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在赵邑外初见赤狄祭司做法，已经过去三日。与前次的慌乱不同，昨日周王师对赤狄的接连大胜，建立了心理优势，所以这次众将士能放松紧张的心情，“欣赏”对方施法。

召公虎不敢大意，继续摆出防守阵型——阵前，战车盾牌列阵，长矛兵负责防御骑兵冲锋，弓箭手分列两翼，压住阵脚。

远远望去，对面的赤狄人显然也并没有要决一死战之意，他们在正忙着招魂做法。

这一次，赤狄人出动了规模更大的黑衣祭司群——彘林外被赤狄斩木清理出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数千名法师。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时而凄厉急促、时而悲惨悠长。未几，黑衣祭司们跳起鬼舞，蒲无伤认得，这便是那遥远而诡异的鬼方巫舞。

不一会，狂风大作，彘林上空黑雾缭绕，遮天蔽日。一瞬间，山风呼啸雨欲来，太岳山附近陷入一片死寂。

周王师将士们看得发呆，原先还算轻松的表情已从他们脸上消逝，转为乌云般阴沉的愁容。

召公虎不解，问方兴道：“此前听闻谣传，彘林有山妖作怪，孤实不信。可今日一见如此阴风大作，难不成那些黑衣祭司有呼风唤雨之能？”

方兴摇了摇头，道：“回禀太保，这彘林向来只在太阳落山之后方才黑雾缭绕，却从未见过白日能起如此大雾。”

召公虎陷入沉默，又同赵札、蒲无伤作了简单交流，二人也是不得要领，只能痴痴地望着彘林方向。

又过了半个时辰，突然天降瓢泼大雨。

大雨淋在两军之上，不分敌我。赤狄大军默默地站着，周王师也同样默默地等待。就这样，双方陷入漫长的对峙，从上午到下午，从日出到黄昏。

方兴此刻心急如焚，和老胡公的十日之约转眼过了七日，留给周王师解彘林之围的时间，不过短短三天。而眼前遥遥无期的对峙，不禁让方兴感到度日如年。

无独有偶，召公虎、赵札、程伯休父等人都无不等待这场狂风暴雨迅速过去。昨日接连重创赤狄主力，周王师距离胜利已越来越近，众将不希望让战机从指尖流逝。

可战场之上泥泞不堪，不论是赤狄骑兵，还是周王师的战车，都按兵不动。毕竟，天气条件如此恶劣，除了徒增无谓伤亡，没有任何战略战术意义可言。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大雨下到半夜才停，而到了次日周王师准备发动进攻之时，又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

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就这样，十日之约眼看就到，方兴焦急之情溢于言表，淫雨霏霏，牵肠挂肚。

召公虎望着对面黑压压的赤狄军队，疑惑地问众将帅道：“诸位，大司马劫营、烧掉敌军屯粮之所已过三日。可如今赤狄却丝毫没有陷入缺粮窘境，亦无逃兵迹象，不知何故？”

程伯休父一脸茫然，道：“莫非赤狄根本就不缺粮？或者他们就是靠这场大雨为掩护，补给粮饷，以同周王师继续抗衡？”

赵札忧心忡忡道：“赤狄并非以耕种为长，要支撑如此大规模军队开销，想必赤狄并非靠种粮自给自足。”

程伯休父难以相信：“不靠种粮补给，周边又无粮可抢，难不成赤狄的粮食是从天而降？”

赵札道：“非也，赤狄可花钱买粮。”

“买粮？”召公虎满腹狐疑，道，“一来，附近诸侯深受赤狄荼毒，谁愿意贩粮与他们？二来，赤狄以游猎为生，又哪来这许多钱财？”

蒲无伤道：“太保，确有可能。数日之前，他们手中之鸩毒、牧麻草、硭硝和毒蜃等奇物，哪个不是金贵无比？”

召公虎陷入沉默，看来，赤狄此次进攻中原，一定是有备而来，绝非简单劫掠。在他们背后，一定有一股无以言状的强大势力在幕后支持，这才是大周真正的心腹之患。然而，他身为王师主帅、大周太保，召公虎只得把忧虑埋藏心中，绝不能在众将士面前展现出恐惧与怯懦。

渐渐，云开雾散，雨息风止，太阳也露出它久违的光芒。

决战一触即发！

果不其然，这边厢周王师刚刚准备部署攻势，那边赤狄阵中就冲出两股部队，乌泱泱有近八千人之众，前来搦战。

众将赶忙定睛一看，见这支敌军并非赤狄最为强悍的骑兵方阵，而是普通步兵，都松了一口气。

通过这几日观察，召公虎了解到赤狄军中，当属步兵地位最为低下。和骑兵不同，步兵装备落后、战术素养低、战斗力也只算一般，是典型的人肉盾牌。

程伯休父跃跃欲试，他向召公虎提议道：“赤狄步兵战力平平，这分明便是来送死，我愿率两百乘兵车驱驰而去，定然大获全胜！”

