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兄长,你在想什么呢?三心二意的,茹儿不陪你了!”
茹儿一夜未睡,此时倍感疲乏,见方兴一个劲发呆,嗔道。
方兴这才回过神来,哄道:“哪里哪里,我只是在想……离开赵家村之后,我最割舍不下的可是茹儿你。”
茹儿嫣然一笑,道:“说话又没正形了,难怪爹爹最讨厌你贫嘴。”
方兴吐了吐舌头,看着茹儿,微笑不语。
茹儿被盯得发毛,把头扭向一边,道:“那……你们想好要去何方否?”
“未曾。”方兴茫然看着远方。
“我真的舍不得你们走。”茹儿鼻子一酸,伸手轻轻扯了扯方兴的衣袖。
“我也舍不得你,可是赵家村……我们是待不下去了。”
“你恨我爹爹吗?”
“赵叔?不,他是个好汉,之前是我对他不敬,等我走后,还请你代我给他道个歉。”
“是赵家村对不起你们父子俩,要是没有你们,赵家村估计早就被赤狄鬼子的夷为平地了。”
“赤狄人和我们不共戴天!抗击赤狄鬼子,爹义不容辞,今后我也义不容辞!”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阳光照射在方兴身上,瞬间让他觉得豪情万丈。
此时,他记起老胡公对自己说过的那席话——戎狄蛮夷亡华夏之心不死,未来,长路漫漫。
“唉……”茹儿长叹一声。
“茹儿,你为何叹气?”
“你走了,我又该如何?”
方兴看着茹儿啜泣的样子,伸手擦拭她脸颊下的泪珠,道:“茹儿,你等着我!等我和爹在外面站住脚跟,我会带你出大山!离开这伤心之地,我们去中原,我会让你过没有赤狄鬼子的好日子!”
“那爹爹怎么办?”
“到时候,我们把赵叔也接出去!”
“如此最好!”茹儿破涕为笑,拍手道,“茹儿从小没了娘,爹爹也就我一个女儿,可赵家村里不曾有我想要的生活!”
“唉,我连自己娘亲长什么样都未曾见过……”方兴闻言,想到自己的身世,顿时也黯然神伤。
沉默,半晌。
“不过茹儿你放心!我这次跟爹出去,一定要出人头地,将来和赵叔提……提……”方兴刚想说“提亲”,看到茹儿已经面色绯红、害羞地低下头去,心也跳到嗓眼,口头没说完的话自然戛然而止。
两个人低头不语,情窦未开的年纪,不识人生之味的青春,懵懂的情愫涌上心头。
阳光洒在彘林中密密麻麻的杨树枝头,泛起阵阵银光;春风平静而温暖,掩藏着二人心底的语焉不详。
……
就在此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车马声,伴随着尘土飞扬,打搅了这对恋人的依依别情。
“那莫不是赤狄人?”茹儿吃了一惊。
方兴心里倒也咯噔一下,极目远眺,随即镇定下来,道:“莫慌!赤狄人没有兵车,看样子是诸侯国的军队。”
彘林外,车队旌旗飞舞,约摸有十几匹骏马,数十个人、若干乘马车。
车马粼粼,开到距离小山包不到一里处,便原地驻扎下来。不多时,袅袅炊烟升起,像是在生火烧烤。
“看来,这班人并不是来打战,而是来春猎的。”
“他们是谁?”茹儿关切地道。
“看旗号,像是晋国兵马。”
“晋国?倒是稀客。”茹儿吐了吐舌头。
“不好,他们发现我们了!”
方兴见两个身着甲胄的身影径直往二人所在的小山包走来,赶紧拉茹儿在一旁草丛躲起来。
只见这二人衣着靓丽,铠甲鲜明。
其中一个身着红袍红氅,头盔和铠甲都是上等青铜打造,将近二十的年纪,七尺多高的身材,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举止儒雅。
身边一位身着白袍,年纪在二十五、六,膀大腰圆,目光如炬、器宇轩昂,手握赶马的皮鞭,对那红袍将军倒是毕恭毕敬,像是他的御者。
还是方兴第一次见到全副武装的将军,他们英姿勃发的样貌,看得自己好生艳羡。
心中暗暗感慨:“终有一天,我也要如此二人一般戎装在身、建功立业!那时,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带茹儿出赵家村。”但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这落魄野人的样子,不禁自惭形愧。
两位将军到了小山包最高处便停下来,虽离不到数丈,也并未发现躲在一旁的方兴和茹儿。
只见那位白袍将军对红袍将军道:“世子,你真的不进赵家村?”
