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连环,现在才刚刚要开始呢!”
庞统嘴里叼着一根麦秆,双手抱头,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坐在一艘楼船的甲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水寨中那冲天的火光。
他如今所在的位置,离曹军水寨大约有五里地,身边所有的船只全都偃旗息鼓,连火把都没有点亮半支,只是静静地漂浮在江面上,犹如蛰伏于黑暗中的野兽,正适机择人而噬。
乌林那边虽然打得一片火热,大火更是烧红了半边天,但江东军愣是没发觉另有一大队船队潜伏在侧。
王思华和莲花站在庞统身后。俩人都换上了一身戎装,腰佩长剑,王思华更是全身甲胄,已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原先跟他们在一起的天地志狼此时却不见踪影,想来应该是乔装打扮后跑到曹操身边,去保护泉真澄了吧。
望着不远处曹军水寨燃起的熊熊大火,王思华不解地问道:“如果连环计真的如您所说的神妙无比,能克敌制胜,那您为何要怂恿曹……,曹丞相退兵,而不是击破周瑜,全取江东呢?”
“因为丞相人虽在此,但心忧许昌。”庞统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得了天地志狼的提示,得知在孙、曹两家鏖兵之时还有着一支潜藏的第三方势力在坐等收渔翁之利,他几天前也不会力劝曹操就此退兵了。
“哦?可是许昌出了什么变故?”王思华不禁惊讶万分。
曹操的后方出了大问题?这无论是在演义还是在正史里可都没有提及啊!难道,历史又出现了偏差?
闻言,庞统点了点头道:“江陵一线在十多天前就失去了联系。不止是粮草和物资,连通讯都全部断绝。直到五天前丞相才发觉不对,欲要做出对策,却为时已晚。所以,此番大战之前,他才不得不派张郃和徐晃二将前往合肥求援。”
“是司马仲达么?”王思华也跟着叹了口气。
可以说,这个时空的赤壁大战简直就是一盘奇招迭出的棋局。曹操和周瑜自以为是奕手,却不想棋局早就在第三方势力的操控之下走向了另一条未知的路子。
从顺顺利利地拿下荆州后开始,曹操就一步步地陷入了司马仲达布设好的陷阱之中。
他先是从军队的水源下手,往水源里投入了感染源,令得曹军的大部分士卒都染上了血吸虫病,以此来消耗曹军的有生力量。紧接着,又派人把曹军得了瘟疫的情况透露给了周瑜,令得周瑜下定决心起兵抗曹,将曹操拖延在乌林一线。最后,他又想方设法控制了江陵,断了曹操的退路,意图把曹操就此困死在乌林。
很阴毒的计策,也差点就成功了。
如果不是泉真澄及时找出了疫病的起源,控制住了疫情,再加上曹操那强大的号召力、感染力和凝聚力,以及庞统适时地献上了连环计,重振了曹军的士气,否则,曹军恐怕早就散了。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形势下,再经庞统对局势的深入剖析,曹操总算是认清了事实,这才下定了退兵的决心。
想想也是,自己在这边跟周瑜打死打活的,两方人马拼尽全力打了个两败俱伤,结果却被躲在后面的野心家窃取了胜利的果实。这种事情,以曹操的性格肯定是不可能容忍的。所以,他宁肯放弃江东,也要把躲在幕后算计他的那人给揪出来。——不止是为他自己,更为了数十万无辜惨死的将士。
“所以说,您给曹丞相献上连环计,并不是为了帮助周瑜打胜仗,而是为了帮曹丞相摆脱眼下的窘境,以便全力对付司马仲达么?”