召公虎道：“不急，赤狄诡计多端、且具备剧毒，他们来意不明，王师还是布防为先。”

程伯休父悻悻领命，当即安排布防，以迎接赤狄步兵方阵进攻。

“弓箭压阵！！”

程伯休父一声令下，一阵箭雨如飞蝗般招呼在赤狄步兵头顶。见对方阵脚已乱，程伯休父趁此机会，派程仲庚、程仲辛兄弟各驾五十乘战车、两千名兵士从两侧掩杀过去。

稍有交兵，对方不敢恋战，夺路而逃。程伯休父见状，料定是对方诱敌之策，赶紧鸣金收兵。

果然，就在赤狄步兵方阵撤退之后，赤狄精锐骑兵从东西两面呼啸而来。在赵札的全力抵挡下，周王师总算挺过了这波来势汹汹的冲锋。

这时，战场局势风云突变。

正当强攻未果的赤狄骑兵刚要回兵，突然发现背后出现了一彪战车人马。只见当头一员将领，年近七旬，精神矍铄，手持长戈、挥洒自如，正是卫国上将公石焕。

卫国部队加入了战局后，攻防形势瞬间反转，赤狄骑兵显然失算，把身后最薄弱的破绽暴露给了公石焕老将军。卫军兵车全力冲刺，打了赤狄骑兵一个措手不及。不到一个时辰，赤狄骑兵就被打得四散而逃，丢下上数百具尸首。

而赤狄主力眼看战事不利，突然出现大规模溃退，纷纷向彘林深处逃窜，留下大片开阔地。

公石焕老将军杀得兴起，率领卫国军队一路追赶，朝赤狄逃窜方向掩杀过去。程伯休父也不甘落后，率领周王师奋起直追，四处追击逃散的赤狄残兵，如风卷残云。

而扼守太岳山脚彘林入口的赤狄守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也陷入韩、郇、魏、耿联军的包围圈中。只因这几个诸侯国军队战力着实有限，赤狄没有受到重创，得以退回太岳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见大势已定，召公虎担心彘林中有赤狄埋伏或是投毒，赶紧见好就收，下令鸣金收兵。

经过十余日的煎熬，周王师终于扬眉吐气，可谓“鞭敲金蹬响，高奏凯歌还”。

此战，公石焕居功至伟，程伯休父也不甘示弱，二人联手歼敌一千有余，自身伤亡仅不到两百，并俘获大量赤狄战马、辎重。而其他诸侯部队也多有斩获，可谓皆大欢喜。

一场难得的大胜，让召公虎百感交集，彘林之围终于得解，原本孱弱的周王师经受住了血与火的考验，可谓是凤凰涅槃。

彘林近在眼前，那个萦绕在召公虎脑海中的团团疑云，很快就要浮出水面。

于是下令，全军原地短暂休整，又担心彘林中仍可能藏有赤狄伏兵与剧毒陷阱，所以不敢怠慢，安排斥候轮番入林探查。

很快，派出去的斥候接连传回来消息，前方三里内都不见赤狄踪影，反倒是彘林里许多树木都被砍伐、焚毁，显得十分开阔。

“难道赤狄已把彘林洗劫一空，这才匆匆撤退？”召公虎心下更加忐忑不安。

事不宜迟，待大军休整一个时辰之后，召公虎便决定率大军进入彘林，一探究竟。

方兴所在的战车走在大部队前方，重新呼吸到彘林的空气，却让他隐隐感觉种种异样——彘林里没了原先枝繁叶茂的模样，映入眼帘的是遍地狼藉、满目疮痍，林木大多被破坏，怕是连野猪都被赶尽杀绝。

一路上，再也不见赤狄一兵一卒，蒲无伤也同样没有发现遗留下投毒痕迹。似乎，赤狄的撤退确实慌乱，来不及布下什么陷阱。

“什么人？！”程伯休父一声大喝，大军立马停下脚步，严阵以待。

召公虎循声望去，原来是大部队前方出现一名赤狄士兵，手持长矛，浑身血污。

“我去抓他过来！”赵札拍马提枪，率一个小队杀了过去。

交锋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两人武艺都好生了得、旗鼓相当，看得方兴不禁呆了。又过了一会，二人突然放弃厮杀，把兵器一扔，竟愉快地聊起天来。

众人见到此情此景，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恍惚间，赵札已然拉着那赤狄士兵之手来到大军跟前。

方兴一看，不禁莞尔——原来是自己的老熟人——这哪里是赤狄士兵，分明是乔装改扮的杨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