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二十八日，已是接连第四天东南风大作。曹操的四个谋主先后提醒曹操需提防周瑜的火攻，曹操皆是淡笑以回应，却不见其令麾下将战船的铁索去掉。

四大谋主暗暗心焦，直到当天早上，曹操将昨夜接获的一封信笺递到他们面前。

但见其上写道：“周瑜关防得紧，因此无计脱身。今有鄱阳湖新运粮到，周瑜差盖巡哨，已有方便。好歹杀江东名将，献首来降。只在今晚二更，船上插青龙牙旗者即粮船也！”

信还没看完，程昱便重重地冷哼一声，问道：“送信之人何在？当斩其首，送返周瑜小儿手中，令其莫欺我军中无人！”

既然有程昱开口了，贾诩便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神游物外去了。荀攸和刘晔则是嘿嘿冷笑两声，齐齐看向曹操。以他们对曹操的了解，焉能不知曹操早就看破了黄盖的诈降计。

孰料，曹操却不开口，而是以手支额，靠在桌案上出神良久，方才意兴索然地说道：“欲破连环船需用火攻，此计你知、我知、诸公知，周瑜、诸葛亮等人也尽皆知晓，所差者不过目的不同而已。”说着，他豁然起身，眼中精光四射，“好，既然周瑜想要用火攻破我，那我就送他一场大火！”

说罢，便下令擂鼓聚将。

三通鼓罢，曹营诸将皆聚拢到中军营帐。时张郃与徐晃受命前往合肥接应徐州的增援部队和粮草，夏侯渊坐镇关中以防马腾韩遂，夏侯惇又因为前番兵败受罚，被留在樊城坐镇，监督许昌的动静，所以留在军中的将领就只有曹仁、曹洪、于禁、李典、张辽、乐进和许褚。

对于这些亲信将领，曹操一一分派下任务。着张辽乐进为先锋，曹仁曹洪领左军，于禁李典领右军，他自领中军，许褚率三千铁甲军居中护卫，点齐兵马，准备跟江东军决一死战。

等曹操分派已毕，心细的满宠突然问了一句：“如此前、中、左、右四军皆有统属，那么后军何在？”

满伯宁是曹营中继李曼成之后，又一个上马能领兵，下马能安民的儒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他的这一问，也正好问在了点子上。

曹操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愣愣地出神良久，他方才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就让我带你们去见见为我们殿后的后军吧！”

说完，他便起身走出营帐，当先往后营走去。

绕过后军辎重，继续往里走，曹操带众将来到了伤兵营中。

所谓伤兵营，里面其实早没有伤兵，有的是十数万得了血吸虫病，正束手待死的重病患。他们被一圈栅栏给圈了起来，与众军隔离，其内只有少许的医官在对病人进行护理。另有数万后备兵马在此警戒并约束病患们，避免他们闹事。

不时有一具具蒙着白布的尸首被从营栅内抬出，送往营后的密林中掩埋。

远远看去，一股浓郁的死气弥漫在伤兵营之中。所有身染重病的兵卒们尽皆是一副恐惧与绝望相交杂的表情，隔着围栏，两眼无神地看着围栏外的世界。

来到伤兵营，王思华看到的是就这么一副情景。

一道粗陋的围栏，分割了生与死之间的界限。从所有病兵的脸上，王思华看到了一种此生已了，生无可恋的表情。但他们透过栅栏往外看的眼神中，分明还闪烁着一丝对生的渴求。而且，不是三个五个，也不是几百几千，而是十几万人，皆是如此一副表情！

只是远远看着，就令人心旌动摇，暗生感慨。——十数万曹营精锐，就这么眼睁睁的束手待死，只因为某些人的野心，他们全都会毫无价值地死去。

面对这一幕，曹操的眼中溅射着怒火，整颗心都在滴血。——眼下这些士卒，大都是随着他南征北战，一统中原的兖、青精锐。如今一遭尽丧，他自然是悲痛万分。对于散播疫病的贼人，更是痛恨万分，真真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但事已至此，再多的怨愤也无济于事。人力已穷，即便以曹操的枭雄手段，也无力回天。