“不错,孺子可教也!”庞统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所以那天晚上,我才跟你说,要认清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所以,我们真正的敌人既不是曹操,也不是周瑜,而是司马仲达!”莲花接口道。说完,她垂手按住剑柄,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又回想起了一年前跟司马仲达对决时,那种被对手强势碾压,只能束手待毙的绝望。——那时,她几乎以为自己又失去了一个相伴十数年的至亲之人。也正是在那时,王思华的舍死相救,令得她对王思华产生了一缕微妙的情愫。
那缕微妙的情愫,在一年后王思华安然回归后,就如同深埋入地底的种子般,在莲花心中生根发芽。又随着这两个月来的朝夕相处而茁壮成长。尤其是见证了王思华完成了从一个木讷寡言的无趣之人,向文武双全的少年俊杰蜕变的过程后,莲花的心中已经深深地烙下了王思华的影子。——就如同那个她曾经憧憬不已的大哥,徐庶徐元直一般。
“所以说,您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司马仲达的存在的?也是天地志狼那小子告诉你的?”王思华反问庞统。
“是也不是。”庞统摇了摇头,“一半靠猜,一半靠志狼的提醒。如果说,在入曹营之前,我还对志狼那小子所说的半信半疑的话,那么,在丞相向我坦诚军中遭受疫病后,我就基本可以肯定在孙、曹两家之外还有一个隐藏得极深的第三方在搅局。而我这人呢,生来正直,最看不得有人耍阴谋了。所以,我才会反过来帮助曹丞相,把真正的‘连环’倾囊相授。”
生来正直?王思华不禁嗤之以鼻。对于汉末三国时期这些个善耍阴谋诡计的所谓谋士,他才不相信他们中会有什么生来正直的人。所谓先谋己,再谋人。如果不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王思华才不相信这帮子奸诈的家伙会做出什么好事来。——不过嘛,或许,诸葛亮,大概,能算个例外吧。
想到诸葛亮,王思华的问题又来了:“那么,孔明先生对于曹丞相的态度又是如何呢?”撇开曹操,孙权还有司马仲达这三方势力,刘备所率的万余精兵或许不算什么,但他们如果也搅入这趟浑水,以关张赵三人的武力,却是有可能左右一方的胜败。
“孔明认为,曹丞相不能死!”庞统简单地回了一句。毕竟,他们此时都在曹军的楼船上,虽然左右无人,但也需提防隔墙有耳。所以言谈间不敢直呼曹操名讳,都敬称为丞相,更不敢谈及他们跟刘备一方有很深的瓜葛。
闻言,王思华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曹操在这里死了,整个中原和北方都将大乱,不知又有多少野心家会趁势揭竿而起,令得天下生民再次涂炭。自诩仁义的刘备是不可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的。所以,刘备摒弃前嫌,倾力相助于曹操也是有可能的。
问明了孔明,也就是刘备的态度,王思华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且不论曹操本就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人物,单说对付司马仲达和他麾下的五虎神,如果能多上关张赵三员万人敌,那肯定会轻松上不少。——没办法,谁让曹操手中帅才一抓一大把,张乐于张徐五子在统兵打仗上都各有一手,但真正在武力上能踏足超一流境界的就只剩一个虎痴呢。
以目前曹军中的高手配置,再加上天地志狼和他王思华,又怎么可能应付得来司马仲达和他麾下的五虎神?
似乎是敏锐地察觉到了王思华的心中所想,莲花双手握拳,犹豫良久,方才伸出手去,攥住了王思华的衣襟下摆。
王思华愕然回头,看到的是莲花略显忧虑的容颜。
“怎么了?”
