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苏墨白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字一顿。
沈简满意地点了点头,“好,殿下今日功课完成的很好。”
放眼望去,无处不是高墙楼阁,行宫中的墙壁是灰褐色的,从建造至今已经有了数百年的历史,纵然数次翻修,依旧能闻到时光的那股霉味。苏墨白不知道生活在深宫中的人何处想,他是极其厌恶的。
他伸手从身后的绣着金丝的软榻上去过兜帽,遮住了他那过于白皙看起来有些女性化的肌肤。对着铜镜一照,一身白衣的俊俏公子映然浮现在镜面上,他翻转衣领,将佩剑悬在腰上。
苏墨白刚想出门,只见沈简轻轻咳了一声,递过来印着花纹的盒子,旋开,里面是半透明的药膏。
“殿下既然要出门,怎么能忘了这个?”她摘下苏墨白的笠帽,透明的药膏在白皙的肌肤上涂抹开。
那并不是好闻的味道,无色的药膏在他的脸上化开,慢慢变成淡黄色,覆盖了他脸上那层娇贵的细嫩白色。原先他的气质,如果不戴上笠帽,一眼就能看出这实际是个明媚的女孩子,只不过是穿了男装而已。可当涂上这层药膏,清澈如出水芙蓉的气质被盖了下去,他就变成了翩翩有礼的公子。
这是简单的易容,原先苏墨白还小,这方面自然不需要费心,可现在她正是出落的年纪,想要完美的掩人耳目,总是要花些功夫。
“我知道了。”苏墨白撅着小嘴,一脸不情愿。
看见苏墨白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沈简忍不住失声笑笑,“殿下都是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撒娇?再有几个月就是殿下的寿辰,不知道今年殿下又想要什么些稀罕玩意儿?”
苏墨白没有回答,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脸渐渐变得陌生起来,他心里是不太情愿的,可是又没有解决的办法。不过沈简为他涂抹药膏的动作很轻柔,指腹上的热度不轻不重,令他有些痒痒的,好像很多年前,他母后摒退宫女,为年幼的他亲自梳妆是一个感觉。他有些呆了。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叫姜洛水,是整个北原的掌上明珠,而不是现在的苏墨白。
“殿下?殿下?”看到苏墨白发愣,沈简轻轻唤了两声。
这下他才回过神来,“抱歉,沈姨,我走神了。我的年纪也不是特别大,寿礼什么就不用了。无疑是往年那些玩意,召来一群我不认识的官员和门学中不太熟悉的同窗,喝喝酒,说一些没有用的祝寿词,耳朵都要被磨出茧子了。”
“这可不行,殿下。”沈简稍稍搬过他的身子,与他对视,“作为一个主君,不能凭借喜恶来交人,即使是有着过节,表面功夫也要过得去,不能让他们的颜面荡然无存。您在门学中的同窗都是三公九卿之后,还有不少商贾,可以说是他们的祖辈维持东土的国力昌盛。您以后举起大旗,平定天下后少不了这些人的帮助。”
苏墨白叹了一口气,“好了,沈姨,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那些人有不少都是飞扬跋扈、酒囊饭袋之辈。即使以后我们平定天下,未来国家需要这些人治理,想想我就头痛。”
“可没有办法。”沈简语重心长,“您不喜欢他们,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以后无论谁平定天下,除非是异族人,不,就算是异族人也不会对这些世族赶尽杀绝,总有一日,他们会东山再起。不知道您发现没有,纵使天下局势如何变迁,总是那些世族与世长存。比如,与我们息息相关、一荣俱荣的吕氏。”
苏墨白握紧了拳头,“不,将来我一定会改制革新,废除这些贵族世袭的权利,让那些酒囊饭袋滚的远远的,让闲人、有能之士出现在庙堂之上。”
“殿下!”沈简提高了声音,“您的这个想法十分危险,不凭靠世族,拿什么收拢天下权利?您饱读诗书,历代先帝有几位想要改善,可无疑都失败了,最后在史书中都背负了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骂名。那还是在我朝国力鼎盛时期,动荡之际,这样做无疑是愚蠢的。能不能告诉我,是谁为您传递了这个愚蠢的做法?这是祸起东墙!是不是你的朋友?”
