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百里霜真走远了,车非鱼斜靠在树干上,提着酒壶,仰起头饮了一口。
末了,伸出黑色袖子擦了擦嘴角,往前望去,不知何时,一名穿着破旧衣衫的少年人已经站在百里风墓前,双眼盯着车非鱼。
那少年面色黝黑,衣服是破碎的,小臂和大腿处隐约能见到黝黑的皮肤,但那隐隐可见的大腿上,是如同刀刻一般的精瘦肌肉,他望着车非鱼,先开口问道:“这里,是唐国?”
车非鱼愣了愣,点头:“是唐国。”
他不敢轻视那个黝黑的少年,他左臂上还留着一块铁环,这样的铁环车非鱼见过,每次去帮叶城县衙缉拿那些凶恶贼人的时候,小孙总会带上一条锁链,锁链上,就有这样的铁环。
这少年人,只怕来路不是很正。
少年人望着车非鱼,眉头一挑,说道:“你不用这么看我,我也是唐人。”
他说着,松了口气,直接坐在地上。
车非鱼笑了笑,抬头饮酒,“你坐在这里,我都觉得很不安。”
这个少年人,气血远超常人,和顾奈何那种修行人不同,这少年人精气神虽充沛,最吓人的,还是他的血气之旺盛,只怕比起一些猛虎野熊,也不遑多让。
少年人微微喘气,说道:“到唐国了,就好,你放心,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车非鱼擦擦嘴角,蹲下身问道:“战俘?”
少年人低头望着手臂上的铁环,摇头道:“不是战俘,是奴隶。”
唐国早已经明令禁止奴隶买卖。
“那么,你从北仓来?”
北仓国距唐国北州不太远,不是什么大国,所以并不禁止奴隶买卖。
少年人点头:“是。”
车非鱼叹了口气,“能从北仓逃回来,很厉害。”
也,很不容易。
少年人咧开嘴笑道:“谢谢。”
车非鱼虽不尽信,但想着素不相识,又怎会随便就有害人之心?
车非鱼随口问道:“既然逃回唐国了,你有去处吗?”
少年人道:“我父母在长安。”
车非鱼道:“长安,挺远的。”
少年人笑道:“既然从北仓到唐国这条路都过来了,没道理长安却走不到。”
车非鱼站起身,想了想,笑着问道:“来一口?”
他把酒壶一甩,少年人接在手中,轻轻一嗅,问道:“这就是酒?”
车非鱼很意外,“你没喝过?”
少年人笑道:“以前倒是见过那些贵族喝过。”
他仰起头喝了一口,呛得直咳嗽,然后红着脸道:“难怪他们喜欢喝。”
车非鱼接过他扔来的酒壶,笑道:“喜欢喝的人都喜欢喝。”
少年人笑着站起身,擦擦嘴角,说道:“我该走了。”
车非鱼说道:“一路平安。”
少年人道:“承你吉言。”
车非鱼才看到,他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破碎的裤脚里,黝黑的皮肤上,鲜血缓缓顺着小腿流下,一滴滴落在土地上。
原来,刚才的声音,是在滴血吗?
车非鱼突然开口道:“你不去医馆看看吗?”
少年人低下头望着那条腿,皱了皱眉头,若不治好,确实很碍事,他抬头望着车非鱼,问道:“能借我点银子吗?”
车非鱼惊住了,这年轻人比他直接啊,借钱都不带眨眼的。
少年人似乎也觉得不合适,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我身上没银子,但我会还的。”
车非鱼道:“那你给我写个欠条吧。”
车非鱼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少年人愣了愣,哪有人随身带着白张的?
车非鱼递过去,问道:“你认字吗?”
少年人点点头:“在北仓那边,偷偷学过。”
“那就好。”
少年人以手指蘸血,很快写好了欠条,说道:“如果你直接说给我,那我倒很为难了。”
车非鱼收起血书欠条,说道:“天底下没有谁生来就是欠谁的,被同情的人反倒才可怜,你有手有脚,有什么可怜的?”
少年人说道:“我也从不觉得我可怜。”
车非鱼点点头,一边收起摆在百里风目前的祭品,一边道:“我叫车非鱼。”
少年人道:“陈二两。”
车非鱼很意外,欠条却没有仔细看。
因为有些人,看着便让你觉得放心。
见得车非鱼意外转头,他解释道:“因为我当初卖了二两银子。”
车非鱼道:“那你当时很值钱啊。”
陈二两也不觉得车非鱼在挖苦他,蹲下身,望着小腿上的伤口,点头道:“我小的时候力气就比常人大,当个奴隶可以干的活比别人多很多,不过我父亲还是小看了那些人贩子的眼光,或者说他的眼光其实也并不多好。”
陈二两说道:“我在那边干的活,顶得上五六个同岁的奴隶。”
车非鱼唏嘘道:“天生神力?”
陈二两点头,笑道:“也差不多吧。”
难怪他能逃出来。
车非鱼道:“难怪感觉你气血比起那些猛虎野熊还要旺盛几分。”
陈二两一愣,笑道:“那倒不是天生的,我跑出来后,学了些东西,用常人的话来说,我现在应该,也算个修行人了吧。”
车非鱼转头,惊喜道:“你是修行人?”
陈二两点点头:“应该算的吧,书上说,练武也算修行。”
练武自然算修行,但修行到底是什么,车非鱼直到现在也不懂,总不可能指望一个不靠谱的师兄和一本看名字就很不靠谱的修行法,他就懂了许多人大半辈子也不懂的事情吧?
车非鱼问道:“那你眼中的修行是怎样的?”
陈二两摇头:“我不知道。”
但他又道:“其实我不过是机缘巧合才走上修行这条路,说是一知半解,也算抬举了。”
车非鱼大笑道:“那很巧,我也是。”
陈二两眼前一亮,于是乎,两个半桶水的修行人,用着半桶水的知识,讨论着,半桶水的修行路。
相互印证一番后,车非鱼总算也多懂了一些。
但陈二两到底是一个练武的修行人,车非鱼多懂的那些,也终究只是练武者的事情。
但到底他的修行路是怎样的,又说不清楚。
车非鱼对他的修行,仍是一知半解,只想着,秦无恙果然还是嫉妒他了。
谈话间,车非鱼已经收起祭品放在大箱中,背在身上,站起身道:“先去医馆吧。”
他从怀中取出钱袋,掏出一块碎银子,说道:“这里是五钱银子,应该够看伤了。”
陈二两收起银子,点点头。
那个衣着破旧,皮肤黝黑的少年没有往山下走,反倒是转头对车非鱼道:“你有麻烦了。”
车非鱼苦笑道:“看起来还确实挺麻烦的。”
杀气对常人来说可有可无,可对一个杀手来说,是一定不可以有的,如果有了,那就是出手的时候。
车非鱼是个猎人,猎人出箭前是不可以有杀气的,那么自然对杀气对敏感。
两人还未动,身后破风声起,陈二两虽是伤了脚,但他比车非鱼快,车非鱼转过头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车非鱼面前了。
“叮”的一声,利箭似乎射在钢板上。
有利箭,但没有钢板,那支箭射在陈二两的手臂上,破碎的衣袖里,没有留下半点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