见莲花罕见地摆出了一副小儿女状,熟知其性格的王思华不禁啧啧称奇。
“等下打起来,你一定……,一定不要勉强自己……。”莲花咬着嘴唇,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是在担心我吗?”王思华讶异地问道。自从博望坡重逢以来,他渐渐地对莲花改了称呼,不再称其为“小姐”,而是改为直呼其姓名。
起先只是觉得叫小姐有点俗气,令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现世那些风月场所对女服务员的雅称;后面渐渐地成了一种习惯;如今,他却有些明白,自己不再称呼她做“小姐”,其实是自己下意识里为了拉近与她的距离。
此时,看到莲花一脸的关切加担忧,王思华心潮澎湃的同时,也渐渐明白了莲花对他的心意。
只可惜……。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王思华在心中慨然一叹,随即强颜欢笑道:“放心吧,天塌下来,自有龙之子顶着。我最多也就是帮助天地志狼那小子打打下手而已。”
“啧,亏你还是个大男人,居然敢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语来。”莲花脸色一变,嗔怒道。
王思华哈哈一笑,正打算再调笑莲花几句,庞统却不合时宜地插嘴进来:“你们小两口想要打情骂俏就留到战后吧,现在快做好准备,周瑜的主力舰队来了!”
说着,他整个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三两步走到船头,望江面上看去。但见漆黑一片的江面上不知何时竟变得灯火通明,接天踵地的火光恍如流星群一般,由远及近,飞速地扑了过来,直冲曹军的水寨。
借着水寨上燃起的火光,王思华勉强能瞅清冲在最前面的是近百艘挂着红色“甘”字旗号的艨艟和斗舰。
甘宁甘兴霸,江东万年不变的铁打前锋。悍勇的作战风格令得他在这大江之上近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然而,这一回,只怕他又要吃一回鳖了。
因为等在他前方的不是什么溃败的曹军,而是真正的连环战船外加一伙悍不畏死的病卒。
一开始的时候,甘宁瞅见江北火起,便志得意满地指挥着舰队奋勇向前,一直冲到了曹军的水寨前都还没发觉有什么异样。直到手下来报前面再冲不过去了,他才发现围着曹军水寨烧的并不是黄盖的运粮船,而是曹军自己的连环船。至于先他们一步冲入水寨中纵火的黄盖,却是完全下落不明。
这下子,轮到甘宁发懵了。
这剧本明显不对啊!不是说好的由黄公覆先一步纵火,然后后续部队冲入水寨趁势掩杀,杀散了曹操的水军后,中军大部队再携胜势登岸杀入曹军旱寨,将曹操一举拿下枭首示众么?
眼下火是已经放了,但是这着火的连环船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水寨围在中间,短时间内根本冲不过去,又谈何登陆杀向旱寨?
就在甘宁惊疑不定的时候,船上有军士来报:“江中有人求救,直呼将军名讳,自称是黄公覆。
甘宁闻言大惊,连忙命人过去将黄盖从江里面打捞上来。
大概过了盏茶工夫,黄盖裹着毛毯,带着仅存的十来位亲兵,狼狈不堪地来到了甘宁跟前。
看到黄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彻底成了只落汤鸡,甘宁也是吃惊不已,连忙开口问道:“明公为何如此狼狈?”。
黄盖毕竟是江东的三世老臣,资历比甘宁老了不知有多少。自知出身微寒的甘宁自然而然地就对黄盖用上了敬称。
听甘宁发问了,黄盖长叹一声,神色落寞地说道:“疯了,全疯了!曹贼居然识破了吾等的计策,设于水寨内的全部都是空船,吾等一时不察,深入水寨后反被伏兵困住。吾等本打算破釜沉舟,誓死杀退伏兵,夺路而出,孰料那些船上的伏兵皆乃曹军中得了疫病的军士,个个悍不畏死,烧船欲与吾等同归于尽!无奈之下,吾等只能跳江逃生,幸亏兴霸搭救,否则……。”说到这,黄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什么!”甘宁闻言惊讶得跳起。比起计谋被曹操识破,更令他吃惊的是曹操居然驱使病兵与他们作战,还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打法,这才是真正令人头疼的。
曹军中的病兵有多少?少说也有十几万将近二十万。而江东此次前来的兵马又有多少?满打满算也就五万。这要是拼起消耗来,江东军绝对不是曹军的对手。——更何况,对方是驱使病兵来跟他们同归于尽。病兵拼完了之后,还有十数万生力军等在后头呢!
