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正蒙不再停留,率先策马杀了过去。
阿史那·铁真在那一瞬间有些慌乱,面对数倍多于他部的人潮,他短时间竟然呆坐在马上。不过震耳欲聋的咆哮很快令他清醒,他回身下令让弓手不再追击,而是直面放箭阻止势不可挡的冲锋。
可是有人比他更快。
颠簸的马背上,吕正蒙拉弓搭箭,无头的羽箭在黑色的桐木长弓上蓄势待发。只听“嗖”的一声,弓弦一颤,羽箭已经失去踪影,在阿史那转回的目光中,看见一个黑点以极快的速度正在逼近变大。
无头的羽箭带着风啸和强烈的杀意直冲阿史那被面甲覆盖的脸门。
吕正蒙射出这一箭后不再留恋,把长弓搭在马腹上,手中长杆已经做好直刺的准备。
不过二十丈的长度,这个距离吕正蒙可以保证箭无虚发。虽然对面阿史那的弓术更好,可明显他第一次上阵被打得措手不及已经慌了神,甚至连有效的防御都做不出来。
慌乱之中,还是巴颜策马上前,他手中没有护具,而是巧妙地把木刀横过来,挡在阿史那面前。这种急中生智不得不令人佩服,可他自己就是全然没有防御的了,另一根箭矢直接命中他的胸口,巨大的力度把他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这支箭矢的来源是温城,他同样有百步穿杨的弓术,只是一时间跟不上吕正蒙那飞快的节奏,后发制人。三位可以说第一次领军的少年先后拉弓挽箭,分别直指阿史那、巴扎、巴颜这三位蛮族少年。
阿史那这方漫天的箭雨成功地阻拦骑兵的攻势,三人也没有余力拉弓,纷纷挥动手中武器击退箭矢。他们都有高超的箭艺,可要精准的命中需要瞄准时间,袭来的箭雨在他们眼中虽然无力,可也不是能忽视的。
三人精准的箭术赢来后方一阵喝彩。
吕正蒙射出的箭矢虽然被格挡,但温城补上的那一箭已经让对方尚未正式开战就减员一人,苏墨白的弓术就要稍逊一筹了,不过他的目标也是三位蛮族少年中最高的那一个,被对方轻易挡下。
巴颜落在地上,他的头盔被震飞,扎好的束发有几根乱蓬蓬的垂了下来,整个人显得无比狼狈。他的性命无忧,只是出局而已。可阿史那不这样认为,他看着跌落在地的同胞,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那要是真正的箭矢,巴颜已经死了。
什么如雷霆版的吼叫纷纷被他忽视,他顾不得战局,呆呆地坐在马上,两人对视。他心想自己真是废物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受伤,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战局已经胶着起来,吕正蒙、苏墨白、温城三人已经率军杀入他们的前阵。最前方抵挡的是那些马弓手,他们在平原上拥有速度的优势,可被三五成群的步卒组成小队的情况下,战马反而成为他们的累赘。那些士兵极其聪明,手中的武器往往对准战马,马上的弓手大多都被因疼痛而不能有效控制身形的战马甩了下来,纷纷被俘虏。
最关键的是,对方攻防一体,主将就在后面压阵。而他这边军心涣散,身为主将的阿史那还在发呆。
“三王子!三王子!”巴扎用木刀底部将一个试图袭击他的步卒敲晕,扯着嗓子大吼,“您是主帅!不要犹豫,下达命令,不然我们必输无疑!”
