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书房的门被悄悄地合上,一个少年望着重新被封闭的空间,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间考究的书房,设计之初变考虑到采光的问题,里面墙壁粉刷用了特殊的涂料,哪怕是在傍晚,屋内也是呈现令人舒适的淡黄色。
吕氏虽说以武起家,历史中赫赫有名的几位先祖都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可他们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也不差,这一代的家主吕荒更是文人中的翘楚,官拜丞相。他的书房装饰自然是要配得上家主身份的,一进门就是“敷文观海”四个漆金大字,书案后的屏风彩绘着梅兰竹菊,笔墨纸砚分列其上,数百本书籍包罗万象。
不过书房在世族之内一向是禁地,外人不经仅允许便进入无疑是忌讳,虽然吕扬作为吕氏少主,可他父亲外出,偷偷溜进来也要受到责罚。
他此次巧妙的避开下人与侍卫,冒险进入父亲的书房,没有解决自己的疑惑,可没有人被人发现,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正当他满怀侥幸的打算转身离去时,一道声音猝不及防的在他身后响起。
“哥哥,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那是个明快的少女声音。他身子一僵,不用转过身来,也知道那是他的亲妹妹吕婉。
两人是一胎双生的兄妹,今年同岁。不同于吕风身上带着的俊朗劲,吕婉则更像母亲——圆圆的鹅蛋脸上生着一副畔若流水的桃花眼,黑发盘起,扎了一个可爱的羊角辫,嘴角似笑非笑。不过是总角之年,一举一动满是大家闺秀的风范。不难想象,若干年后,向吕氏求亲的人可以踏平家中的门槛。
“没什么,我随便看看……”吕风这还是少见的扯谎,打算随便找一个理由蒙混过关,毕竟他的妹妹不是特别精明。
他心里有些愧疚,毕竟这是欺骗自己的亲人,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他坚硬地转过身子,尽量让脸上的表情自然些,免得让妹妹去母亲那里告状,“是这样的……”
他话没有说完,转过来的时候,发现身后并不只是妹妹吕婉一人。他们的母亲、吕氏主母华阴丽,正揽着吕婉的手,一脸严肃的站在他身后。
“是什么样的?扬儿?”母亲问。
吕氏的主母华阴丽出自名门华氏,她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更是曾经名动一时的美人,如今与女儿吕婉手臂挎在一起,根本不像是育诞两个孩子的母亲,倒像是年纪相差不多的长姐。
脸上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对两个孩子总是宠溺的华阴丽,今日看到吕扬的作为,发出了冷冷地斥责,“偷偷溜进书房,事后还打算用谎言掩盖事实,扬儿,你令我失望了。一会儿去中堂领三十下戒尺的责罚,背写五十遍家规。”
“是。”吕扬垂头丧气地低下头,父亲不在,母亲就是家主,负责管理吕氏上上下下所有的事务,他哪里有半点忤逆的念头?
“母亲!”吕婉撅着小嘴晃了晃母亲的臂膀,“哥哥就是犯了一点小错,不用动用这么严厉的家法吧?”
她心里有些后悔。本来这正是午睡的时间,可她硬是拉着母亲要到园中赏花,是她眼尖隔着老远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从书房出来,这才拉着母亲过来。本来以为是不守规矩的下人,不成想是她的亲哥哥。
“婉儿!”母亲稍稍提高音量,瞟了一眼低头的吕扬,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哥哥错误有二:其一,不经允许,私下进入书房;其二,犯错之后试图用谎言蒙混过关。放在吕氏来说,这是一件小事,可事小而微,可以论大也;慈母有败子,小不忍也。《训子语》:‘子弟童稚之年,父母师傅贤者,异日多贤;宽者,多至不肖’。今日惩罚你哥哥,是要他牢记在心,不敢再犯,否则一再纵容,终究是会害了他自己,也有辱吕氏门楣。”
华阴丽作为一介女流,是不能上学堂的。可她出自名门之后,华氏是书香世家,她自幼耳濡目染,饱读经史子集,对于治家育人的古人格言自然倒背如流,就连吕荒都佩服妻子的博学。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与她争论者不出三合就落入下风。
“母亲教训的是。”吕扬低头一拜,“孩儿必定牢记在心。”
吕婉不满地撅起小嘴。她觉得母亲什么都好,满腹经纶让她羡慕不已,可一旦涉及吕氏声望,她就锱铢必较,甚至得理不饶人。最关键的是,她只注重结果而不注重过程,要是没有背下书或者别的什么,从来不听任何解释。
“母亲,我去领罚了。”他后退三步,转身欲走。
华阴丽满意地点点头,“我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母亲!”吕婉拉长了音调,好看的桃花眼中水汽朦胧,似乎随时可能哭出来,“您还没问哥哥为什么要偷偷跑到父亲的书房呢!事出有因,哥哥这么做绝对是有他的道理啊!”
