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841年,镐京城。
此地,后世名曰西安;此时,史家称其西周。
雄伟秦岭下,八水绕长安。
关中平原一马平川、沃野千里,镐京城墙傲然孤矗、杀气腾腾。
京师固然气派,只可惜大周王位传了十代,朝野上下却愈发乌烟瘴气。
“快走,要出大事!”
往日里沉寂压抑的镐京街巷,今日突然一反常态,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一佝偻老者收拾完自家制陶工坊,正准备开张制器,忽听闻街头巷尾此起彼伏的喧闹之声,讶异非常。
因他制陶为业,且排行第四,故街坊们唤他作“老陶季”。
“镐京城近来可不太平!”老陶季看着门外蜂拥出城的人流,自言自语道,“自天杀的卫巫为祸以来,何曾见国人如此高声,嫌活得长咯?”
卫巫,当朝周天子的特务爪牙,专为捕杀非议朝廷之国人而设,凡被卫巫逮捕者,大多无幸,落个抛尸示众下场。
久而久之,国人皆敢怒不敢言,路上相见,只以眼神示意,史载曰“道路以目”。
“爹,带你去看杀人!”
正发着呆,老陶季只觉衣襟被人拉扯,一惊之下忙转头,来人是次子仲丁。
“嘘,愣头青!现在什么世道,这热闹是你看得的?”
老陶季夫妇育有四子,其中有三子先后在几年内死于非命,仅剩这独苗仲丁。含辛茹苦拉扯大,便送他入周王师服役,前些天升为百夫长,还让老两口老泪纵横一番。
老陶季年轻时,在周王师中称得上勇士,解甲后,他常逢人感慨:“周王师怕是看走了眼,连仲丁这不成器的崽子都混上百夫长咧!”
“杀谁?”老陶季心里嘟囔着,“战场上那血腥还没瞧够?”
“杀荣公那狗官!”仲丁狡黠一笑,便要拉他的老父出门。
“乖乖!这是要造反?”老陶季难以置信,“荣公可是当今周天子宠臣,权倾朝野,这要是让卫巫知道……”
“既然苍天无眼,那就变一变天!我倒要看,那些卫巫还能嚣张几时?”仲丁口气不小。
“那……在哪?”老陶季越老越怂,口齿发抖。
“饮马驿!”不由分说,仲丁带着老陶季便往城外走。
才刚到城门,半生行伍的老陶季瞬觉反常——往日里重兵防守、密不透风的镐京城,今日竟然形同虚设,任凭国人们涌出城去。
随大流走了两三里,二人在一个小村驿前停了下来。
这便是饮马驿,曾经是接待往来镐京城使节和客商的驿站,只因这几年都城萧条,这驿站也告荒废。
【二】
追究起如今镐京城的百业不兴,国人公认荣公为罪魁祸首,他献上周天子的“专利”之策,简直就是断绝国人的活路。
所谓“专利”,便是怂恿天子与民争利,将山、林、川、泽的渔猎之利全部收归国有。此举一出,非议四起,也就是这时,周天子亲信卫巫以“监谤”,铲除异己。
此刻,这位位极人臣的荣公正被五花大绑,囚禁在这小小饮马驿内。
“尔等是在造反!九族可诛!”
虽沦为刀俎上之鱼肉,荣公还是一脸义正辞严。
荣公不仅是畿内诸侯国荣国的君主,还官拜大司徒,位列大周九卿之一,位高权重,颐指气使惯了。
老陶季忐忑,第一次见到这位翻云覆雨的弄臣,倒比自己想象中要年轻许多。荣公是自己的仇人,更是国人的眼中钉,皆曰可杀。
“真要杀了荣公?”人群中窃窃私语。
自古老百姓大都怕官,看热闹虽不嫌事大,但所谓“刑不上大夫”,又有谁敢担待这诛杀朝廷命官之罪名?故而心生退意者,大有人在。
“当诛之人多也,先拿你这狗官试刀!”
骚动中,有个彪形大汉跳到荣公跟前,给了他一个耳光。
老陶季听这喊声耳熟,回首一看,差点吓晕过去——
这大汉二尺虬髯,须发皆张,面相十分凶恶,不是自己儿子仲丁是谁。
“这愣小子竟是今日造反的魁首?”
