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军,阿史那王子乃是贵客,这样让他上场动武,如果伤了碰了,会不会有些不妥?”东土的礼官低声询问。
卫曲笑笑,“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纸上谈兵终究是浅,哪有亲身经历为快?少年们心中都有火气,让他们切磋切磋,消消火,不要把仇怨解大。”
礼官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少年们不善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忍住了。在军中卫曲将军向来说一不二,这些少年又都是贵胄子弟,被这些人记恨,下了朝回家的路上,说不定要被谁揍上一闷棍。
“双方注意分寸,不要动了真火。”卫曲先是劝诫,“你们双方打算领多少兵马?”
本来规定是每人二百军士,可卫曲知道吕正蒙与蛮族王子交恶,不敢放他一人上去。当然蛮族这方也不会放心他们王子单人出战,就看双方要带几个副手。
“算我一个。”苏墨白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
“我也来。”温城紧随其后。
一开始被挑起火气的王勋与李绩没了动静,东土、其余诸侯国的公子仍作壁上观,不肯当出头鸟。吕正蒙面前只有他的两个朋友围了上来,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他们各自握住腰中佩剑,满脸肃然。
蛮族那方同样有两名少年请战,与阿史那同龄,看起来是他的随从。这两人比阿史那要壮上许多,看起来更像北原口口流传的膀大腰圆的蛮子。
双方分头领军,各自佩戴好战甲,军士已经从远处牵来了马,正在二百人的方阵面前等候。
路途不远,苏墨白低声问,“呆子,你实话告诉我,你不会在战场上要对那个蛮族人做什么吧?”
“我恨不得现在就一剑杀了他!”吕正蒙满脸戾气。
这个表情让苏墨白与温城心惊,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三人来到鸿都门学时无意间碰到过阿史那·铁真的那一次。那大约是在三年半以前,三人在门学内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转角与他相遇。吕正蒙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手一挡,把两人逼得后退一步,满脸戒备地拔剑而起。那时候吕正蒙才十三岁,还是个不大的孩子,他沉默寡言,被门学内不少纨绔欺辱。可无论怎样的刁难他都忍过来了,遇见阿史那,他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都是杀气,要不上两人死死把他按住,恐怕天涯剑刃上早就饮上阿史那的鲜血。
被拦下的吕正蒙一言不发,最后吐了一口气,独自离去。这件事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如果不是李言蹊、苏墨白、温城三人联合出面作保,恐怕他早就被驱逐出门学。
“正蒙兄……唉!”温城最后只是轻轻拍拍他的肩,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是后来才知道吕正蒙直面蛮族军队在寒州活下来的,家园被毁,仇人在前不能手刃,这种痛苦是谁也不能理解的。虽说阿史那·铁真不是领军之人,可既然他出现在战场之上,绝对不是无辜之辈。
苏墨白瞥了一眼他的眼睛,只感觉脊背生寒,那绝对不是错觉,他能看出吕正蒙的瞳孔颜色正在发生不易察觉的变化。
金色瞳孔,或者血色竖瞳的吕正蒙,那是他永远不愿看见的噩梦。相比温城,苏墨白远知道更多的秘密。
“听我说。”苏墨白语气郑重,“记得我跟你说过,不要被仇恨蒙蔽心智。阿史那既然作为蛮族人入侵北原,他也是我的敌人。如果是个平常的蛮子,你私下里杀了也就杀了,可他身份不同,一旦出了事,就算我、温城、老先生一同出面都保不了你。你知道现在什么局面,如果轻易再生战端,真是生灵涂炭,不止是北原,整个地上世界都有危险。”
“我知道,家国大义与个人情仇的轻重。我想杀了他,可我不能。我嘴上说着希望世界上不要有战乱,可又想报仇雪恨,这样就战争延续了下去。”他瞳孔最中央金色的光点消失了。
吕正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声音低低的,“我是个无能的人,不能夺回寒州的土地,只能迁怒一个蛮族少年,是不是很没用?”