听完黄盖的禀报,甘宁是遍体生寒,急忙命令全军停航,并命人快船飞报跟在后面的周瑜大部队。
他的反应和决断是没错,但一切却都落入了庞统的算计中。
这边江东的舰只船势稍缓,那边早得庞统指示的第二波连环船已然发动了冲击。
但闻水寨下游一侧的江面上鼓声震天,又一波百余艘战舰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尽管是逆流而上,而且舱内划桨的大都是得了重病的病兵,怎奈甘兴霸的舰队正减缓了速度并紧急掉头,而且无巧不巧地刚好把船头对准了下游方向。于是乎,两波船队就这么迎面撞在了一起。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如四天前的那场预演。甘兴霸率领的船队再次被连环船撞了个人仰船翻,整个阵型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两方船队接舷后,江东军尚未稳住阵脚,曹军的病卒们就乱糟糟地一拥而上,拿起别在腰带上的油罐,将之前对付黄盖的那般手段又使了一遍。于是乎,甘兴霸的前锋舰队就这么憋屈地被堵在了曹军的水寨前,然后又是被一顿烧。
甘宁虽勇,但措手不及之下,被困住的同时又被大火烧得焦头烂额,别说突围了,连有效的反击都组织不起来。再加上江东水军又不像曹军的病卒们那般敢于舍命相搏,束手束脚之下被打得连连败退,眼看着就是一场大溃败。
与此同时,跟在甘宁后面的周瑜早得了甘宁的告急文书。尤其是亲眼目睹了甘宁被困的全过程后,自从出兵来一直认为胜算在握的周瑜终于也不淡定了。
但见他远眺着陷入重重围困中的先锋部队,双拳紧握,浑身颤抖,牙根紧咬,呆愣良久,方才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六个字:“该死的庞士元!”
没办法,人心永远都是最难算计的。周瑜哪怕手段通天,自以为算尽了一切,依然无法算到人心,尤其是一个智谋不在他之下的顶级谋士的心。
“都督,赶紧过去解救甘兴霸和黄公覆吧!再这么下去,他们会全军覆没的!”同是江东三世老臣的程普一脸焦躁地请命道。
周瑜并不回话,而是抬头看天,出神良久,方才回过头来,下令道:“命令全军往上游转向!”
“往上游?可是兴霸将军和公覆被困在下游啊!”程普讶异地喊了一声,难以置信地瞪视着周瑜。因为周瑜这命令明显就是要弃甘宁和黄盖于不顾啊!
“既然曹军的火船是从下游上来的,那么他们的主力必然藏于上游。其目的就是要等我们去救援兴霸,陷入乱战后,他们再奇兵突出,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周瑜淡淡地说道,神色间再没有之前的愤慨,而是平静得如同一摊死水。
这就是我们熟悉的江东美周郎,汉末三国时期顶尖的帅才。不因一时的喜怒而兴兵,而是在逆境中冷静地做出最有利于己方的选择。
“可是那样一来,兴霸他们就……!”程普知道周瑜所说的没错,也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但是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友军被困于大火之中而不去救援,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个二十多年来共同出生入死的好友。
“你是在质疑我的决断吗?”周瑜猛然回头,虎目直瞪程普。
被周瑜的气势所迫,程普心下先是一惊,紧接着一愣。他默默地看着周瑜俊美的脸颊,半晌之后,悲戚地叹了口气,躬身领命。
“谨遵都督之命!”说完,程普便干脆地转身,下去发布转向的指令。
看着程普离去后,周瑜抬手抹了下嘴角。就着身侧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火把,周瑜看到了手背上那殷红的血迹。
“上苍何其不公,为何天妒英才!”
怆然间,周瑜仰天长叹,发出了与曹操赤壁之战后所发出的相类似的感慨!随后,喉咙一甜,呕出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