怕什么来什么,仲丁用实际行动验证了老爹的不祥预感——他接过手下递来的长刀,故意在人群前显摆了一番,迎来阵阵欢呼。
“刁民!意欲何为?难不成要杀朝廷重臣?”荣公气愤的语气中,略带颤抖。
“少听狗官废话,害人精早死早好!”
“弟兄们,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咱们要反一起反!”
群情激奋,喊起了口号,一句比一句反动。
老陶季环视饮马驿中的人群,大多是周王师的军汉,一场哗变在所难免。
人群中响起孩童的哭啼声,显得十分突兀,喧嚣瞬间沉静。
老陶季这才发现,原来仲丁不仅带人劫下了刚下朝的荣公,竟然还把他的妻儿老小都绑了过来。
“君父,我怕疼……”
“死便死矣,哭什么?!”荣公呵斥自己的幼子道。
“少废话!”仲丁二话不说,手中长刀往前一递,荣公幼子闷哼一声,瞬间倒在血泊之中。
“我儿不可……唉!”老陶季哪还制止得住,心脏都快跳了出来。
“啊”地一声,荣公的夫人当场晕厥,瘫软在地。
荣公却没有落泪,咬着牙道:“要杀要剐,孤随你们,但孤之妻儿有何辜?”
“狗官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他们又何曾有辜?”仲丁提刀,在荣公身上拭了拭血。
“唉!也罢!”荣公仰天长叹,“孤死不足惜,可惜了天子之中兴宏图,戛然而止也!”
“呸!那昏君还能当几时天子?老天有他这样的儿子,也是瞎眼!”
“百年之后,自有公论!”荣公昂首陈词,倒是视死如归。
“死到临头还嘴硬!”仲丁把长刀架在荣公脖颈上,耀武扬威地对人群喊道,“杀不杀?”
“杀!杀!杀!”
老陶季深感大祸临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手起刀落,荣公当场毙命,仲丁将他枭首。大仇得报,人群欢欣鼓舞,纷纷朝荣公的尸身吐唾沫。
“爹,三弟的仇,咱报了!”仲丁面有得色,刀头还在淌血。
“儿啊,你把老朽连累惨了!”老陶季颤巍巍,恐惧异常,“你犯下如此惊天大案,周王师定来讨伐,如何是好?
仲丁狂笑,道:“爹你可糊涂!周王师都在这里造反,又有谁来讨伐?”
众人方才也被老陶季的冷水吓得一激灵,乍闻仲丁此话,都如获大赦。
“反了他娘的,杀进镐京城里去!”
“杀光卫巫!”
“杀了昏君!”
一时间,压抑在国人心中数年、敢怒不敢言的烈火,一瞬间迸发出来,熊熊燃烧。
“好!弟兄们随我来,杀进镐京!”
满眼血丝的仲丁举刀一挥,俨然一员大将模样。
【三】
仲丁提着荣公的首级,在数以万众的国人簇拥下,杀奔镐京城南门。
城门紧闭,显然早有准备。
“荣公狗官已然伏法!”仲丁对守城将士高声喊话,“你我皆是袍泽弟兄,不共举大事,难道要互相残杀不成?”
城上立着一员守将,铠甲锃亮,并不为城下的骚乱所动。
他好整以暇,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大周虎贲,自武王始,誓死守卫镐京王城,岂可与乱贼同流合污!”
“师寰!少显摆,快开城门!”
仲丁识得此守将,他名曰师寰,是大周虎贲师不世出的将星胚子,年刚弱冠,便在周王师中至为精锐的虎贲师中担任将领,着实让人眼红。
“放箭!”师寰倒是不客气,大手一挥,城门上箭如飞蝗,逼得暴乱的国人退避百步。
“好个看家之犬!你等着,这就拼个鱼死网破罢!”仲丁气不打一出来,准备组织强攻。
就在此时,城门上哨兵报道:“禀守将,太傅率兵前来支援!”
