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老一少走走聊聊,到了一块危岩之下,老胡公突然驻足:“到了!”
“这是……山洞?”
“遮风避雨之处而已。”
若非老胡公扒开遮住洞口的杂草,方兴绝不会留意到其中竟有密道。洞口上方那块峻岩兀自矗立,微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寻常人岂敢立此危岩下,自发现不了此中竟有奥妙。
洞口仅容一个人通过,方兴紧跟着老胡公,侧身挤进洞中。只觉石壁阴凉,青苔遍布,脚下似乎有潺潺之声,蒙蒙水汽扑面而来。又走了数步,便不再狭窄,一片豁然开朗。
老胡公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枝火把,火石、火镰“呲”地一声,火焰升起。
方兴眼前一亮,目不暇接,许久才感慨道:“好个鬼斧神工、别有洞天!”
溶洞高有数丈,乱石嶙峋,石柱、石笋错落林立。比起潮湿压抑的彘林,这里却干燥异常,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彘林之中竟有如此神仙洞府?”方兴讶异。
“没见过世面!”老胡公悠闲地将火把插入石壁缝隙,放下了弓箭,把野彘肉挂在壁上,“喝点山泉,压惊。”
方兴称谢,接过老胡公递来的木斛,一饮而尽。
“这山雨若来,一时半会停不了。”老胡公转身拾掇起柴火,摆上了装满水的陶鼎,“听你小子肚子叫嚣一路,老朽胡乱熬些肉羹,权在此暂歇一夜罢。”
“叨扰了!”方兴又饿又困,恭敬不如从命。
他环顾左右,洞里一个角落里堆满了干柴、粮草,如同小山包一般。如此储备,倒像是个战地仓库。
很快,火升起来,陶鼎内片刻水沸,老胡公放入切碎的野彘肉块。未几,肉香四溢,方兴不由舔了舔嘴唇。
就在这时,洞外雷电交加,雷雨如约而至。洞内弥漫起一阵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脾。方兴长舒一口气,说不出来的舒畅。
“来尝尝。”老胡公给方兴盛了碗热气腾腾的肉羹,又取出一小囊,抖了几粒白色晶体入碗。
“盐?”方兴欣喜道。
在先秦时,盐可是贵重的调味品,在贫乏的乡村野地更是罕见。在老胡公这幽密山洞中竟有食盐,倒是出乎方兴意料。
方兴接过了肉糜,光是一嗅,幸福感便油然而生。小心翼翼夹出一块,在嘴里细细咀嚼,野猪肉虽糙,但当时野人可轻易吃不上肉食,那是王公贵族的奢侈品。
“恩人,你这打猎吃肉的日子,可比锦衣玉食的诸侯贵族们滋润得多也!”
“哼。冬日大雪封山,旬月打不到猎物的时日也有的是!让你这瘦小子嚼半年树皮,看还会说这般风凉话否?”
方兴吐了吐舌。他知老胡公言语诙谐,总被猝不及防怼得哑口无言,只得埋头喝汤。在赵家村,小孩仅有在大型祭祀后才分得些许肉汤解馋,他能历经大难后喝上肉羹,早已满足。
老胡公也盛起一碗,坐下来悠闲地喝着。看着方兴狼吞虎咽,微微露出长辈般慈爱的笑容。
吃饱喝足,二人围着火堆取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小子,令尊教你识了何字?又读了甚书?”
“约摸有数百字,爹也只认得这么多。”方兴神情有些沮丧,“至于书籍,爹说这边境之地无书可读,只在诸侯都邑或者镐京王城,贵族们才有资格涉猎群书。”
老胡公点头道:“能识数百字,放眼王畿国人之中,也不过十之一二,凤毛麟角。”
“恩人,野人读书识字,真的毫无用处?”
“村野之见,不必理会!”老胡公甩了甩手,显是风湿发作,“上古仓颉造字之时,鬼哭怪嚎,为何?乃是担心人类识字后,便会向天帝告御状,故而鬼怪退散!”
“正是!”方兴频频点头。
“如今大周倾颓,正用人之际,你若只会读书识字,却也美中不足。”
“愿闻其详!”
“成大事者,允文允武,不可偏废。就你如今的身板,怕是翻出大山都难,更别说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笔和帛书可杀得赤狄否?”
方兴如梦方醒,连忙扣头道:“晚辈愿拜恩人为师,愿不吝赐教!”
老胡公摆摆手,笑道:“老朽教不了你什么,令尊武艺高强,你大可不必舍近求远!天已不早,快去歇息,明日一早老朽指点你出林。”
见方兴怅然若失,老胡公又嘱咐道:“今日赤狄斥候作祟,兹事体大,你回禀令尊,得让赵家村多加防备,切记!”