他来不及说出第二句话,如今敌方将领三去其一,苏墨白已经把他当成目标,两人已经厮杀起来,根本不给他分神的机会。而温城则率领大部分甲士绕过这个先锋部队,打算凭借快马冲散没有汇合的后续步卒。
只有吕正蒙,他提着长杆,那仿佛是足以惊神的长枪,杀气腾腾,目标就是阿史那。
如果说阿史那不过是吕正蒙对战争痛恨的缩影、对蛮族厌恶的一个代表,那吕正蒙可是阿史那真正的仇人,那一天是他亲手将古耶尔劈成两半,鲜血泼溅在他的脸上。后来他甚至得了厌血症,总是梦中惊醒。
“三王子!三王子!”一直有人在阿史那的脑海中轻轻呼唤他。
是谁呢?阿史那很疑惑。
在茫茫的一片白光中,那个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亲切。那是纯正的蛮语,带着博多尔草原上雄壮豪迈的味道,是地地道道的蛮族汉子才有的口音,被北原所不屑,说蛮族连话都说不好。可阿史那知道,那正是他的家乡语。
“叔叔。”阿史那已经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他父亲有很多个兄弟,可他唯一认的,反而是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古耶尔叔叔。不是因为他是阿史那家族的三王子,而他就是他,一个缺爱的小孩子。
“我没能为你报仇,对不起。”他低着头。
古耶尔只是站在那里,“三王子只要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就好,我多希望你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可你不是,你是汗王的王子,不管你愿不愿,生来就背负这个责任。”
“叔叔……叔叔!”
“三王子,你少的只是信心。”古耶尔笑着摇摇头。
他的幻影一瞬间随着风消散了。
吕正蒙驱马很快冲进阵中,不少甲士纷纷拦在前面,哪怕他们的背后是一个软弱、没有主见的蛮族王子,得到军令也是他们的统帅。不过可惜那些步卒武艺有限,数根长杆向他捅去,则被他左臂张开全部夹在腋下,右手的长杆横扫一片。
他松开手,那些被击中的步卒极有自觉地后退,撤出战场。这要是真正的武器,他们已经被割开喉咙。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马背之上的少年,心有不甘,为什么骑着马的人是他呢?
那些零星的甲士不过是一合之敌,吕正蒙没有多想,说句不好听的这些人放在战场之上也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与阿史那身边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可是那个蛮族王子仍然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吕正蒙手中长杆用尽全力地刺出。
场外叶关看着即将分出胜负,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这个蛮子也太差劲了,怎么上了战场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他声音不大,可还是被不少人听见了。蛮族的礼官怒目而视,恨不得把这个毛头小子撕成碎片。
“慎言,胜负未分。”卫曲淡淡地说了一句。
只见场中局势陡然间发生变化。
吕正蒙长杆的直刺虽然迅捷狠厉,可落下的方位是阿史那的胸口,他到最后还是留了情面。一开始他的确是奔着给阿史那一个惨重教训去的,可对方防也不防,打在要害真的让这个蛮子出了什么意外,麻烦不说,也不光彩。
然而变故就是发生在这里。
吕正蒙最后改变方向的直刺在电光火石之间被阿史那徒手攥住,他抓着长杆的顶端,与他胸口只有一寸的距离,可无论吕正蒙如何用力,长杆纹丝不动,进退不得。
“你!”
吕正蒙的话还没说完,清脆的响声从两人中间传来。双方本来依靠长杆角力,可阿史那手臂纹丝不动,光平腕力让长杆靠前的位置扭曲起一个弧度,最后猛然断裂。
突然的失力让吕正蒙失去平衡,他在马背之上上下颠簸,摇摇欲坠。战马受惊,前蹄掀了起来。
“我要杀了你!”阿史那驭马提着木刀冲了过去,他双目闪着凶狠的光。
这个蛮族王子在最后的关头终于领悟,他应有的责任。方才那一幕的确是幻境,可不是来自外力,而是他的内心具象在质问自己。他既然参战,就是蛮族的颜面,他代表的不是阿史那,而是蛮族王子阿史那·铁真,是博多尔草原上蛮族九部汗国的尊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阿史那趁着吕正蒙平息战马慌乱动作之时,提着木刀靠近在吕正蒙坐骑的头上重重一敲,那匹北原的骏马痛嘶着轰然倒下,把他抛下马背。