“太傅来了?速速迎迓。”师寰张罗起来。
太傅,大周三公之一,如今由虢公长父担任。他乃虢国之君,袭公爵,世代簪缨,从祖父起,三代虢公皆为周王师总统领,皆以治军严苛暴虐著称。
城门下的暴民们听闻太傅亲自坐镇守城,心都凉了半截。莫非这场暴动乍一开始,就要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只见虢公长父一身红袍,头戴青铜兜鍪,威风凛凛,大方步走上城门,眯着眼睛,一脸不屑地看着城下,如视蝼蚁。
老陶季恶狠狠地盯着虢公长父,这又是一个杀子仇人——
当年,自己长子跟随虢公长父出征,讨伐东边淮夷叛乱,然这虢公长父居然临阵弃兵脱逃,害得长子等两千无辜士兵固守待援未果,绝望中饿困而死。
在那之后,厄运接踵而至——三子因触犯专利之策而遭处决,而幼子则因此诽谤天子,受卫巫残害。
今日仲丁所要报的,是一家的苦大仇深,亦是老陶季心心念念之血海深仇。
师寰见太傅登城督战,精神一振,赶忙行过军礼,道:“禀太傅,荣公已为城下暴民所害!末将师寰奉命守城门,不敢有怠!”
“小小蟊贼,何足挂齿?”虢公长父斜着眼看师寰,语气轻蔑,“唔,你便是师寰?”
“正是!”师寰乍一见长官出言不善,心下惶恐。
“去岁演武场打伤孤之爱子虢季的,是你不是?”
师寰听罢,心下大骇,不敢抬头。
原来,虎贲师是精锐中的精锐,选拔将领不论年齿、出身,只看真本事:一评功勋、二比武艺、三考智谋。如今师寰所在的位置,虢公长父的爱子虢季子白觊觎已久。
不料去年考评时,师寰并没给这对周王师统帅父子任何面子,处处压虢季子白一头,在比武之时更是打伤对方,卧床休养数月。今日虢公长父重提此事,想必怀恨在心。
“正……正是末将……”师寰小心翼翼。
“来人,师寰守城不力,与暴民勾通,按大周律令,斩讫报来!”
看来,在虢公长父心中,小小守城将官之性命,与草芥无异。临阵斩将,亦何足挂齿。
“太傅冤枉!”守城官兵闻言大惊,纷纷跪下为师寰求情。
“师寰罪行凿凿,死有余辜。再有出言相劝者,与其同罪!”虢公长父等了半天,见竟无人听令前去捉拿师寰,更是恼羞成怒。
空气死一般沉寂。
“速速拿下!”虢公长父咆哮道。
依旧无人动手。
这一幕,被城下的仲丁瞧得正着。这可是千载难逢之良机,便在城下大声挑唆道:“城上同袍,狗官心胸狭窄,留他作甚?跟我们反了罢,杀进镐京城,为民除害!”
“杀!杀!杀!”城下瞬间沸腾,喊杀声甚嚣尘上。
虢公长父慌了,他没想到自己口中的“小蟊贼”如此势众,顿时六神无主。
“师将军,恕属下失礼!”电光火石间,几位守城士兵冲到师寰跟前,用肩撞开虢公长父,举刀斩断城上的吊桥绳索,城下暴民乘势杀入城内。
“反了,反了,都反了!”虢公长父又怒又惧。
亲兵随从赶紧护住虢公长父,问道:“太傅,请下令诛杀反贼!”
“杀个屁?快撤!”
“撤回王宫护驾?”
“混账,镐京城还保得住?撤回虢国!”虢公长父连滚带爬,窜下城门,只带了数十亲兵,夺路逃回封国去也。
三军统帅逃之夭夭,守城将士群龙无首,乐得里应外合,暴民很快占领了城墙。
师寰见大势已去,万念俱灰,仰天长啸,准备拔剑自刎。
说时迟、那时快,师寰只觉手臂一沉,长剑落地。定睛一看,拦住自己的正是暴民领袖仲丁。
“谁不知你师寰乃名将之后,一身本事自当卖于识货之主,何苦为这腐朽的周王朝殉葬?”
“这……”
“师将军,你看那虢公长父,心胸狭窄,色厉内荏,这种人当周王师的统领,难道值得追随?!”
“我……”
“跟兄弟们反了,杀向王宫,亲手终结这乱世!”
师寰在周王师中声望颇高,经仲丁一煽动,恍惚间如行尸走肉,被暴民们推拥着往王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