他在一瞬间又变成那个满脸懵懂、不知前路、对世界迷茫的少年。狠厉不在,徒添了悲天悯人的忧愁。
“怎么会?”看着自己的朋友从失去理智的状态恢复过来,温城说不出的高兴,“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先不说那么多。既然杀不了他,挫挫他的锐气让这个蛮族人难堪也好。你是我的朋友,我会支持你的。”
他先一步跨上战马。
苏墨白紧随其后,吕正蒙却愣在原地,低声说,只有苏墨白一人听到,“小白,如果有一天我彻底失去理智,如果劝不回,请杀了我。”
苏墨白微微一怔,“先把今天的战阵破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他回头一笑,打消吕正蒙心中杂念——他以为刚才过激的行动惹了这位朋友生气。
“我可不想输。”只有短短的五个字,让吕正蒙重新拾回了信心。
他使劲地点点头。
二.
三人于东方上马,各自身后领着二百人的方阵,那些军士静静地矗立在他们身后。其中只有一百五十人是骑兵,余下皆为步卒。
阿史那·铁真在校场另一头覆甲,他与随从穿的都是蛮族制式的翻毛皮铠,身后的士兵则是黑铁鳞甲,这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当然这是临时起意,不然早就从城西大营调集蛮族精锐过来。为了保护这些外族公子的安全,早在《和曙条约》签订时,就约好允许外族的军队驻扎长陵城附近。
不过数量并不多。
“巴扎、巴颜,这次麻烦你们了。”阿史那坐在马上,按住腰刀。
这对随从是兄弟,哥哥豪迈大胆,弟弟精明善于算计,他们不是贵族之后,可比一些同龄人强上不少。最重要的是,巴扎、巴颜的父亲当年就是大汗的随从,现在已经是将军,子承父业,大汗对此十分放心。
“王子客气了。”哥哥巴扎说,“那个小子如此针对王子,一会定要给他厉害瞧瞧!”
“吕正蒙……吕正蒙……”弟弟巴颜念着这个名字,猛然惊醒,“王子,这莫非就是!”
关于古耶尔的死讯,早就传到蛮族之中。不少贵族对这个曾经的奴隶崽子没什么好感,死就死了,只要阿史那没事就好。可他对巴颜、巴扎这些普通的孩子很好,这些出身不算优秀的少年总愿意喊他一声叔叔。三王子阿史那·铁真回去悲痛很久,做梦都用不熟练的北原语念这个名字,咬牙切齿。
阿史那点点头,“是的……”他嗓子里好像含着一块东西,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王子息怒,您不方便,让我和哥哥动手!”巴颜猛然抽出腰刀,森然逼人。
“不要做傻事!”阿史那做梦也想杀了吕正蒙,就跟吕正蒙对他无可奈何一样,他同样拿吕正蒙没有办法。甚至,私下里他还打不过吕正蒙。
象征蛮族的灰色苍狼旗高高挂起,被巴扎紧握在手中,他一夹马腹,奔驰出去,“王子殿下不必担忧,我等知道分寸!驾!”
