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了傍晚,吕正蒙才晃晃悠悠地赶回家中。
漠北正在院中躺在一把藤椅之上,晚霞正好,被洗至发白的衣衫晾在竹竿上被染成红色,烈日的余温熏得皂角上的草木清香浓了起来,她闭着双眼,满脸怡然自得。
“我回来了!”少年手里提着一个包裹。
漠北连忙跳下藤椅,这把藤椅本来是吕正蒙的老师李言蹊亲手制作的,他老人家纵然年高,可魁梧的身材仍是两人望尘莫及,娇小的漠北躺在上面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几乎身形是完全被椅子遮住的。
“老师的东西你也乱动,小心他老人家哪一天回来收拾你一顿。”吕正蒙开着玩笑的伸出手,打算摸一摸漠北的头。
谁知被小姑娘一个闪身躲开了,她用不善的神色盯住吕正蒙。这个年纪的漠北比两人第一次见面要高了许多,头发也顺着下来披在肩头,依旧乱蓬蓬的,不过比以前杂草似的模样看着要顺眼许多。最明显的变化是身段,婀娜多姿说不上,可也尽显青涩年华。
他的老师曾开过这样一个玩笑,“小丫头如果不是这样邋遢,整天蓬头垢面的,细细梳妆打扮起来也是一个美人胚子,如果肤色在白一点,恐怕前来提亲的人都要把我这小小的屋子挤破了。”
当时漠北的脸色是由红转青又转白,羞愤交加,使劲地踩了一旁偷笑的吕正蒙一脚,整整三天没有理会这对师徒。
“好好好,你长大了,男女有别,我不碰你就是。”吕正蒙有些喝多了,否则平日是绝对不会这样说话的。
漠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两人离得不远,从这个距离漠北闻到了吕正蒙口气中的酒味,脸上不善的神色更浓了,用手语比划了好几下,意思是:“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这么多年和漠北的相处,这个在吕正蒙眼中妹妹一样的人儿不会开口说话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不过好歹漠北是只哑不聋,离近了凭借对方的口型就可以分辨出,加上他浑身懒洋洋的,也不愿意比划手语,随口应道:
“今日我去拜访卫曲将军,我已经是他的学生,机缘巧合下又认了一位武道上的老师,他可是太厉害了,能原地掀起数丈的飓风来。”少年长长地打了一个酒嗝,“如此美事,自然多喝了些,本来下午我冥想感知自然中的风静坐让酒意消了差不多,可傍晚将军的邀请是在盛情难却,我们又喝了一顿。”
吕正蒙的语速并不快,当漠北听到他被卫曲将军收为学生时忍不住跳起来拍手称赞,可听到两次饮酒到了这个样子,脸色又阴了下去。
“好了好了,小北你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提前回来了么?”吕正蒙一头扎在藤椅上,上面的余温不知道是漠北的体温还是烈日的余晖,舒服极了,让他忍不住用懒洋洋地语气说道,“晚上还没吃吧?这个给你。”
漠北偏着头接过用油纸包裹的布包,歪着头,心想这是什么?
油渍已经渗了上去,用细线封好的布包外已经有些斑驳,少女低头轻轻一嗅,闻到了多种味道混合的香气。
“卫曲将军用特殊香料腌制的腊肉与熏鸡,还有几块精致的糕点,最珍贵的还是那些香料。”吕正蒙说,“将军知道我家中还有一个你,特地让你尝尝的。”
漠北瞪大了眼睛,接了过来,用手比划,“为什么将军会送你这些?咱们好像没有穷到吃不起饭吧?”
长陵城内虽然寸土寸金,可李言蹊的这座客居解决了最大的难处,而他本人留在鸿都门学任教有一笔不菲的收入,这是三人的经济来源。即使李言蹊离开,仍留下数个金印,这足以让两人度过好几年的时光,即使不能锦衣玉食,可混个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你错了,不是卫曲将军看我们要吃不上饭了。”吕正蒙笑,“这是他的爱好,他本人以前是个厨子,即使身居高位也还是留得一手好厨艺,你是没到他府上,不知道……”
吕正蒙侃侃而谈,漠北大致明白了,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比划道,“那卫将军还真的是一个怪人,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将军,怎么还喜欢这种被人轻视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贩夫走卒自然受到那些贵族的轻视,而医师、乐师、乐师这种同样被认为下三流的人,不过卫曲将军身居高位,自然不用忍受这种流言蜚语,相反别人还要奉承他这个爱好。
“唔……人各有志啦。”吕正蒙随意地比划了两下,“如果未来真的能够结束乱世,我也不愿意做官,随便做点什么就行。我想想我还会做什么……”
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朦胧的醉眼中满是思索的神色,旋即尴尬一笑,“好像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除了会写几篇文章有点力气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总不能在街上当一个卖艺人吧?对了,我可以把卫老留下的医书背下来,以后背着一个‘悬壶济世’的名号也不错!”
他语气中无一不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酒意上来,谈兴正足,打算洋洋洒洒说下去的时候,腹中饥肠辘辘的声音传了出来,让他的话戛然而止。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漠北憋不出了,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好啦,好啦,有那么好笑吗?”吕正蒙尴尬地摸着鼻子,故作凶相,“你还是快去煮饭吧,我晚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都是挂念着你才连忙回来的。你要再取笑我,小心我把你卖了!”
漠北对他做了一个鬼脸,嘲笑吕正蒙后趾高气扬地回屋煮饭去了。
院中只剩吕正蒙一人躺在藤椅上,他使劲地晃了晃,发觉果真是无比惬意,可又悲哀的发现一个事实——他是家中地位最低的那个,原本这张最舒适的椅子一直被老师使用,而老师离开后则被漠北霸占,而他今天还是第一次躺在这张椅子上。
少年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斜阳下他的眉宇与肌肤都被染成了额红色与金色,他满脸惬意,丝毫不在意明天就是春试的第一门科目。
二.