“哼!本世子贵足岂能踏贱地。”那红袍小将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这赵家村是你们赵氏领地,赵氏又是我晋国附庸。如此穷乡僻壤,本世子要是进去,愚昧村民免不了前呼后拥,聒噪得很,必大为扫兴。”
“世子容禀,赵家村乃良马产地,给晋国和赵邑源源不断提供马匹,也是功劳不小。”
“此乃他们分内之事,也并非是多大荣光。”红袍将军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方兴和茹儿听这红袍将军虽举止华贵,开口闭口却对赵家村嗤之以鼻,不禁都满心怨愤。
对视了一眼,茹儿轻声问道:“这个红袍人好大口气。”
方兴点点头,低声道:“那位白袍将军称呼他为世子,想必他就是晋侯的长公子了。”
“世子?”
“周王的法定继承人称为太子,世子便是诸侯国君的法定继承人。大周宗法制严格,世子一般都是嫡长子才有资格担任。晋国从周成王开始得到册封,现在已经经历了前后七任国君,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眼前的这个红袍将军将来就是晋国的第八任国君。”
“这人骄横跋扈,能是什么好国君?我倒是觉得这个白袍将军更像是个英雄。”茹儿愤愤不平。
“听他们对话,这白袍将军倒像是你们赵氏族长,赵邑之领主。”
“是吗?”茹儿把头伸长张望,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正如方兴所说,那红袍将军便是晋国的世子晋籍,那白袍御者便是赵氏的宗主赵札。
晋国的始封国君名曰唐叔虞,是周武王的嫡子、周成王的同母弟弟。说起唐叔虞被分封为晋侯,还有一段佳话。
当年,周武王驾崩后,其子周成王即位之时,尚未弱冠。一日和弟弟叔虞玩耍,周成王便把一片桐叶剪成玉圭形状,对叔虞道:“我将来要拿此玉圭封赐你为诸侯。”不料,这话被周王随身记录言行的官员如实记录下来。
摄政的周公旦听说此事,提醒成王君无戏言,应当言出必行。周成王虽然心下惊异,但还是把尧帝故都唐封赐给叔虞,后人称为唐叔虞。再后来,唐国因晋水流经,改名为晋国,唐叔虞便是晋国的始封国君。这便是“桐叶封唐”的佳话。
而如今在位的晋国国君名曰宜臼,世袭侯爵,对世子晋籍可谓宠爱有加、放任自由,因此晋籍便纵情山水、酷好打猎。
这一日,晋籍心血来潮,想到晋国北境巡视狩猎,于是让赵氏的领主赵札作为自己的御者,给自己驾车。
只听晋籍对赵札道:“赵大夫,此处是你赵家领地,为何你陪孤同来狩猎,却闷闷不乐?”
赵札道:“说来惭愧。自从镐京城内国人暴动之后,近些年赤狄就屡屡来进犯大周北境,这赵家村便深受其害。我身为赵氏宗主,却屡屡鞭长莫及,无法救应,真是惭愧。”
晋籍道:“此言不然!赤狄人近年来声势越来越大,简直是丧心病狂,别说你们区区赵氏的那些土地人马,就算是孤之晋国,也只能拒城自守,不敢轻易出战。”
赵札道:“国人暴动后,赤狄人趁虚而入,先后灭了汾水西岸之杨、蒲二国。随后便拔马南下,兵锋直指我赵邑,祖先基业危在旦夕。当时令尊晋侯刚刚即位,力排众议,出兵救下我们赵邑,这才让小城避免了灭顶之灾。说起来,晋侯存续赵氏一脉,可谓是恩同再造!”
晋籍笑道:“孤之晋国和你赵氏皆是大周诸侯臣属,此乃分内之事,莫要挂齿。”
赵札道:“承蒙晋侯不弃,庇佑我赵氏,赵氏子民当唯晋国马首是瞻。除祖先之地乃天子所赠,不敢想送送,赵邑的贡赋、人马都任凭晋侯调遣。”
晋籍冷笑道:“瞧你这话,孤之晋国乃周武王嫡系一脉,岂会觊觎你那小小赵邑封地!哈哈哈哈!”
方兴心想:“这晋世子真狂妄。那赵氏宗主赵札想必是山穷水尽,这才到晋国寻求庇护。从赵札的口气中可以听出,晋侯虽说收容了赵氏为附庸,但是在贡赋财物上却占尽便宜,恐怕少不了刮搜和索取行径。”
的确,这位赵氏的宗主表面上唯唯诺诺,内心却十分挣扎,迫不得已的忍辱负重,让他痛心疾首。
在赤狄人的蹂躏下,汾水周边所有诸侯国都不得不委曲求全、抱团取暖。对于其中地位最高、实力最强的晋国,赵札只得卑躬屈膝,仿佛臣子一般侍奉晋国。
方兴顿时对眼前这位赵札充满同情。自己虽然不是赵氏子孙,但是毕竟在赵家村长大,对赵氏也颇有感情。更何况赵氏寄晋国篱下,与方氏父子寄赵家村篱下,又是同病相怜也。
而反观晋国,虽贵为侯爵,但是晋国一世子却能对另一氏族的宗主如此趾高气扬,让他充当驾车的御者,也算是十分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