眼卫伯玉已经与青衣人过了十几招,却占不到一点便宜。青衣少年上下腾挪,身形矫健,虽然手无寸铁,一拳一掌出击却是凌厉异常。
李瑱眼盯着上面对公孙说:“伯玉是御前从五品带刀护卫,武功高强,在禁军十六卫之中都没几个对手,却在那徒手的青衣少年跟前占不得上风。再打过十招,伯玉必然落败。不过我看那青衣少年不像是刺客,倒象是在和伯玉切磋武功一般。”
说话间,果然青衣少年出招了,连续三掌,招式诡异,力道极大,如雷霆一般,逼的卫伯玉连连倒退。站在下面观战的公孙玥璐惊道:“这人的功夫霸道之极,并非中土武功。”
突然青衣少年腾空而起,姿势怪异,一个连环腿踢将下来,卫伯玉措手不及,手中刀竟然被踢飞,人也踉跄一下,险些从屋顶跌落下来。
公孙玥璐见卫伯玉失手,呛啷一声拔出西河剑器,只见寒光一闪,纵身跃上屋顶,护在卫伯玉身前。
青衣少年一看新上来的人是位女子,不禁一愣,站在原地没有出手。
这时,从衙门外走进来几个人,为首一老者抬头看见屋顶景象,大吃一惊,连声高喊:“怀恩住手,不得无礼!”说完,赶紧快步冲到李瑱、倪若水等人的前面,对倪若水拱手道:“犬子年幼贪玩,冲撞了大人和贵客,恕罪恕罪!”
屋顶上青衣少年听见下面喊声,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一变,纵身便跃了下来,乖乖地跑在老者身后默不作声地站着。卫伯玉和公孙玥璐也跟着跳了下来,收了刀剑立在李瑱左右。
众人这才看清,那青衣少年也就十六、七岁样子,稚气未脱,高鼻厚唇,面色赤红,一对大眼睛之上两条金黄的眉毛格外显眼。
倪若水这才回过神来,认出了那个青衣少年,不禁埋怨那老者道:“都督的公子吓死下官了,还以为有谁这么大胆要行刺恒王殿下。”又对李瑱介绍说:“殿下,此人就是仆固族首领、金微都督仆固乙图大人,是仆固怀仁长史的父亲。”
仆固乙图听得对面这年轻人就是恒王李瑱,一把把身后的青衣少年拽到跟前,低下头,右手贴在胸前行了个礼:“恒王殿下恕罪,这顽童乃是下官幼子,名为仆固怀恩,自小就喜爱在高处玩耍,习武后便经常在屋顶跳跃玩耍。这次初来乍到中原,不懂规矩,顽劣不堪,我等准备过来拜见殿下的,没想到犬子性子急,独自先行跑过来,估计是见刺史府高大,一时兴起,跳上去玩耍,没想到惊扰了殿下。”说完面向青衣少年呵斥道:“还不给恒王殿下赔罪。”
青衣少年就是铁勒九姓中的仆固部族首领的幼子仆固怀恩,倒也性子直爽,听得父亲教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不说话。
李瑱哈哈大笑,双手扶起仆固怀恩,爱怜地看着他,然后侧头对仆固乙图说:“原来是金微都督仆固大人,久闻大名。令郎武功好生厉害,年纪轻轻竟然连羽林军统领都不是对手。”
这时,正堂里的仆固怀仁和崔宗之闻声也奔了出来,听见李瑱和仆固乙图的对话,仆固怀仁也拱手对卫伯玉赔礼道:“下官幼弟自小在草原长大,虽然练的一身好功夫,却是十分顽皮,不懂分寸,还望卫大人海涵。”
卫伯玉脸色通红,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咋会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下,还是自己拿刀人家赤手空拳,涨着脸说:“令弟武功一流,今天本将军长见识了。”
倪若水说道:“恒王殿下、都督大人,要不咱们都再回大堂里喝茶叙话?”
李瑱说:“救灾兹事体大,本王不宜在此叨扰你们。仆固大人,可否与令郎随我到驿馆一叙?”
“敢不从命,下官也正有事相求于殿下。”仆固乙图干脆地应诺一声。
李瑱与仆固乙图父子等辞别倪若水,回到驿馆。
到了李瑱的会客房,李瑱坐了主位,仆固乙图、仆固怀恩坐在右手边,卫伯玉、颜真卿、公孙玥璐坐在左手边。驿馆的差人上茶后,李瑱问仆固乙图:“都督这次千里迢迢到中原来何事?”
“下官一是出来看望次子怀仁,二是为部族购置一些物货,三是了解一下中原的风土人情。”
仆固乙图停了一下,指着身旁的仆固怀恩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事,下官这个幼子怀恩天赋异禀,身怀绝技,草原之上无人能敌,下官一直想让他能有机会在中原施展才华,报效朝廷。一个月前,曾梦见儒教天人文昌禄君,指点下官要携怀恩到中原走一走,并给怀恩留下一句谒语‘待到飞蝗处,得遇明主时’。之前下官并不明白此话含义,如今到了汴州,这里正闹蝗灾,又得见皇亲贵胄恒王殿下,不正是应了谒语吗。”
说到此处,仆固乙图站起身,命怀仁在恒王面前双膝跪地,然后拱手说道:“恳求恒王殿下不嫌弃,收了犬子仆固怀恩,让他追随您建功立业,报效朝廷。”
李瑱一听,大喜过望,心中感谢文昌禄君。连忙起身,伸手扶起怀恩:“蒙金微都督看重与美意,怀恩生性纯朴,身负精纯武功。本王甚为喜爱怀恩,愿意收为恒王府部下,他日为朝廷建功立业,博得封妻荫子,光大仆固一门荣耀。”
仆固怀恩十分开心,又有点不舍地对父亲说:“父亲,儿子从此就追随恒王殿下了。”
仆固乙图虽然爱怜怀恩,但也早就想让他离开自己出去闯闯,因此也高兴地点头:“谢恒王殿下,犬子顽劣,得遇明主,还要殿下多多教导。”
李瑱笑道:“金微都督请放心,本王自当尽心尽力。”又对仆固怀恩说:“怀恩,这两日你就去你哥哥怀仁那里,协助他捕蝗。”
仆固怀恩随后又分别向颜真卿、卫伯玉、公孙玥璐行礼。公孙玥璐笑说:“恒王殿下有怀恩护卫,可以高枕无忧了。”卫伯玉也笑道:“好小子,打不过你,我们倒成为自己人了。”
众人哄堂大笑,李瑱也笑了笑,问仆固怀恩:“刚才看你是徒手相搏,你平常惯用什么兵器?”
怀恩右手从身后嗖地抽出一件兵器,滴溜溜在手中打转,是把短柄湛金斧,斧头寒光闪闪,但看起来却不大。怀恩说:“此斧名为湛金偃月斧,据传是道家炼丹师所铸之器宝,通体精钢打造,巧夺天工。既可近搏,也可远攻。”
只见他左手在斧柄尾端一拉,短柄立刻变成了长柄,抡在手中上下翻飞呼呼作响,如一条神龙一般,俨然有风雷之声起伏,透出的杀气让周边人们睁不开眼睛。
众人纷纷惊叹,夸赞怀恩好功夫。
大家又闲聊了一阵,最后分别时,李瑱对仆固乙图说;“都督待哪日返回金微府时,应该路过朔方灵州,如能见着朔方军的参军郭子仪,请代为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