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哄闹过后,被苏墨白用语言挑起的紧张氛围缓解了不少。
这个时候温城也尝到了他开玩笑的苦果,苏墨白那一拳用力不轻,锤在肩上火辣辣的痛,他揉了揉,看见对方仍是不打算放过他,又一次举起手臂,这才出声求饶。
“别闹了,听温城把话说完。”吕正蒙笑着把正在打闹的两人分开。
温城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这才继续开口,“不知墨白兄与正蒙兄是否想过,为什么四年前那一场地动后,我们会在门学见面?不止是各个诸侯国,甚至敌对的外族人都过来了?要知道那时蛮族可是刚刚入侵过我们北原。”
“不知道。”吕正蒙也好奇过这个问题,可他的老师对此也讳莫如深,守口如瓶。
苏墨白想了半天,仍是摇头,“我知道这里面绝对有内情,可一时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温城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本来我也不知道,可听了墨白兄所言,才猜测到的。”
苏墨白瞠目结舌,他也抓住了盲点,“不,不会吧!”
“喂,你们两个能不能打哑谜?”吕正蒙不满地嘟囔。
“是这样的,你想,来鸿都门学的大多是诸侯国的世子,那几个外族人也都是各自种族中的翘楚,未来很可能就是他们作为族群的首领。”苏墨白一顿,“本来他们是永远不会有机会认识我们的,毕竟大家各为其主,还是敌对。”
温城接过话茬,“那这是为什么呢?联想这四年,战争虽然停止,可以后说不准。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在这里相识,固然关系还是敌对,可见面之后为了礼节仍有寒暄,保不了一世太平,一时总是可以的。”
吕正蒙不是傻子,他听明白了,补充道,“那就是黔州说不准在未来的某一天会进攻地面,如果诸侯们战戈不止,很有可能会把所有的土地拱手相让。而一旦时间拖到后面的时间点,比如说温城你成为国主,那么绝对可以避免大部分战争,到了那一天,我们绝对有抗争之力。”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把天下未来的主人汇聚在鸿都门学的理由已经推算得差不多,而起因仅仅是苏墨白无意分享的一个消息,这样的能力,实在可怕。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是他们能够在这里相识的理由。
“是的,就怕那个时间来得太晚。”苏墨白说,“你说这点情谊够维持多少年呢?一旦物欲的野心把一个人改变,我们今日做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温城轻轻一笑,“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方面了,墨白兄所担忧的必定不会实现。先不说我们两国关系是否会恶化到那种地步,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并没有徒登大宝的想法。我的追求很简单,只希望温国的子民安康,亲人一辈子无忧无难即可。”
“只要不是太大的变故,”他继续笑着说,“哪怕未来墨白兄兵临城下,只要让温国的子民过上比现在还要好的日子,温某愿意开城受降。”
至此,苏墨白长揖一礼,“温兄真乃谦谦公子,苏某自愧不如。”
“不,苏兄乃是温某平生所见最有希望平定乱世的人,如此大志,鄙人心服口服。”他同样回礼。
“喂喂喂!”吕正蒙不满的声音打断两人对拜,“我说你们两个不要互相吹捧对方好不好?也不是刚认识,私下里相处来那一套繁文缛节干什么?”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对外人戴上的面具太久了,各自的身份有时候也是桎梏,在朋友里私下会谈的时间,没有必要。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看着对方滑稽的样子,三人捧腹大笑。
转眼间晌午快要过去,三人本来就是用过膳后闲来散步,可无意间分析出的情况让三人都没有赏景的心思。下午是卫将军的兵法课,要去校台实操,应该是换一身衣裳的。
三人临别之际,苏墨白语重心长的嘱咐,“今天的事情大家都不要传出去,毕竟这段历史被封锁这么久,就是为了不让民众恐慌,想来瞒着我们的目的也是一样。咱们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希望那一天晚点到来,我们有一战之力。”
两人知道这件事的严峻,纷纷点头。
出了这片园子,是一个三岔路口,分别通向驿馆、大门、友居(注1)。温城作为诸侯国的公子,就居住在特别修建的驿馆中,他率先离开。而吕正蒙与苏墨白则是要离开门学,走的是中间大道。
不消片刻,已经到了外街,吕正蒙似乎想起了什么,出声询问,“小白,你说为什么黔州的消息突然传了出来呢?这个州群到底是固定的位置,还是一直在运动?”
