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至于梦里的一切,在醒来的时候他却已经忘记了。
他努力地想要想起点什么,但记忆就像水一般握不住,没有丁点留在他脑海。
经过了长久的沉默,余林嘴里发出了一丝干巴巴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中挤出来的单个音节,他像机械启动一般,慢慢活动着自己的身子。
随着模糊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余林被冻结的意识慢慢苏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霜星冷漠的脸色。
“我有糖,你吃吗?”余林糊里糊涂的说出了这句话。
“你的脑子冻坏了吗?”
余林这才发现此时他还抱着霜星,他缓缓放下了自己的双臂,扶着不能动弹的霜星靠在了墙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怕我杀掉你吗?”霜星看着余林,眼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
“你不是这种人。”
余林轻声回答道,顺手拍掉了身上的寒霜,拉起衣袖,检查着身上的伤口。
冻疮让他的皮肤显露出了暗紫色,看起来有些怪异。
血液凝固成了暗红色的血痂,贴在余林的皮肤上,令他感到有些不适,他觉得自己像个吸血鬼,或者任何吸食血液的怪物,而且刚刚经历了一场残忍的进食。
霜星也看到了余林手臂上的伤势,这些伤势在她看来再熟悉不过。
乌萨斯的冻原催生了无数这样的伤痕,它们会伴随着患者的一生,即使死亡也无法消解。
每当寒风吹起,皮肤上的冻伤变回产生疼痛和瘙痒的奇怪感觉。
霜星想起,她曾在矿场看到过无数感染者劳工在冬天的夜晚抓挠着他们的全身,如猴子般滑稽,直至鲜血淋漓。
霜星看着余林想要撕开身上的血痂出声说道,“别撕,这种伤口是不可逆的,回到罗德岛以后用温水洗泡之后慢慢化开。”
余林讪讪的笑了,“知道了。”
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霜星开口解释道,“你刚才已经手下留情过了,现在我不杀你,就当还了你一命。”
虽然冷厉的脸色没有变化,但余林能感受到她态度的软化。
“能换一种方式吗?”
余林靠在霜星对面的墙上,用身体遮住了背后的原石。
“不要得寸进尺。”
“你的体内几乎一团乱麻,内出血,内脏衰竭,我想我不可能找到另一具比你还差的身体了。体温远比罗德岛患病最严重的感染者还低。刚才你的体内产生了不可逆的原石化反应,继续使用法术,你一定会死。”余林看着霜星认真的说道,“你该来罗德岛接受治疗。”
“这就是专业医生做出的判断吗?那么医生,如果我现在杀死你,罗德岛还会收治我吗?”
“你父亲给你的护身符,记得一定带在身上,虽然弄不明白它的原理,但它的确可以抑制你体内的寒流。”20182018xs
余林自顾自的说道,全然不管霜星越来越冷漠的面庞,和眼中迸发出的杀气。
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摘下了面罩,露出了自己的脸。
他也不请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死前想让这个世界看清他的脸吧,如果没人记住这张脸,那么在这个世界中,余林所留下的,都是博士的黑色身影吧。
他正色道,“请你,一定记住我,记住这张脸,我叫余林。”
“呵,医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余林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下颚已经失去了感觉,不用想也是霜星做的,余林觉得这种能力真的匪夷所思,冻结舌头都可以办到吗?
他反手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如果不能说话,那还怎么说服霜星,自己又没有能力把霜星绑到罗德岛。
很快他发现,他失去的全身的控制,只有眼珠能够转动。
“如果这样死了,好像也不错。我果然还是个普通人,没有所谓倾斜战争天平的能力,如果能单纯的在此死去,就不需要背起什么战场的责任了吧,再也不用看什么阵亡报告单了吧”
余林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个女孩,想起了那个无数次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孩,他曾以为,自己能够陪着女孩走下去,但这片大地如此残酷,他终究还是救不下任何人。
“阿米娅,虽然真的很想帮你,但对不起,我果然还是不行啊。这样卑微懦弱的生命,就算死去也不存在什么意义的吧。可惜了,ae,我对不起你们,如果我死后,博士能够复活的话,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余林并不知道他只是单纯的憧憬着战场上的身影,他想同他们并肩,这样死也不后悔。
他闭眼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时间不断前进,死亡却迟迟未至,霜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所称呼的父亲,名叫博卓卡斯替,曾经是乌萨斯的一位尉官。”
霜星的语调慢慢回响在废墟底层的小小洞穴中,带着特有的韵律,余林在那种韵律中,感到了一股难以释怀的悲伤。
“但我真正的父亲很早就死了。小时候我依稀记得,有个男人挡住了瓷箭,保护了一个女人;而女人把我抱在怀里,用脊背拦下了第二波弩箭。”
霜星的面容如常,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或者说她对于故事本身没有想法。
“那时的我根本没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这段记忆也只是恰巧没被淡忘而已。至于真正发生了什么事,都是我的祖母后来才告诉我的。在我追问祖母那个景象的含义,而她再也没法搪塞过去的时候,祖母她告诉了我。”
霜星把头转向余林,嘴角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般的微笑。
“可笑的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脑海里除了这个景象以外,什么关于他们的记忆都没有。我的亲生父母就这样被我忘记了。我甚至很难说自己对他们有什么感情。”
余林从霜星的眼中读出了那种难以形容的悲伤,即使没有泪水,余林也只能觉得这是泪水流干后的眼睛。
那么明亮且悲伤,白发的女孩在他的对面,他本能的想要伸出双手去拥抱霜星,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只能用眼神告诉霜星他的感受。
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又或者自己的脸根本就没有表情。
霜星这样倔强的女孩,一定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同情,而余林此时除了同情却什么也表达不出,即使他怎么努力幻想,他明白,除了霜星,恐怕谁也无法感同身受。
这就是悲惨命运者的遭遇,除了他们可以倾诉自己的痛苦,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却要讲述痛苦的普通人,所能表达的只有虚无和空洞。
这是未经历者永远无法理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