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庙出发,方兴跟随着召公虎车仗,不久便来到太保府邸。
召公虎采邑乃是位于岐山脚下之召邑,岐山自古被誉为周朝龙兴之地,周、召二公能被分封于岐山脚下,乃是莫大殊荣。
按周礼,已经受到分封的诸侯,必须离开镐京城、举族迁移到各自封地,名曰“就封”。但有一种例外,那便是诸侯国君同时在朝廷兼任三公九卿之职。
召公虎便属此类——历代召公世袭罔替,都在朝中位列三公、担任太保。因此为方便召公虎于镐京城内起居办公,便在王宫外另设一处住所,是为太保府。
自周朝开国以来,周公、召公可谓世代簪缨,在周王室卿大夫序列中可谓至高无上。太保府毗邻临近周公御说所在的太师府,都位于王宫西面,而府只隔着一条大街。
马车在太保府前徐徐停下,方兴仔细端详,太保府邸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气派,反而十分简朴而普通。
下车进入府内,召公虎便吩咐左右给方兴整出房间,那里虽然尘封已久,但确是其亡父方武当年任召公家宰时的起居室。打开房门,屋内摆设依旧保留十四年前的样貌。
方兴突生虔诚之心,小心地抚摸着房内一切——从陈设和布局上看,这里竟和父子俩在赵家村的房间几乎一样。
“这莫非是我出生之地?”方兴想起亡父,眼中依稀有泪水在不住打转。
召公虎道:“方叔,就把这当做你家,莫要拘束。”
随即,带着略有恍惚的方兴在府里四周转转,绕过院墙,就到了太保府后庭,里面培植着些鲜花小树。说是后庭,其实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院子而已,勉强算是花园。
太保府上下人丁不旺,总共也就二十几口人,其中半数还是太保身边从事官吏,佣仆数量不多,体现出召公虎一贯低调简朴的家风。
尽管如此,太保府内的礼仪还是相当繁复,一派贵族世家风气。毕竟,作为王畿之内权力仅次于周天子的召公虎,这座太保府虽不显眼,但确是周、召共和时期镐京城的政治风向标,万众瞩目。
自方兴来到王城之后,很明显感受到这个大周政治中心的压抑氛围。镐京城的空气中飘浮着权力的味道,比起赵家村那种自由懒散的气息,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公父总算回来了?”突然,一个银铃般甜美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方兴的沉思,“你此去甚久,可把芷儿想得好苦!”
方兴这才发现,身边突然出现一位美丽少女。只见她身着一身洁净衣裳,虽算不上华美,但是相比起赵家村那些女孩的着装,可称得上光彩夺目。
他不敢多看,赶忙把目光瞥向召公虎。
“方叔,此乃孤之爱女召芷。”只见召公虎一脸宠溺,露出罕见笑容,温柔道:“芷儿,来,见过你方兴兄长。”
眼前的少女几乎遗传了召公虎所有优点——身材高挑,样貌标致,气质高贵,语笑嫣然。
方兴曾以为茹儿便是普天之下最美少女,但今日得见召芷,才觉对方好似仙女下凡,嘤嘤一笑,心神不宁。
“公父,你从哪领回来这般野人兄长?”
召芷显然对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少年很感兴趣,如逛市集般,在方兴身旁走来走去,眼神好似在打量怪物。方兴自惭形秽,即羞愧又自卑,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一个是光鲜靓丽的太保爱女,一个是穷途末路的野人小子,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入尘埃。
“芷儿,不得对贵客无礼。”召公虎并没有对爱女生气,而是用手捏了捏她调皮的脸颊。
召芷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什么贵客?公父说给芷儿听听。”
方兴难堪极了,脸红到了脖根,内心小鹿乱撞,局促万分。
召公虎见爱女淘气,摇头无奈,对方兴道:“孤自从独子夭折后,便只剩芷儿一个独女。她娘亲走得早,孤又忙于政务,故而疏于管教,让方叔见笑。”
方兴连连摆手:“不妨,不妨。”
微微一抬头,方兴瞧见对方正笑嘻嘻地打量自己,可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方兴毕竟青春年少,他竭力掩饰内心不安,快喘不过气来。
召芷听公父有数落之意,转喜为嗔道:“当然不妨,这可是太保府。”
别看召芷贵为太保千金,但说起话来却总有几分带刺,俨然被惯成一副大小姐脾气,同儒雅和蔼的召公虎大不相同。
召公虎故意板起脸来,对女儿道:“芷儿不可胡言,你这位方兴兄长,乃是召武叔叔之子。”
“召武叔叔?”召芷眨着大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笑盈盈问道,“那有是谁?”
召公虎莞尔笑道:“公父倒糊涂也,召武在府里当家宰只是,你倒还没出生!”