苏墨白抿着一张嘴,看起来十分不高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吕正蒙,嫌弃他的出身不好,可能不能把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他的身上推?以他在门学中的成绩,可说不出这样的想法来!”
这不是苏墨白故意贬低吕正蒙,而是他的成绩着实不尽人意,他对于经国之论几乎一窍不通,对庙堂上面的事情不感兴趣。他一直擅长的都是兵法与韬略,卫曲将军一年难得上几次课,都对他那看似天马行空的想法大为赞赏。
“好好好,殿下,是我的不是。”沈简敷衍地道了歉,她了解苏墨白的喜好,“不说这个,今年春试的时间要到了,您准备的如何了?大哥现在不在,可您的出宫行踪都是在门吏那里有迹可循的,如果您的成绩不如人愿,恐怕到时候您就不能向现在这般自在了。”
“我现在也没有很自在啊?”苏墨白不敢当面发声,在心中小小腹诽一番。
沈简提到周行达,让苏墨白心中所有的念头都消退了,他的这位叔叔保护吕荒出使温国,就两国纠纷的土地试图达成协议。一旦成了,自然对于东土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举国上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放心吧,沈姨。”苏墨白笑着说,“我这一年的努力可是被你看在眼中的,估摸今年春试,前十是跑不了的。如果题目正好是我擅长的,前三甲也不是不可能。”
“殿下还是要奔着头筹用力,可不要甘于平凡。”沈简为苏墨白整理好衣容,郑重地对他说。
苏墨白点了点头,对着铜镜照了照,戴上兜帽,“沈姨你放心吧,我会努力的,今天是难得的假期,我先出去玩了!”
“殿下一定要取得好名次!”沈简看着一溜烟就要消失的苏墨白,忍不住高声喊,“今年春试结束后会有宴席,是英王陛下举办的,您名次要是不好,恐怕面子上会很难看!”
苏墨白的应答声远远地传来,他在所有人小心翼翼的深宫中自由穿梭,没有回头。宫女与侍卫们看着那道身影,都知道那是英王义子,可以无视宫禁,只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不敢招惹。
二.
午后。
“臣卫曲觐见英王殿下。”男人在大殿外鞠了一躬。
內监看着这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人,他约莫有三十岁,是个不小的年纪,可偏偏岁月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沧桑,反而是眷顾了他,明明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嘴角却总是扯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可没有人指责他的无礼,对他唯有由衷的敬重。
卫曲,东土名将。
他出自已经落寞的世家卫氏,是一个庶子。两人相识于英王未登上王位,还在做世子的那一段年纪中。那时候他流落在一家酒楼中做伙夫,英王惊于这个厨子的手艺,当面对他赏赐。可这一见,如同当年姜天昌遇到吕天阳,两人交谈甚欢,后来姜云烈以友人的身份送他去鸿都门学,在那里深造之后,才有了日后鼎鼎大名的儒将卫曲。
“爱卿免礼,快快请进。”穿着黑袍的姜云烈从窗边快速走过,一把挥开指引內监的手,将他迎了进来。
诸侯王亲自迎接臣子,无论君臣关系如何,这对于臣子都是一件诚惶诚恐的事情。可偏偏两人似乎习以为常,卫曲并没有太多拘谨,苦笑一声,昂首迈步进入大殿。
內监与侍卫知趣的自行离去。可卫曲深谙君臣之道,君上可以不拘小节,可臣子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他依旧行了繁琐的礼节,一君一臣,亦兄亦友才主宾落座。
这是偏殿,也是诸多宫殿中英王最喜欢的行宫,不是特别信任的臣子,是万万没有资格踏入这里的。
“不知君上如此匆忙的召集臣来,有何要事?”卫曲笑,“君上叫人匆忙,我连衣服都来不及换。”
姜云烈摆了摆手,“不是什么要事,我闻到你衣服上的香味了,想必是在家中烹调菜肴?”他鼻子嗅了嗅,“羊肉、活鱼,还有山药的味道?”