苏墨白摇摇头,“我不知道,根据那本残卷来看,黔州似乎生活在一个‘域’之中,地下的世界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但预计跟我们在月州老黑林进入洪荒世界相似。”
“那他们到底算不算拥有智慧的生物?”吕正蒙追问。
苏墨白抿着嘴唇,“不好说,‘域’是阵法的一个层次,它是真实存在的地域,不是在虚幻的传说中。只能说,有我们不了解的种族活在那里。”
“你是说,有界门的存在?”在鸿都门学中的书籍种类繁多,各色各样都有涉猎。吕正蒙从生长五叶草那方世界逃出去之后,对于这方面很感兴趣,特意翻阅了相关书籍。
苏墨白点了点头,“看来是的,界门在哪里开启,黔州就会从哪里出现。上一次他们出现的征兆也是地动,想来是天灾撼动了界门。封印之法,估计只有现在的灵族才掌控,毕竟当年是他们驱赶走了黔州的‘人’。”
外面是熙攘的行人。
两人就此分别。
吕正蒙在思考事情,不小心撞到一个人,没有心思打量对方的长相,只是低低告罪一声。他想,界门的打通只是一个巧合吗?为什么是在寒州那个被蛮族占领的地方,这背后没有无相暗中插手?
寒州吕氏的覆灭,会不会跟这件事有联系?
思来想去,他感觉还是一头雾水。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是自己想太多了,可能只是巧合而已。只是他不曾注意到,那个被他撞到的人,盯着他的背影望了许久,直到他消失,嘴边才涌起一抹笑。
二.
那是个很少见的浪人。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头发高高盘起,一般人是驾驭不了淡蓝色衣衫的,可偏偏穿在他身上没有那种违和感,并不显眼,反而让人感觉静谧与心安。他的装饰同样是怪异的,蓝色短衫勉强盖住肋骨,整条右臂都是狰狞凸起的铠甲,握着的长剑剑柄也是蛇形,引人注目——平常的剑大多只有三尺长,可他的武器足有一人高,宽度也只是寻常剑刃的一半。
虽然长陵城内的街道大多是平坦的青石,可他依旧赤着脚,宽大的裤脚被腿甲束紧,两个手腕也是同样装束,实在怪异。
他就这样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明明是北原三州最繁华的地方,他在这里格格不入,游走在街上,身上每一个地方都流露着孤独。
他即使尽量按着腰中长剑,可突然停下的举动还是令一位富家子弟模样的人不满——他正忙着与一个娇小的姑娘说笑,没注意撞在长长的剑鞘上,差点摔了一跤。
“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在街上怎么带着这么长的剑?哗众取宠不成?!”他愤怒地打飞剑鞘,拨开身边的行人,来到浪人面前。
可是看清浪人面貌后,他所有的咒骂都被堵在嗓子眼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浪人沧桑的面孔上被数不清的疤痕覆盖,毫无疑问,那是剑伤,错综复杂,可别有美感。令富家公子说不出话来的是浪人散发的冷冽气质,那是不经意间露出的杀意,那是杀了多少人,才有那样冷漠的表情?