领着众文武，再牵着泉真澄，曹操走上了一座早已搭建好的土台。土台高四丈有余，刚好能令整个伤兵营的兵卒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曹操和站在他身边的泉真澄。

静静地在高台上站了许久，让所有士卒将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曹操缓缓开口：“你们，惧怕死亡吗？”

“我问你们，你们惧怕死亡吗？”

第一句还是轻声细语，第二句却如猛虎嘶嚎。声音在山林间回响，令得整个伤兵营都清晰可闻。

怕死是人之常情，曹操的这句问话听起来好像是废话。但是配合着他的气势和威势，喊出来后居然令所有人心头齐齐一震，随后开始反思。

是啊，既然会来当兵，又有哪个男人怕死？

其实，除了朝廷固定的徭役外，这些当兵的更多是因为生活所迫，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出参军这个选择。——既然早就活不下去了，那还怕什么死啊？既然不怕死，那病死和阵前死又有何区别？

一时间，病兵们心中积攒的怒气顿时消散了许多。

见病兵们眼中又都纷纷恢复了色彩，曹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战争本身就伴随着死亡。那么，这些年来，你们又是为何而战？为了逃避被饿死的命运？为了生活？还是为了养家活口？或者是为了寻求孤的庇护而追随于孤？”

“说实话，孤也害怕死亡，但孤更害怕死得毫无价值！二十余年来，孤屡次舍生忘死，与董卓、吕布、袁绍、袁术等枭雄决战，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助我大汉朝平定天下，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孤尚不惧死，尔等又在畏惧些什么？”

曹操的这句问话，正正打在了所有病兵的心口上，令得他们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来当兵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或许，所有人参军的目的都不相同，但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追随的是大汉朝的丞相，一个不惧死亡一心只想为汉室平定天下的英雄。

想到这，军士们心中的恐惧渐去，隐约间，士气居然被提了起来。

“尔等追随于孤，便是助孤平定乱世的英雄。哪怕你们名声不显，家境平寒，但你们全都是我大汉朝的勇士，是助孤重铸大汉辉煌的英雄！”说着，曹操命手下腿推上近百车竹简，随手从中拿起一卷，展开来，念道：“赵平，冀州钜鹿郡高阳县马平村人士，父赵永、母刘氏；孙和，冀州中山国徐宁乡人士，父孙山，母武氏；李立，并州太原郡石原县西山村人氏，父李奇，母吴氏；……。

曹操连念了三卷竹简，近百个名字，从出生地到父母子女，无一不详尽。渐渐的，病兵们骚动起来。因为曹操念的这些人名，全都是他们伤兵营内的人。

念完第三卷竹简，曹操将竹简往车上一扔，手指着板车，大声道：“这些竹简是龙娘娘亲手写的，其上记有你们所有人的名字和户籍，无一遗漏！孤于此立誓，所有名字记在竹简上的人，在你们死后孤都会善待你们的家人。如果你们不想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束手待死，那就穿上你们的盔甲，拿起你们的武器，随孤一起走出军营，并肩共抗江东军队，就算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方不负我大汉精锐之名！”

“我们……，都是大汉朝的精锐……！”病兵们俱都动容了。可以说，曹操的话语彻底打动了他们。不仅是因为认可他们为汉朝精锐，更因为曹操当众立誓定然会在他们死后重重地抚恤他们的家人。

能得到大汉丞相的亲口承诺，众人身后定然无忧，那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于是乎，病兵们鼓起最后的气力，齐齐发了一声震天般的怒吼。然后，他们就互相帮助着穿上扎甲，拿起刀剑，各按编队站好队形，在长官的带领下陆续走出伤兵营，前往水寨登上舰只。

王思华和庞统站在一旁，将整件事从头看到尾，心下也不禁佩服曹操的手段。只是短短几句话，就激起了所有病兵们的斗志，曹操真不愧“奸雄”的名号。

等所有病兵都登上了连环战船，曹操命手下的将领们按照方才的布置，带着并未染病的士兵们登上另外一批舰船。

等庞统带着王思华和莲花也登上战船，并走进分配给他们三人安歇的船舱时，三人发现船舱内早有一人在等着他们。

“志狼！”