这要是被史官看到绝对会大吃一惊,御史们更会上书指责主君失仪。明明庙堂之上是严肃的国君,怎么私下里不关注家国大事,反而对蝇头小道如此精通?
“正是。”卫曲扯过自己衣襟闻了闻,旋即一笑,起身一拜,“请君上饶恕在下的罪责。”
谁知人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姜云烈畅怀大笑,“不饶恕,你这是失礼!让本王想想,该怎么责罚你?”他在屋中踱了几步,眼前一亮,“就罚你到宫中膳房中当本王的伙夫!膳房的那些厨子平日也不知道是怎么炒的菜,照你做的差远了!”
“君上说笑了。”卫曲笑,“微臣这条命还是死在沙场上为妙,臣的毕生所学都在上面。您要是把臣调到膳房,恐怕那些御史第二天就要上书,说您是昏聩的君主,我是助纣为虐的臣子。咱们君臣两人的骂名恐怕要传到后世,不知道要被骂多少年呢!”
他眼珠一转,“不过君上执意如此,臣也不好推脱。明早臣就去膳房报道,请您封微臣一个大内总管当当吧。”
“你倒是想得美。”姜云烈啐了一声,大笑失声,“你想偷懒,本王不允,国内就你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你走了,谁替本王打仗?”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君臣如此,当然有人眼红卫曲。一开始朝中就有传言,说卫曲不过一介伙夫,怎能与诸位衮衮诸公同朝为官?更有甚者,说英王昏聩,因为卫曲做的饭菜可口,才赏了这样一个官职。当然,更过分、更恶毒的传言也有。
可卫曲用军功堵了所有人的嘴。
当年皇都告急,诸侯叛乱,势要灭亡姜氏,姜姓诸侯几乎是天下敌,不约而同的受到攻击。东土作为姜氏分封的诸侯王,还是皇室后裔,自然是那些诸侯的主要目标。值此国难之际,是卫曲临危奉命,从容淡定的击退所有诸侯,在北原传出一个“儒将”的名号。而姜姓的诸侯国,也只在那场天下叛乱中留存下这一个。并在他的训练下,东土的军队无人可惹,成为北原最强大的诸侯。
而那以后,所有的传言不攻自破,哪怕依旧有人眼红卫曲,明面上也只能道一声“卫将军”。
玩笑过后,大殿内重新恢复寂静,君主脸上玩笑的意味不再,似乎是要说正经事了。而卫曲也打起了精神,这样的君臣私下会谈这些年已经很少了,商定的往往也是关乎存亡的大事。
沉默良久后,姜云烈抬起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历史:
君臣如友自古以来都是大忌,臣子为了避免杀身之祸,往往会刻意撇清关系。可衍朝与轩朝初是例外的,姜氏的主君向来与某个臣子私交甚笃,而那一人往往手握重权,似乎从未生过大逆不道的想法。
当然后世的皇帝也有讨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也效仿先朝,只可惜后来那些皇帝下场十分凄惨,甚至被改朝换代的都有。他们都叹,这是不可重现的。
后世一度把这个当做故事来看。
可他们都忽视了一个事实,这需要君臣双方协作,主君要有足够的能力驯服臣子,当然姜氏几位皇帝驯服的极少,往往都是凭借幼年的私交,常言道“千金难买一知音”;然而臣子也要有自知之明,绝不逾越那一条线。
所以说,人的性情是最重要的。
而以上要素只是基础,还需要磨合多年的默契,不是相识于微末,知根知底,很难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