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着黑色华服的中年男子静静地端坐在窗边,左手边的桌子上摆放着绣着蟠龙的茶具,不知名的茶水中冒着热气,屋子内的熏香和茶香都被这股热气湿润了,弥漫着懒洋洋的味道。
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目光正好与驻足不前的灵昃相对,两个人遥遥对视了一眼,目光都是威严而又凛然的。谁都没有先开口,是莫若向前半个身位,遥遥一拜:“臣卢平拜见国主。”
季国国主、清月公卢安并没有理会最得他喜爱的臣子,而是对着后方爽朗一笑:“先生一别数十载,在您的身上我可一点看不到岁月的流逝啊!”
他先是低低的叹了一句,然后才随意对卢平一摆手,语气中带着不明不白的味道:“爱卿请起,怎么不早告诉我是灵昃先生来访,在这等简陋的地方相见,是对先生屈驾的侮辱。”
“臣惶恐,是臣的过错!”卢平当即一惊,双膝一沉,屈身礼当即就要变为跪拜礼。
谁知还是灵昃轻轻一伸手止住了他,透明的金色支撑在莫若的膝盖处,无论他怎样用力也不能跪下去,他轻笑道:“还请卢公莫怪,是我要求卢大人保密的,我怕公布身份,以我这样的荒野村夫想要求见一位诸侯国的主人,会让人笑掉大牙。”
卢安轻轻一笑,制止了这个话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灵昃先生进来说话。”
灵昃点点头,并不拘束,大步流星般跨进这座水上的木阁,稍稍整理了一下月白色的短衣,直接坦然坐在卢安对面的梨木椅子上,与他对视。而后方的莫若则进来之后对两人分别一拜,站在了国主背后。
“灵昃先生还记得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么?”卢安掀开了桌旁的茶盏。
灵昃轻轻咳一声,“二十一年,那时候卢公还是束发之年,我们就是在青悦城见的面。”
听到二十一年这个时间,莫若心里微微一动。即使那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可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还是很了解的——二十一年前上一任清月公、卢安的父亲突然去世,家国重任一下子落在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身上。
“是的,二十一年,都已经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可那一日发生的事情我还是历历在目呢。”卢安轻轻一笑,语气是说不出来的古怪,“那一日我父亲被贼子杀死,我的几位哥哥也都葬身在那场动乱中,那时灵昃先生如同天神下凡从青悦城外一路杀入,那些叛军在先生的神通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一样,很快声势浩大的叛乱就被先生一人平定。”
莫若心里一惊,这些隐秘的事情他从未听过。
卢安一顿,语气里满是揶揄,看着灵昃继续道:“后来叔叔告诉我季国就由我来继承了,你说我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怎么就接任清月公的爵位了呢?当时国内风雨飘摇,所有大臣都不信任我,一时间季国的大权全部落到了叔叔手里。我以国师一职请求灵昃先生留下来辅佐我,可纵使我屈膝跪下,先生仍然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看卢公可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总不能因为当初我因为有要事在身没有理睬,而一直记恨到今天吧?”灵昃坦然一笑。
卢安仰头哈哈大笑,莫若只感觉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国主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上很少出现激动的神色,怎地今天和灵昃见面如此反常?
笑声停歇,卢安的声音骤然变冷:“要事?我当初以为灵昃先生是见我没有权利,许诺的国师之位不过是过眼云烟,是不作数的东西才拒绝了我。后来我才知道,灵昃先生一直是我叔叔那边的人,那场叛乱就是我叔叔发动的,为的就是要把季国大权囊括在手中。留下我,只不过是因为我是父亲最没用的儿子罢了。”
卢安说到最后带着森然的杀气,他一瞬间高高在上起来,和刚见到灵昃的恭谨判若两人,这才像是平常的他,一个割据一方的枭雄。
“国主,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莫若赶紧出来缓和气氛,他生怕下一瞬双方其中就会有一人暴起,“灵昃先生,他……”
“哪里有什么误会?那场叛乱中忠于父亲的臣子全部被杀,我只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活下去。后来我年长了一些,手里有些势力,不止一次去暗杀卢森,结果都是铩羽而归。那些我认为万无一失的暗杀,就是被灵昃先生挡下来的。”卢安饮下一口茶,仍是满脸杀意。
卢森,正是当今清月公卢安的亲叔叔,他执掌季国大权十余年,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他的权势与真正的清月公相比没有逊色,甚至还要过之。
“卢公说的没错,当初我的确是支持您的叔叔,并且挡下了您针对他的所有暗杀,我甚至提议过,要把您也杀死,免得将来养虎为患。”灵昃坦然地说,他神情淡然,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卢安攥紧了手中茶盏,眉间浮现怒色,冷冷地说:“所以我不认为灵昃先生还有出现在这里的必要,是打算引颈就戮么?!”
“非也非也,我此次前来正是救季国于水火之中。”灵昃摇头。
卢安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怒气,“愿闻其详。”
“无论当初发生了什么,可我现在看到的是卢公接任清月公的封号和权利好好地坐在我的对面,而不是成为冢间枯骨。”灵昃看了一眼对面,“假如当初没有那场叛乱,恐怕卢公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照这么说我还要感谢灵昃先生了?”卢安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桌上的茶盏被巨大的力道掀翻,面对一位执掌数万大军的诸侯的怒火,灵昃依旧无比淡定:“北原人族有一句老话,叫‘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很认同,因为不经历磨难,人是不会成长的。”
卢安这才缓过神来,对面坐着的可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灵族人,虽然他有几千甲士埋伏在附近,可不用等那些人靠近,灵昃就可以把他撕成碎片。
见卢安没有回答,反而平复了心绪,灵昃继续道:“当年我们支持您的叔叔,是因为我们需要他的帮助,同样的,他也需要我们的帮助。可卢公想过没有,为什么后来您夺回了自己的权利?”