莲花一声惊呼，浑没料到居然会在这里遇上他。虽说早从王思华嘴里知道天地志狼于几天前投降了曹操，却被曹操给收押了起来，连续数天都被关在牢里。没想到如今大战将起，他却自个跑了出来。

天地志狼朝莲花微微一笑，随即朝庞统施了一礼道：“许久不见了，庞先生。早前我和你商量的那真正的连环之计，不知您是否教授给曹操了吗？”

“真正的连环之计？”莲花又再次惊疑一声。见庞统确定地点了点头，莲花不禁好奇地问道：“那所谓的‘真正的连环之计’到底是指什么？”

天地志狼挠了挠脸颊，笑道：“连环从表面上看，是把战船首尾相连，构成一个移动的水上堡垒。但是，在作战上却另有妙用。”说着，他朝王思华眨了眨眼睛，挑衅般的问道：“不知王师兄是否想到连环的其他妙用了呢？”

王思华讪讪一笑，他知道这是天地志狼在找平衡呢。因为自相识以来，王思华不管是在战略眼光还是计谋上都隐隐压了他一头，偏生两人的年纪又相差不大，天地志狼不服气也属正常。

想到这一趟赤壁大战后，或许就要天各一方，王思华尽管早猜到连环的另一妙用，却还是装作不知地点了点头，道：“想不到，还请赐教。”

天地志狼和庞统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尔等稍后便知！”

“切，不说就算了。”莲花不满地撇了撇嘴，随后愣愣地将视线停留在天地志狼的身上。

十几天没见，莲花敏锐地察觉到天地志狼身上的气势有了奇妙的变化。尽管表面上依然是七分纯真带着三分俏皮，但他的言行举止间却少了九分的孩子气，多了许多的成熟和稳重。——这是一种类似于小男孩终于长大成人的转变。而能够让天地志狼发生这种转变的人，普天下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了——泉真澄。

他们俩人，这是成就好事了么？

都说女人的直觉很敏锐，由此可见一斑。

或许，在刚开始的时候，当天地志狼舍身从曹仁手下救了她一命的时候，莲花曾经对天地志狼存了几分好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王思华的异军突起，莲花的那丝好感渐渐淡了，直到今日却是终于烟消云散。

或许心中微微有些惆怅，但更多的却是对于天地志狼和泉真澄的祝福。

船舱内的三个大男人自然不知道于这短短的瞬间，莲花的心中会转过如此多的念头。

在简短的交谈过后，舱内四人齐齐将视线转向船舱外渐渐暗沉下来的暮色。

天色已黑，东南风大起，大战将至。

历史的大势，依然照着原先写好的剧本上演着。

大概二更天的时候，昏暗的大江上果真亮起了一片灯火。从水寨边远远看去，江面上影影绰绰，陆续出现了数十道模糊不清的黑影。

借着一帆猛烈的东南风，黑影迅速逼近，现出了江东战船那独有的暗红色涂装，其上遍插青龙牙旗，正是假意投降，实为纵火的黄盖所率领的敢死队。

早有传令官将江东军舰逼近的情况报上中军。曹操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下令所有等在水寨中的船只都亮起灯火，准备迎敌。

见曹操明知来着不善，却依然不肯解开连环战船，其下的谋士们也是暗暗着急，不知道曹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黄盖率领的舰只全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头撞进了曹军的水寨中，顺势引燃了数十艘连环战船，跟随曹操最久的程昱终于忍不住了。

“丞相……。”

然而，他话还没说出口，曹操便止住了他：“尔等且耐心观战，一切都有士元负责。”

由庞统负责？难道丞相大人到现在都还看不出，庞统明显就是跟周瑜他们是一伙的？否则，怎么可能曹军刚把战船锁上，江东军便顺势使出了火攻之计？

但是，看曹操脸上那镇定自若的表情，一众谋臣们虽有疑虑，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是夜，好一场大火。摆在水寨中的数百船只一艘艘地接连被引燃。随着东南风的鼓动，火势越烧越旺，居然有向陆寨蔓延的趋势。