“芷儿不管,公父快给芷儿说此次北伐趣闻!”召芷嘟着嘴,对方兴不闻不问,只是一个劲缠着召公虎给她讲故事。
“见笑见笑。”
召公虎拗不过女儿,只好先吩咐下人安排方兴住下,自己则先行告辞。
方兴倒是乐得清静,自从彘林之围始,他将近一个月不得片刻消停,此时才算真正将歇。从头到脚洗漱一番,换上崭新的衣裳,总算告别了一声泥人模样,顿觉神清气爽。
转眼黄昏,晚食时间已到。召公虎居周王之丧,必然三餐粗茶淡饭,因此也没有邀请方兴同自己共进晚餐,只是派人送饭到方兴房内。
饭后,方兴在屋内静坐片刻,很快困意袭来,他实在太过疲劳,很快坠入梦乡。
次日,方兴睡到中午才醒,屋内已经摆好午食。向仆从一打听,方知召公虎早已入朝理政,出征彘林以来,镐京城内被耽误的政务堆积成山,再加上周王新丧,召公虎更是要日理万机。
吃罢午餐,方兴刚想走出房间透透气,可一想到很可能同大小姐召芷邂逅,心里不禁发怵。彷徨再三,还是打消了开门的念头,直接仰面躺倒榻上,傻傻地盯着屋顶发呆。
人是一种奇怪动物——忙起来,什么烦恼和悲伤都能忘却,可一旦闲下来,脑子就禁不住胡思乱想。
于是,一睁眼,赵家村民那一张张脸庞就在脑海浮现;一闭眼,彘林里那难忘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重映——满身伤痕的父亲,老当益壮的周王,英勇杀敌的赵叔,残暴恐怖的赤狄鬼子,还有茹儿……
“茹儿,你还好吗?我总算是走出大山,来到王都镐京,可你现在又在何方?”
想及于此,痛苦不住袭来,方兴用力拉拽发髻,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痛苦,眼泪突然不受控制,翻涌而出。方兴索性一头埋进被褥,用力咬住、不肯放松。
方兴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突然,方兴只觉后脑勺被重重敲了一下,惊醒地跳了起来。
“谁?”方兴气冲冲质问道。
“咦?野人兄长,这是在练甚么功?”
“怎……怎么是你?”方兴这才看清来人正是召芷,房门不知何时被她推开。
“嘻嘻,野人兄长,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哟?”
召芷一脸幸灾乐祸,笑嘻嘻地站在方兴跟前,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仿佛在嘲笑对方的窘态。
“乖乖!这可出大糗也!”
方兴见自己的脆弱与狼狈被召芷撞见,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必这位千金小姐往后会更加鄙夷自己。
他顿时手忙脚乱,本想一轱辘爬起来对女公子行礼,但是霎时又想到脸上挂着鼻涕眼泪,转身又一头栽进被褥擦拭一番,这才敢抬起头来。
召芷倚在门边,忍俊不禁。乍一进门,她就对方兴扑在榻上的样子十分好奇,又瞧他双眼哭得红肿,再也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失态,失态!”召芷赶忙用手捂住樱桃小嘴,努力憋笑。
方兴看得醉了,倒不是因为召芷对自己的不住嘲笑,而是痴于对方的美貌。午后的夕阳透过窗棂,照射在召芷的脸上,香肩颤抖,笑靥如花。
召芷这才捂着笑疼的肚子,抬头发现方兴眼神不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出神。
她脸上一阵绯红,举手作势要打,嘟着嘴佯怒:“嘿,野人如此没有教养,只管朝着人家女孩乱看!”
方兴才觉失礼,连忙低头赔罪道:“不敢,多有冒犯女公子。”
“看你逗芷儿开心的份上,恕你死罪也罢。”召芷这才将悬着的小手放下,摆出一副胜利者姿态,“芷儿从小闷在府里,何曾如此开怀?”
召芷也就十二、三岁年纪,却努力装成大人说话样子,显然是没少偷学其父模样,俨然一个女童版召公虎。方兴见对方并不高冷,童心大发,便寻思再逗她开心。
“多谢女公子不杀之恩。”方兴故作严肃,对召芷深鞠一躬,拱手抱拳,俨然行了个周王师军礼。
召芷好不兴奋,抓起几案进食用的象牙箸,当做兵刃一般,指着方兴眉心:“想免死罪可以,坦白交代,刚才你所练何功?”
“禀报大人,在下刚才练的是……”方兴没想到,向来不苟言笑的召公虎居然生了这么一个顽皮、刁蛮的闺女,眉头一皱,“对了,在下练得厉鬼上身之术!”
想当初在赵家村时,他曾在巫医和二癞子跟前装神弄鬼,这小花招可是屡试不爽的看家本领,现在不妨故技重施一番。
方兴把头歪向一边,吐出舌头,翻起白眼,双手成爪,朝召芷一瘸一拐走去。
“厉鬼来也,还我命来!”
召芷何尝见过如此场景,霎时花容失色,连连倒退,差点一个踉跄晕倒过去。
“啊也!”眼看对方摔倒,方兴哪顾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双手托住召芷细腰,顺势一搂,将她揽在臂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