要不是知道自己女儿平日总是这个样子,绝对会被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欺骗,她先是正色道,“哪怕情有可原,可错了就是错了,理应受到责罚不过……”
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柔和起来,“扬儿,说说吧,我也想知道你进入书房去干什么了?”
“这个……”吕扬低下了头,不时往往自家妹妹方向那里看了一眼。
这个举动让华阴丽怒从心生,她看着吕扬躲闪的神色以及遮遮掩掩的含糊其辞,厉声道,“扬儿,什么事情不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你如此行事,有违君子之风!”
“母亲,是这样的。”吕扬稍稍停顿,整理思绪,“是这样的,前几日我与卫载、温城一同上街游玩,无意间偶遇那个从寒州吕氏来的族人……”
华阴丽一笑,“什么从寒州吕氏来的族人?我怎么不知道?”
吕扬微微楞了一下,“母亲难道不知道,四年前门学开课之时,有一个寒州分族的人来到东土么?”
“我一个妇道人家,足不出户,怎么会知道鸿都门学来了一个吕氏族人?”她掩嘴轻轻一笑,夏日炎热,她掏出腰间系着的绢布细绸,优雅地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母亲这边请。”
不远处就是遮阴的凉亭,吕扬即使在家人面前也是执礼甚恭,做了个请的姿势。华阴丽看着自己儿子风度翩翩,隐约能看见夫君年轻时候的影子,忍不住在心中称赞,如此看来,吕氏的未来必定可期。
三人落座后,吕婉托着香腮,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对哥哥说的这个族人很感兴趣。而华阴丽同样心中疑惑,她记得本家与分家刚刚交好,中北城就沦陷在蛮族铁蹄之下,应该没有活口逃出来。
“是这样的……”他继续说道,“我们在街上偶遇,我看见从他身上掉出一块玉佩,正是我看父亲用过的云中腾龙玉佩。我想是不是玉佩被贼人盗了出去,才找个机会进入父亲书房查看的。”
他有些心虚,不太敢与母亲的目光对视。他又撒了一个谎,可是实情真的没办法说出去,要是被母亲知道自己进了赌场,恐怕这条腿就要被打断了。
母亲轻轻一笑,“你这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贼人潜入府邸,那块玉佩可是我们吕氏的象征,是绝对不会遗失的。”
她说的风轻云淡,看起来是没发现吕扬撒了一个谎,吕婉与吕扬心思都在别处,自然没有发现他们母亲握着绢布的手指节发白,那块薄薄的丝绸褶皱得不成样子。
别人不知道,华阴丽自然是知道内情的。吕氏家传的云中腾龙玉佩被一分为二后,其中一块失传,另一块则留在吕氏家主手中。而就在很多年以前,华阴丽还不是吕荒妻子的时候,那块家传玉佩被吕荒送给了宁月灵作为定情信物,后来发生变故,那块玉佩也流失在外,不知所踪。
谁也不知道,现在吕氏寄存的那块腾龙玉佩是仿造的。
“对了……扬儿,跟我说说那个寒州来的吕氏族人。”华阴丽尽力维持平日的声线。
“那个分族的小子比我年长,叫吕正蒙,今年十六岁。”提到吕正蒙,吕扬想起那一日他的作为就恨得牙痒痒的,“平日他在门学中行事放荡,口出狂言,经常惹是生非,一点也没有作为吕氏子弟的觉悟,实在令人不齿!”