夜。
星光明媚,温和的春风吹得行人脚腕痒痒的,临近夏日,空气中多了一丝炎热的味道,不少百姓大多挽起裤脚,漫无边际地在大街上闲逛。幕间的长陵是一天最安静的时候,到了夜幕反而鼎沸起来,人们摩肩接踵,张灯结彩每一天都像是过年。
而在两条街外,一间无人的铺子中,几个少年从闹市穿行过来,这里地僻人静,冷清地只有零零的灯火,他们停在的门前悬挂的两盏灯笼发出柔和的光芒。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人都向往这个地方了。”其中一个少年说,“这里不愧是天下最富足的地方,远不是那些提心吊胆的乡野小国可比,没有宵禁,哪怕是吃过饭在街上闲逛,什么也买不起,也是一种快乐。”
少年穿着黑衣,是最简陋不过的面料,也就十六七岁,与身边的少年相仿。可他又是不同的,眉宇间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傲气,生得老成,腰背也有些佝偻,躯体中仿佛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如果吕正蒙在场,一定能够认出那是这是那天与他交谈的无名氏。
“无名兄所言极是。”另一个少年说,“我原以为卫国都城就是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别人说长陵再好,我也是不信的,来到这里月余,发现果然名不虚传。”
几个少年都是故交,祖上都是贵族,因为各种原因家道中落,他们都不甘于平凡,总想凭着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
“我们进去吧。”他领着六七个少年走入铺子中。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中年人,几位少年恭敬行礼,齐呼,“老师。”
这人便是鸿都门学中最严厉的讲师孙且,他本人原是云游世间的贤人,名噪一时,当诸侯们签下《和曙条约》时英王特地请他来门学授课,甚至担任了这座学府的祭酒之位,这些都是他在各地收的学生,其中唯有无名氏李仲、张初是他的入室弟子。
“都准备好了吗?”孙且问。
少年们齐齐掏出印着赌场徽记的特殊花票,上面不约而同地印着吕正蒙的名字,这耗费了这些少年所有的家财,甚至有的还是孙且用自己的俸禄发给他这些弟子的。数额加起来超过三百金印。
“都在这里了,老师。”李仲回答,“共计三百一十二枚金印,如果吕正蒙拔得头筹,我们总共可以挣到一万七千一百六十枚金印,足够让我们全部入学,甚至还可以招收更多的同道中人。”
“这件事做得不错,远超我的所料。”孙且说,“不过你们要切记,不要招摇,换到金钞之后马上用张初的名义存入钱庄,李仲,由你陪同。”
“是,学生谨记。”李仲与最不起眼也是年纪最小的张初同时起身。
其中有少年问,“老师,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我们全部家当压在吕正蒙身上,万一他……岂不是?”
这名少年一直是不满意把所有希望押在吕正蒙身上的。
“风险与机遇,永远是并存的。”李仲作为师兄,站起来厉声训斥,“我记得跟你们说过一件事,我在茅房中看到老鼠,遇到人或者误闯入的野狗,纷纷落荒而逃;而在米仓中的老鼠,一只只又大又肥,优哉游哉地在米堆中嬉戏**,没有人能够威胁他们。”
所有人噤若寒蝉,他们知道这一位大师兄是最有本事的人,曾经凭着自己的能力做过掌管文书的小吏,那时候他方才十四岁。
他环视四周,“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如同和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导致。无论你机智与否,如果你抓不住机会、选择不到正确的环境,一辈子都只能当一介平民。现在是老师给了大家机会,能让我们进入鸿都门学,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你们要把握住,而不是质疑。”
“是。”那名出声的少年低下头。
孙且一挥袖袍,背着手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们心中多有不解,可这其中看似冒险激进,可有十足的把握。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跟着我的有人时日不长,可也明白我传授给你们的是治理国家的学问,可人性本恶,不经良久教化,最终和那些游手好闲的野人无异。你们都是我的学生,为师希望你们出人头地高居庙堂之上,而不是饿死街头,一身所学无用武之功。”
这便是孙且作为名师最有名的“性恶论”,他认为君子与小人,能人与庸人都是天性所恶,贤愚不孝的差别则来源于后天的环境与是否有人督促,通过人的努力,用礼仪与法度才能转化人心中的恶。
“敢问老师,难道是要通过舞弊的方式让吕正蒙获胜吗?”另一个少年问。
“荒谬,为师这一生遵循法度,何来徇私舞弊一说?”孙且皱着眉头。
那个少年一脸疑惑,“可按照去年来看,吕正蒙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头筹啊?学生愚钝,看不到他获胜的希望。”
“今年春试的规则有所变化,经过商议,鸿都门学中的分数比重将会改变。”孙且说,“我一早就上报国主,说要培养学生的实际能力,主要是那个小子所学正好符合改制的规则,不然哪怕是为师,也不能更改他的排名。而且今年的主试官乃是卫曲将军,射、御这方面他可以拿到甲上。”
孙且那张古板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笑容,“明天一早这个更改的规矩才会告知那些学生,主要是看他们的应变能力。为师希望你们入学以后,不要逊色那些世家子弟,更不要懈怠自满。他们是靠祖宗的余荫走到这一步的,以后也可以凭借祖宗的余荫,可你们不一样,只能凭着自己。”抓住这个机会,我有预感,未来将是前所未有的格局。
有学生壮着胆子问,“老师是认为东土未来可以赢得整个天下?”
孙且抬头,目光深邃,“谁说得准呢?将来之事不可语。不过有一点,你们识人时要慎重,我建议你们可以尝试一下结交公子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