人们这才见识阿史那这个瘦弱的蛮子也有这样恐怖的力气,他平日一副软弱任人欺凌的样子,可现在看他的力气足以排进门学中的前三。
吕正蒙重重地落在地上,他浑身套着甲胄,可背部仍是传来剧烈的酸痛,如果不是躲闪及时,那匹战马庞大的身躯恐怕就压在他的身上。
他手中没有了武器,断裂的长杆在落地时脱手而出。微微的痛苦让他更加清醒,这次失利来源于他错误的预估长杆的硬度,如果这是铁制的枪身,绝对不会被这样打一个措手不及。
阿史那端坐在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地把木刀砍了过去。他举手格挡,双臂之上套着铁护臂,两个硬物撞在一起,吕正蒙的身子陡然一颤,阿史那臂力惊人,硬是把吕正蒙即将站起来的身子又压了回去。
吕正蒙重新瘫坐在地面。
只是这一刻他抬头,阴影遮住太阳,阿史那面部表情地逆光坐在马背上,他没有挥动木刀,反而勒住马缰,骏马的前蹄高高举起,嘶鸣惊人。
“你去死吧!”马蹄落下。
局势的颠倒发生在瞬息间,就连场外的众人都来不及制止,除了吕正蒙,别人看不到阿史那眼中闪着妖异、红色的血光。他的精神状态不对,是不会停止的。
“这个我就不跟你争!”吕正蒙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声音急促嘹亮,地动与快速奔袭的声音传来,两侧的人流涌动,跟见了鬼一样纷纷闪避。带着巨大的风,以及难以想象的速度,一匹骏马从不远处横冲直撞地过来。
那一脚落下吕正蒙无疑会受重伤,甚至可能死去。阿史那用的是蛮族的战术,那里的黑骏生性凶猛,一脚可以轻而易举地踩碎人的头骨。在寒州战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受到这样的伤势凄惨死去。
阿史那坐下的终究不是西岭的黑骏,能够让它高高抬起前蹄并保持平衡已经得益于他的高超马术,可想如臂指使的操控还需要一点时间。就是这个空档,已经足够。
可那一匹冲过来的枣红色的马似乎懂人性,直接撞在阿史那坐骑的腹部,那更像是愤怒的公牛发出的袭击,用巨大的冲力将其掀飞。
局势的变化总是这样突然,吕正蒙的危机安然渡过,他站起来,亲昵地摸了摸骏马的头。骏马配合地打了一个响鼻,舔了舔他的手心。
在他背后,一个骑兵被摔得七荤八素,仰面朝天。这匹骏马本来是他的坐骑,枣红马是出了名的桀骜,野性未褪,经常把军士从背上甩下去,令人叫苦不堪。今日分配马匹轮到他,他祈祷着别出意外,可最后仍是被他甩下背。
“小红!干得漂亮!”苏墨白在厮杀中兴奋地回身叹了一句。
这匹马的名字叫小红,是吕正蒙取的,这就是私下里他不愿意吕正蒙称他“小白”的原因,虽然亲切,可总觉得怪怪的。这匹马是军中少有的神骏,他曾经也想驯服当成坐骑,可就算用上元气,这匹马仍是高傲不肯臣服。
也就只有局外人担心吕正蒙的安危,认为失去武器的他只能任人宰割。苏墨白可知道他朋友腰间可是鼎鼎有名的天涯,甚至明月也可以随时出现在他的手心,度过这次难关是轻而易举地事情。只不过一旦动了真正的武器,事后收场比较麻烦。现在枣红马解了围,省去了这些麻烦。
“是这匹马?有意思。”卫曲放下了手里的弓。
这张弓是他的亲兵取回来的,放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凡物。吕正蒙在外人看来即将毙命的那个瞬间,他已经拉开弓弦,准备解救那个小伙子。不过没等他出手,枣红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将军,这……”蛮族的礼官有些不忿。
“大人稍安勿躁。”卫曲满脸随和,“这匹枣红马很多年前就饲养在军中了,它是什么样的品种、来历无人得知,可它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一等一的神骏。不知多少人想要驯服,可最后都是望洋兴叹。不是我方偏袒,不然这匹坐骑一开始就会出现在吕正蒙的胯下。”
宁静看着那匹突然大显神威的骏马,不动声色地挑挑眉,她感觉到了熟悉的味道。
“妈的,就是这匹野马。”叶关低低骂了一声。
这匹马救吕正蒙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马场几人比拼骑术,吕正蒙挑选的马匹已经于前日被他们下药,本来打算事后好好地奚落他。可这匹桀骜的马主动在吕正蒙面前半跪下,仿佛这就是它生来的主人。
“这小子运气真好!”叶关恨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