听到那个禁忌的名字,华阴丽如遭雷击,明明是烈日当空,她却觉得脊背发凉,似乎她在虚空中能看见一个女人正在轻轻对她嘲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阴魂不散?明明已经死去这么多年了,你的儿子、还有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华阴丽在心中愤怒的咆哮。
她一直担忧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吕正蒙活在寒州的消息她是知道的,寒州来信时,她甚至还伪造了吕荒的笔迹,目的就是斩尽杀绝,虽然她也疑惑吕正蒙到底是怎么从东州到寒州去的。后来她得知吕正蒙一直活在寒州,这件事成为心中的刺,令她寝食难安。后来寒州传来惊变,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欣喜若狂,那个女人在世界上留下最后的痕迹终于消失了。可今日,那个梦魇又回来了。
“母亲?母亲?”吕扬轻轻唤了两声,那一瞬间母亲脸上出现的阴鹜与狠厉,让他有些畏惧。
这下她才回过神来,一扫失仪的姿态,重新变成雍容的贵妇,“是我失态了。扬儿你说的那个分族小子着实令人厌恶,圃逃大难,竟然还不怀着感恩之心,以自暴自弃的态度苟活于世。吕氏竟然还有这种子弟,虽说出自分家,想来还是令人痛心疾首。”
她故作姿态的捂住胸口,把刚才的表情用痛心来掩盖,吕扬与吕婉涉世未深,哪里看得出来,纷纷慰藉母亲。
“母亲,您没事吧?”吕扬大惊,“没必要为了一个分族的小子如此,他没人管教,过两天等父亲回来,把他叫来,让他好好尝尝吕氏家规的味道!”
“就是,就是。”吕婉附和着哥哥的话,她对那个分族少年的好感荡然无存,恨不得当面抽他两个耳光。一边轻轻抚着母亲的背,一边把牙齿咬得紧紧的。
华阴丽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如此懂事,忍不住欣慰地摸了摸他们的头,柔声道,“用不着,这种事情哪里用得惊动你们父亲?他身为丞相,一天来国家大事都忙不过来,就不必劳烦他了。”
她端着吕扬的脸,“,这样吧,扬儿。等过几天,你拿着印着家徽的名剌去找他,强行令他过来。我替你父亲好好教导他,要让他知道东土不是乡野地方,既然是吕氏中人,一定要有应有的仪态!”
世族一般分为本家与分家,本家家主对于分家的约束力超乎外人的想象,当然也有分家的子弟讨厌头顶有一层桎梏,往往对本家轻视、拒绝服从命令。本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容忍他们,可一旦印着家徽的命令发出去,一旦有人敢违逆,就会从族谱上剥夺名字。
这对于世家子弟来说是最严厉的惩罚,你没有了这个身份,哪怕是分家的子弟,也会瞬间跌落谷底,与那些平民无异。无论是走仕途还是从军,都会受到极大影响。
吕扬微微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扬儿是觉得为母没有资格替你父亲管教这个不听话的吕氏子弟?”华阴丽笑着说。
吕扬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孩儿哪里有这种不孝的想法。父亲离家月余,母亲您治理家中上下事务,井井有条,孩儿佩服都来不及。”
“油嘴滑舌的。”华阴丽稍稍用力,放在吕扬头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别以为这样就能免得了责罚。”
“是,母亲!”吕扬行了一礼。
看着自家哥哥故作的正经,吕婉咯咯地笑起来,一头扎进母亲怀中。华阴丽摸着女儿的头,嗔怪地说,“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也不害臊。”
三人笑了起来,母慈子孝,好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华阴丽微微垂下眼帘,不让自己的儿女看到眼中的杀意。
她想,这件事应该做一个彻底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