跟在火船后随势掩杀的黄盖哈哈大笑，好不得意，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巅峰……。

然而，就在他率领前锋部队杀入水寨的时候，他却惊奇的发现，水寨中的战船全都空无一人，居然全都是摆设。

“不好，上当了！”就在黄盖暗呼不妙，紧急下令转头退兵的同时，水寨旁突然间一阵鼓响，上百连环船骤然从夜色中杀出。他们并不跟江东水军交战，而是绕着水寨转了一圈，利用首尾相接的铁链，将整座水寨给圈在了中间。

这下子，纵火的江东水军反倒变成了瓮中之鳖，被曹军的连环船围堵在水寨里面，跟起火的舰船困在一起，进退两难。

“连环船还能这么用？”黄盖彻底傻眼了。

百十艘连环船里三层外三层，将整座水寨围了个水泄不通。出入水寨的二十四道门户不是被战船挡着，就是被铁链拦着。就算江东的战船造的再如何精良，也不可能单凭一船之力，撞开连环船的围堵啊！更何况，黄盖等人现在乘坐的还是小船，也就是俗称的走舸。

后方是熊熊大火，前方是连环战船，黄盖束手无策之下，只能高呼一声：“诸军向前，并力杀敌。只要撑到周都督率领的中军到来，曹军必溃！”喊完话，黄盖便催促船夫全力划桨，带头冲向水寨外的连环船。

受黄盖的鼓舞，江东军居然于绝境中爆发出了一股悍不畏死的士气。他们纷纷跟在黄盖身后，顶着连环船上射来的矢石，前仆后继地向前冲锋。凭着一股悍勇之气，他们强行登上连环船，对着船上的士兵大开杀戒。

然而……，等黄盖接连砍翻了敌船上的数十名士兵后，他才惊讶地发现，驾驶着这些连环船的居然都是一些得了重病，自知命不长久的病兵。

“怎么回事？这些曹军怎么都是一副病弱的样子？”看着船上的敌军大口地喘着粗气，用颤抖的双手艰难地举起手中的兵刃，时不时地还有人俯身咳嗽，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黄盖一时间愣住了。

就在他愕然之际，早已心存死志的病兵们知道不敌，居然纷纷拿起系在腰间的油罐，拍开封泥后，或将火油倒在船板上，或将火油淋在身上，然后……，点火……。

看着化作火人的病兵们大声哀嚎着，前赴后继地向己方士卒扑了过来，黄盖一时间如坠冰窟，浑身上下一阵发寒。

“疯了，全疯了，这些曹军，都是疯子！”

但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成为火人的病兵们冲入了江东军的阵营中，抱着手足无措的士卒们同归于尽，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样的情况，在每一艘战船上同时上演。不过盏茶工夫，围着水寨的上百连环船尽皆起火燃烧，而黄盖带领的先锋部队也彻底遭受了灭顶之灾。

除了黄盖和某些个水性好的将校们跳海逃生外，随黄盖冲入曹军水寨的江东军先锋部队全军覆没。

远眺着火光冲天的水寨，耳听着庞统对连环船战术的剖析，想象着病兵们引火自焚，势与敌军同归于尽的惨烈情景，王思华的脑海中不禁闪过了正史中，曹操对赤壁之战的战后总结：

“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

所以说，赤壁之战，真正放火烧连环船的罪魁祸首，原来是曹操啊……。

历史的真相往往出人意料。

不过想想也是，就凭黄盖那几十艘火船，哪可能一把火就把曹操的上千战舰，几十万大军给烧没了？毕竟火船就那几十艘，曹操就算再蠢再糊涂，但是他麾下的将领们总该会在火势蔓延前把连环船给解开的吧！

哪怕那段话是曹操为了掩饰自己失败的窘况，但明知疫病流行，无力取下江东，从而“烧船自退”却是一个枭雄应有的胸襟。

如今，船已经烧了，那么退又该如何退呢？

（《龙狼传》再8章左右就结束了。下一卷要去哪个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