“对……对不起。”他主动道歉,低着头,满是敬畏。这样有一些小钱的公子,知道命比什么都重要,遇上惹不起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可是浪人并没有理会他,只是被他叫住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所有的心神全被眼前的这家酒楼吸引,牌匾上书四个大字“春风得意”。这是长陵城内最普通的酒肆,来往都是些不太尊贵的客人,大多是小贩,也点不起什么昂贵的酒,三五成群地在此中逍遥。
公子见状连忙逃开了,推开家仆,与姑娘躲得远远的。他学过剑术,即使是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也能窥探到那如绝世好剑的锋利之意。浪人是风的化身,是自然的精灵,无处不在的微风在他身边跃动欢呼。
“明城……明城……”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呼唤。
是谁呢?普天之下,知道这个名字的,应该没有活着的人才对?有风起,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出现在他面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是老师。他知道那是幻觉,正是十六年前,他第一次遇到老师的那一幕,正是在这间名叫“春风得意”的酒肆,他成为“御风剑术”的唯一传人。
那枚被特殊药水浸泡的枫叶,他还一直保存着。
“陈城!陈城!”一个少年的影子向他跑来。
这是个全新的称谓,也是他一直使用的名字。他家破人亡后,他不敢对人提起、也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名字。这是他仅剩的尊严,他会麻痹自己,做这个不入流勾当的是平民小子陈城,不是曾经名动一时的陈明城。
少年的记忆向他袭来。那个奔跑的影子原先是透明的,看不清那人的脸,可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那是面容俊朗的人,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明明是干着最普通、最累的活,可永远没有弯下自己的腰,他总是对未来充满希望,说自己要成为万人敬仰的将军。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是一段传奇的开始。
那个当伙夫的少年,经常从灶房里偷着拿出一条鸡腿两人分食的少年被还未继承爵位的姜云烈带走,去了鸿都门学,这固然和卫氏中兴有关系,可更多还是他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天空不可能终日被云覆盖,星辰终有一日会闪耀。
至于他,后来则被自幼便不曾一见的哥哥带走,那天下着迷蒙小雨,兄长与老师撑着伞,隔着一条街与他对视。
他是没有家的浪人,一辈子孤独,只有在年少的时候享受到片刻的温暖。
很少有人记得,陈氏曾经也是名动一时的世家,其先祖陈遂更是画像高挂在凌云阁中。如果忽视八百年前乱世中最闪耀的姜天昌、吕天阳、慕容明月三人,他先祖也是衍朝的开拓者之一,甚至被元帝陛下信赖,掌管一份江山社稷图。
陈氏的中落是从何开始的呢?时光,是时光的伟力淹没这个家族。陈氏当年被分封到皇都外,远在北原边陲,从断崖处可以眺望沧海,据说在雨后的彩虹中,可以看到中州岛的影子。
可衍朝长青的世家只有吕氏。吕氏就在皇城中,一代又一代人辅佐姜氏掌控天下,其中固然有无能者,可朝代太平,皇帝都念着昔日的情分,仍是让他身居高位——何况几百年的历史中还出过数位英雄,天下有变,皇室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吕氏。
而陈氏的气运似乎都被先祖那几代人消耗殆尽了,历代家主平庸,又远在天边,皇帝看不到你的人,情分有没有和吕氏那样紧密,就渐渐衰败到饭也吃不上了。祖业被夺,族人以泪洗面。
后来他想,可能那只无形的大手目的就是江山社稷图。
方才说过陈明城只在年少与兄长重逢、被老师传授武艺被上天施舍了半分温暖,这一段美好时光的开端是一个阴雨天,可夺走这一切的,仍下着雨。
还是雨,倾盆大雨,电闪雷鸣的一个雨夜。
那是一座破落的山神庙,他们的老师来自中州,是武道中人。衍朝末年,姜氏衰败,国库亏空,幽帝暗中下令召回江山社稷图的持有者,他打算动用祖宗留下的基业,重新开创姜氏的王朝。
可就在约定日期的前夕,他找到食物回到山神庙的时候,他的哥哥与老师全死在剑下,造成伤口的剑术,就是只有他才会的“御风剑术”。江山社稷图被盗,他老师死前攥着被血染红的枫叶。
那是老师所在门派的信物,他们已经想好献上江山社稷图之后,回到中州,再也不理世事。
此后的几十年中,他一直追查杀害老师于兄长的人,也一直不曾放弃寻找江山社稷图。哪怕衍朝已经灭亡。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组织他一直在追寻,他到了东土附近,收到了友人的来信,请他一叙。
“卫曲……”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
又下雨了,他大步踏入酒肆,要了一杯热酒。天阴沉沉的,像极了他被带走的那一天,街上人流涌动,可不会有人喊他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