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幕降临,小道士送别了一头雾水的道宗首徒王大忒,独自一人倚在窗栏上发呆,目光清澈,有如明月。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不清楚另外一个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布下如此大的阵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有些疲乏了,与天斗,无非是风雨兴衰、莫测变幻与人斗,莫过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与自己斗,那才是机关算尽、无从下手。
最了解自己的,永远只会是自己,正因为那个家伙对自己的了解,才让而今的自己,处处落在了下风。
剪不断,理还乱,堵不如疏,疏还不通,想想都让人糟心。
不知道为什么,关于那段不被自己所知晓的记忆,他竟然还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一无所知地活到现在,庆幸自己没有像另一个自己那样,被尘封的戾气变成了自己不想成为的模样。
但是,仅仅是一味的逃避,终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自己终将面对那份埋藏心底的过去,就好像另一个自己,终将面对自己这个做好觉悟的本体。
人心底里衍生的,不该局限于恶意,也该存在着善与美好。
最是人间无趣,但宗门所在,目光所及,红衣身侧,温茶煮酒,都是让人流连忘返的美好景象。
唯有这份景象,不愿舍弃,也不愿让任何人破坏。
这,就是我的答案。
小道士收拢心神,回到书案前,开始挑灯夜读。
编缀着新一版的剑宗入门弟子必背手册,顺便一口气补完了近几个月来漏掉的全部日记。
月上三杆,忧思当头,难以入眠,小道士犹豫片刻,越窗而出,心念一动,飞剑“断更”便凭空出现在其脚下,乘着月色长掠而出,跋涉数百里,来到了青穹岛上的东方府邸之外。
小道士抬起头,看了看围墙上流转不定的隐晦宝光,感叹翻墙而入基本上是不可能了,于是老老实实地走到庭院大门前,轻轻扣了扣青铜虎首嘴里衔着的门环。
片刻之后,大门敞开一条缝隙,青衣襦裙的绝美女子低垂着目光,看了眼个头还不到自己胸口的黑袍小道士,开口道:“哦,是你啊。”
小道士点了点头,说道:“我来看看小律。”
“你眼里就只有小律?”君曦笑了笑,眸中难以掩抑地流露出一丝愤怒。
小道士双手一摊,坦然道:“如果你这么想,也没错。”
君曦沉默片刻,说道:“马思汏死了。”
小道士侧身而立,目光清澈,闻言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诚恳地开口说道:“我知道。”
君曦猛然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突然之间变得无比陌生的大师侄,一字一句地问道:“那天晚上你在场?”
“对。”小道士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见丝毫动摇。
“既然你在场,为什么不救他?”
仿佛逼问般,君曦的语气一瞬间变得高昂起来,好看的长眸眯成一线,杀机暗藏。
即便跌落渡劫境,也不妨碍她曾经是一位剑仙,十步以内,同境以下必死,这就是剑修的可怕之处,也是一位曾立于山巅的剑仙的底蕴。
这会轮到小道士沉默了,不过也只是两息的时间,他便回过神来,低声道:“抱歉。”
“没事,你跟我没什么好抱歉的。”君曦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戾气,缓缓说道:“人有亲疏远近之分,我可以理解,你不是不想救老马,而是优先选择了站在小律这边……即便你清楚小律不会有任何闪失,你仍然选择了她。”
小道士有些莫名的心累,沉默良久,缓声道:“我只是……不想让她再独自一人了……”
君曦伸手按住门扉,周身剑气流传,明灭不定,沉声道:“你走吧,把你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再去老马的坟头跟他解释吧。”
君曦说着,惨然一笑,“我原以为你变得有一点像人类了。”
小道士神色木然,说道:“结果发现还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对吗?”
君曦点了点头,呢喃道:“怪物是没有办法成为人类的,即便外表再如何相似,也不会改变你们那颗冰冷的心。”
小道士挑了挑眉毛,“你们?”
君曦笑了笑,说道:“是的,你们。”
一道寒芒闪过,君曦额前不知何时悬起了一根白银羽毛,羽尾轻颤着,羽根距其眉心仅余一寸。
君曦呵呵一笑,戏谑道:“怎么?恼羞成怒?”
小道士摇了摇头,收回羽毛小剑,耐着性子解释道:“只是单纯的愤怒而已,就连自己在为什么而愤怒都不知道。”
“哦。”君曦看了眼那把悬在小道士掌心的银羽小剑,说道:“既然不想打架,那么可以请你赶紧滚吗?”
“太直接了,就不能宽限宽限?”小道士苦笑,目光落在了君曦的小腹,犹豫片刻,问道:“金丹破碎,气海干涸,真亏你弟弟下得去手。”
君曦目光冷冽,寒声道:“别跟我提他。”
小道士想了想,没头没脑地说道:“他也是为了你好。”
“哈?捅我一刀是为了我好?”君曦瞪大眼睛,一脸的匪夷所思,很不客气地朝着小道士招了招手,讥讽道:“来来来,我也为你开个洞,反正是为了你好嘛!”
小道士以手扶额,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微微思忖,反问道:“君师叔,你说……如果天塌下来了,会怎么办?”
君曦冷冷一笑,“还能怎么办?高个的顶着呗!”
“没错,高个的顶着。”小道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转身平静地道:“你误解了我,也误解了君和师叔,但你可以尝试着相信自己心底的那份希望。”
“奇迹不会凭空发生,而是由心怀爱意的人们所共同创造,我相信着这一点,即便我从未将自己视作人类。”小道士顿了顿,声音稚嫩而又略显沧桑,但吐字却极为清晰:“我们不共戴天,但我仍然向往着你们的生活,希冀着融入你们我不清楚缘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矛盾而又荒唐的想法,这不打紧,我迟早会弄明白一切的。”
他说着,回眸一笑,原本有些冷静得不近人情的语气莫名地变得和缓起来:“总之,是我自己在作,和小律没有关系,她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罢了,还有,这段时间,谢谢你了,君姐姐。”
君曦轻倚门扉,美目远望,怔怔出神。
根根青丝如柳絮垂条,随风摇曳,美不胜收。
小道士踏剑离去,拔地而起,直入云海,月色为其更衣,缥缈如烟,如仙临尘。
这趟一时兴起的行程,算是白走一趟了。
但是,能够解开君姐姐的一处心结,也是极好的。
小道士躺在云海上,枕着双臂,抬头望月,没来由想起了当初在某本风月书籍上瞥见的一句杂诗,初见不识其意,再读又有了一番别样的意味。
皎皎月中桂,分尽半凉天
冷暖隔墙绝,最独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