说罢,老胡公捣灭柴火,到洞角找片干草垛子席地而卧,登时鼾声如雷。
方兴见老胡公不愿收己为徒,也无可奈何。此时亦觉睡意袭来,便也就近找片平地,铺上干草树叶,和衣而卧,片刻入眠。
一夜无话。
次日。天刚蒙蒙亮。
方兴一轱辘爬起,只觉粟米粥香味扑鼻,老胡公早就张罗好一切:“小子,起得倒不晚嗬。”
“晚辈不该贪睡。”方兴赶忙迎了上去。
“喝过粟米粥,老朽就带你出林子。”
“不敢有劳,恩人告知路途,晚辈自会寻路出林。”
“彘林遍布盘陀,外人何尝走的出?倘若又遇见老彘王,恕老朽见死不救嗬!”老胡公微微一笑,盛了两碗粟米粥,同方兴面对面吃了起来。
一碗热粥下肚,驱走春雨后的寒意。收拾罢,方兴便随老胡公出了山洞。
彘林的乌云黑雾早已散去,阳光明媚,不见了恐怖诡谲的气氛,别走一番清新。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老胡公突然停下脚步,一指前路,道:“老朽便送到这,往前再走两三里,便可出林,亦是赵家村之所在。”
方兴循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山丘,正是昨日自己和茹儿被赵叔拆散之处,回忆昨日,心里又觉不是滋味。
“晚辈就此告辞!多谢昨日……”
“行了,啰嗦嗬!”老胡公摆摆手,“恕不远送。”
方兴心知老胡公生性洒脱豁达,不喜客套,但自己却不能少了礼数。于是扑通跪倒,朝老胡公叩首再三,起身便走。
“小子站住!”
老胡公叫住方兴,好一会不见对方回头,便两步走上跟前。
“噗嗤”一声,老胡公哑然失笑:“嗬!小子流甚么泪?女娃似的,给老朽哭丧送终嗬?”
方兴赶紧用衣襟抹了抹泪痕,道:“恩人还有何吩咐?”
老胡公也收敛了笑容,一脸郑重:“小子,老朽有话问,你好生回答!”
“诺!”
“你夜闯进彘林,今晨又匆匆出林,期间发生何事?”
方兴没想到老胡公竟明知故问,挠头道:“晚辈被老彘王追杀,遇见恩人救命……”
“一派胡言!”老胡公面带怒色。
“这?”
“老朽问你,彘林里荒无人迹,何来恩人?”
“是也!无有恩人!”方兴何等聪明,自然会意对方不愿暴露身份,“我昨夜为老彘王追赶,误入彘林。幸而死里逃生、安然无恙,在树上睡过一夜,又误打误撞出得林来。”
老胡公沉吟片刻:“既如此,你切记三缄其口!走罢!”
方兴连连称是,转身离开。走了数十步后,再回头观瞧,已然不见老胡公踪影。
拐弯抹角,出了林子,便到了山包之上,放眼望去,赵家村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又见熟悉的景象,回想起昨夜的种种奇遇,恍如隔世。
同老胡公短暂相处,方兴内心却感慨颇多:“曾听父亲说过古时隐者故事——拒受尧帝禅让而洗耳不听之许由;渭水垂钓、愿者上钩之齐太公;不食周粟、饿死首阳的伯夷、叔齐兄弟。看来,老胡公亦是隐居于彘林的世外高人!”
又转念一想:“是也,光是老胡公那把锐利的青铜匕首,便非凡器,其身手箭术也非乡野村夫可比,言谈举止间更是器宇不凡。家父常道国人暴动后归隐山林者甚众,老胡公或许前曾是个戎马倥偬、大战戎狄的大将!只可惜,他不愿收我为徒,交臂而失之,遗憾极也!”
方兴一边琢磨,一边低头走下山包。
眼看就要到村子口,突然一只大手拍在方兴肩头,震得他站立不稳。
回头一看,一个壮硕魁梧的大汉出现在面前,脸色黢黑,横眉冷对。
“好小子,我说你昨晚死哪去也,你胆大包天,竟敢去彘林!”
方兴倒吸一口冷气,此人正是赵叔。
“赵叔好……”方兴不敢抬头,又偷偷张望,企图寻找茹儿踪影,却寻不得。
“好个屁!你失踪整夜,你爹都急死了,满处寻你!”
“爹他没事吧?你有找到赤狄……”方兴刚想说赤狄斥候已被老胡公射杀之事,却怕泄露对方行踪,赶紧闭口不提。
“爷换作是你,倒不如死外面还干净些!”赵叔丝毫不留情面。
“你别口出恶言!”方兴生平最恨粗鄙之人,倔脾气上来,咬牙顶回一句。
赵叔愣了一下,他倒想不到,经历过昨晚的数次生死关头的方兴,突然有了如此胆量,敢顶撞自己。
他单手掐住方兴后颈,轻轻一提,方兴便双脚悬空起来。
“放我下来!”
“走,去见巫医!”
“见巫医作甚?我要回家!”
“赵家村祖训,彘林乃赵氏禁地!敢踏足者,定不轻饶!”赵叔咬着牙道。
“我又不是你赵氏族人,凭什么要去见巫医!”
“娘的!小子你该是中邪了吧,敢亵渎神灵!看来是要带你去巫师那祓除!”
“这是大周,朝廷明令禁止民间行巫事!”方兴横下一条心,企图挣脱。
“你找死!”
赵叔勃然大怒,抬起砂锅大的拳头,朝方兴就要揍去。
“爹爹,住手!”
一个银铃般的少女声音从身后传来。
“茹儿!你怎么来了?”二人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