卢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没错,”灵昃点点头,“就是因为卢森拒绝了我们继续的合作,他总览大权后失去了进取之心,沉溺于美色与权利,完全忘记了他当初的雄心壮志。他不再是我们的伙伴,我们只好离开了他。”
“原来如此,我说最后完全是自杀式的搏命,竟然成功了。”他幽幽地说。
“现在季国的情况并不算乐观,您励精图治,可卢森当年执政的后期已经破坏了季国的根基,如今看起来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地步,可背后蕴含的危机足以让大厦倾颓。别的不说,就是与灵月王齐铭发生的摩擦,就已经越来越重了吧?”
卢安心里一惊,可表面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轻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向身后的莫若招了招手,“爱卿今天是怎么了,灵昃先生说了这么久,难免口渴,怎么不奉茶呢?”
莫若鞠了一躬,走向木阁中陈设茶具的那一角。
等到莫若把沏好的茶水端上来。灵昃小小地抿了一口后,他盯着卢安的眼睛:“卢公大可不必这样看着我,如今我是带着诚意而来,避而不谈,可不是最好的选择。”
卢安叹了一口气:“先生说得对,齐铭欺人太甚,数次兴兵入侵国界,甚至还夺走了我边境的三座城池。后来虽然成功夺回了三城,但消耗太大,朝中已经有多位老臣上书要求与齐铭和谈。可齐铭的要求是在过分。”
灵昃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改先前的正襟危坐,现在有些散漫起来,“不仅如此,据我所知,季国现在国库空虚,已经快要到了兵饷都发不起的地步,已有好几处发生了哗变,甚至暗中已经有人举起大旗反对您了。”
“都是些宵小之徒!”卢安变得愤怒起来,“那些人不过是沉溺在自己的千秋大梦不愿醒来!季国所有的运作都没有问题,只是暂时周转不开而已!”
“可卢公有没有想过,既然季国的运作没有问题,可为什么国库里没有金印了呢?”灵昃反问了一句。
卢安一时语塞,眼神有些飘忽,“这……这……”
灵昃身子稍稍前倾,像一只待捕食的猎豹,开始咄咄逼人起来,“就说明卢公还是没有完全掌控季国,在您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些人用您不知道的方法在反对您而已。”
卢安气急,虽然不想承认,可眼下看来的确如此。他看着悠哉端坐饮茶的灵昃,心里怒气就不打一处来,沉声道:“说了这么久,灵昃先生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告诉我季国危在旦夕了吧?”
“当然不是,先前我就说了,正是拯救季国于水火之中,只不过那时候卢公气在头上,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卢安在心里思索了片刻,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哈哈大笑:“刚才是我冒犯先生了,现在还请先生教我。”他说着低下了头,身后的莫若长揖及地。
灵昃伸出了两个手指,“无非就是内忧和外患,攘外必须安内,首先要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季国没有钱么?并不是,拿最主要的田赋、盐课、杂赋、关税来说,这些钱财既然有账目,而且每一分每一毫都有去处,这其中就有问题了。到底是谁中饱私囊?是谁偷天换日?这要查。”
“灵昃先生有所不知,管理钱粮的那些大人们自成一派,大多是老臣,其中的关节错综复杂,互相庇佑,我们派人查过,并没有很好的进展。”
灵昃轻轻一笑,“那他们总有政敌吧?朝中不可能上下一心,铁板一块,如果让两个敌对的党派互相交换职务,想必他们会疯了一样抓对方的痛脚。”
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莫若眼睛一亮,当即就觉得是一个最好不过的主意。
喜悦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过了半晌,他就忧心忡忡地问:“可一旦真的查了什么出来,两败俱伤,为了朝廷的安危,不可能把这些大人全部免职。而一旦从轻发落,就是治标不治本。”
“这大可不必担心,北原最不缺的就是可用的人才,这件事我们可以徐徐而来,我相信卢公手里,自然有一批品秩不高但忠心耿耿的大臣名单吧?”灵昃轻轻一笑,“这个时候不提拔他们,更待何时呢?还有,如果卢公真要下决心一整朝政,不乏大胆一点,可以不从那些大世家的子弟中挑选人才,可以扶持一些小的世家,就跟当年分封天下以国推国一样,权利分化,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卢安幽幽地叹道:“这样触动那些贵族的利益,如果不慎,那就是灭国的风险啊!”
“北原人族认为火中取栗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可在南境灵族并不是这样认为的。”灵昃淡淡地说,“天下哪有想要得到的、改变的而没有一丁点的风险?伸手就摘到的果子并不好吃,做事也是如此,在风险中寻求最大的利益,这就是我们的道路。”
最后灵昃笑着补充了一句:“我相信卢大人完全有能力做好这一件事。”
“灵昃先生的话说服了我,敢问外患如何解除?”卢安又问。
灵昃指了指自己,“我。”
“先生是同意了我二十一年前那个请求,要屈尊来季国当国师了?”卢安欣喜若狂。
灵昃摇头,他的举动无疑给卢安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不,‘我’只是一个代指,谁都可以是我,我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我说的‘我’并不是灵昃这个名字代表的符号,而是与我志同道合的同伴。当然,我也是我。”他从容地一笑。
“如果卢公不信任我的话,请跟我来。”他缓步走出水上木阁。
灵昃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莫若在心里疑惑了一下,可身前的卢安已经霍然起身,带着满脸的不相信,大步跟着灵昃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