吕正蒙本来有些紧张,沙盘推演他已经经历数次,可那是纸上谈兵,这次主动请缨有二百军士听从他的号令,他勒住马缰的手已经渗出了汗珠。可看到升起的苍狼旗帜,蛮族的标志让他想起了曾经流过的血,眼中寒光一闪,那些杂念统统抛在脑后。
“冲锋!”他挥舞手中没有枪头的长杆。
麾下马蹄落下,威势如震雷,肆意咆哮。滚滚烟尘中,三人马快,落下身后士兵们数丈的距离,那英武的身姿,引来不少人侧目。
“看来有些人,生来就是属于战场。”卫曲在心中默念。
吕扬也站在众人之中。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平日是那样不起眼的人,行径堪称卑劣,怎地披甲上阵,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说的正是吕正蒙。这个吕氏族人此时英明神武,豪情万丈,令他好生羡慕。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双方这是要干什么?”东土的礼官说。
他的声音颤抖,脸上也带着惊恐的表情。众人把视线挪到场中,发现双方并没有按照先前破阵的法子,反而绕过正中央的军阵,一东一西绕了个大圈。
卫曲笑着说,“双方心中都有火气,看来是打算先把对方清出场,然后破阵。”
“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卫曲漫不经心地瞄了他一眼,没有杀气,可礼官感觉脊背生寒。他本不想多嘴,可又不得不这样做——参战的哪一方都是得罪不起的人,何况公子墨白也在场上。这万一出了好歹,获罪的必然是他这个名义上的监管。
“大人安心,君上安排今日演练,就是想磨砺这些学生的心气,让他们知道行军打仗不是闹着玩的。”卫曲知道他的难处,并没有过分苛责,“现在不是很好?公子参战,他是我的学生,正好校验他长进如何。”
“不过……”他看着两军即将混战在一起,喃喃自语,“是该做些准备。”
他唤来亲兵,低声耳语几句,只见他小跑着去了。卫曲一甩袖袍,满脸高深莫测,让人根本看不出他暗中下了什么样的命令。
战马嘶鸣着冲向一起,双方还有二十丈的距离。吕正蒙勒住马缰,前蹄高高踏起,做了一个挥手的姿势。那是放箭的命令,每人率领的二百人方队中只有五十名军士是骑兵,其余都是长戈卫与盾卫。
“射!”他双手猛地落下。
对方骑兵的锋芒正盛,可偏偏看不出任何战术的味道,似乎只是一昧凭借勇劲与蛮力冲锋。这是吕正蒙一开始就制定的战术,马弓手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听到令下,从马腹上摘下长弓,引箭。
他停在原地,身后的马弓手以极快的速度呈扇形散开,整体以半圆的姿态行进冲锋。这些都是军中上好的弓手,即使是在马背颠簸之上,也能在二十丈的距离精准地命中。
摘去锋镝的箭矢呼啸,连绵不断的箭雨没有覆盖阿史那率领的先锋骑兵,而是攻击他麾下步卒的左右两翼,目的就是逼迫他们立起重盾,拖延他们的行军速度。
“立盾!”阿史那回身咆哮。
这个蛮族王子似乎没有料到吕正蒙会采用这种骚扰的战术,仓促间想不到良方,只能让盾卫防御。
阿史那身后的同样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按理来说看见对方招数下达命令已经晚了,他们失去了先机。可偏偏那些盾卫动作整齐,看见箭雨落下的瞬间已经把手放在背上,几乎是命令下达的瞬间,立刻抽盾立在胸前。
后方的军队立刻停下,步卒躲在重盾之后。那些箭矢落在铁盾之上,纷纷弹起,偶有从缝隙射了进去,被击中的军士闷叫一声,后退数步才站稳。虽然摘去锋镝,这些箭矢带来的冲击仍是不可忽视的。
“将军,这有违兵法之道吧?为什么这些弓手不压制先锋骑兵,而是要袭击他们的后方?”卫载问。
卫曲扫了一眼他这个名义上的子侄,“想来吕正蒙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
他不屑地转过头去,心想这两人都是酒囊饭袋。吕正蒙这么做固然拖延敌方大部队前进速度,可阿史那麾下同样有一百五十名马弓手紧随其后,这些人要是搭弓挽箭,那些散开没有重盾保护的弓手岂不是活靶子?在平原上这样,这一百五十人已经距出局不远。
比阿史那更先反应过来的是巴颜,“弓手迎击,放箭!”
那些弓手早就等待命令,他们一同摘下长弓,从箭囊中抽出羽箭射了出去。可吕正蒙一直的等待就是这个,他举起右手,“回阵!”
这个命令让远处围观的人目瞪口呆。没有章法可言,可偏偏是有效的,那些弓手阵型瞬间散开,不做任何留念,策马奔驰,密集的箭矢多数落在了空地上。
“冲锋!”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吕正蒙下达新的军令。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吕正蒙止步不前了,他是在等待,等自己的步卒追上先锋骑兵。弓手佯攻的这个时间,已经拖到他与后方的步卒汇合,前军后军交在一起,如潮水般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