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鸿都门学的季试总共分为文试与武试,其中文试分为:礼、书、数、乐四科,前三门通常在第一天上午进行,乐科则在下午的竹林中。而武试中的射、御两门则在第二天的校场,根据当年的考核难度来确定持续时间的长短。
“……往年的规矩你们都熟悉,不过今年要改一改。”主考官笑着眯起了眼。
窗外的青石板上零落的花瓣被踩的粉碎,长衫飘飘的卫曲一身淡青色站在门口,身边的墙壁上刻绘着粉梅彩绘,两者交相辉映,真是看不出任何杀伐的果断之气。
“啊?”席间的诸位学子发出惊叹。
苏墨白悄悄捅了捅吕正蒙,“怎么回事?今年怎么换上卫曲将军作为主考了?”
吕正蒙偏过头看他,同样疑惑,“不知道啊,我昨日去将军的府邸,他没告诉我这件事,想来是有什么特殊的变更吧。”
“那估计今年的难度要加大了。”最右边的温城笑着说。
窃窃私语声连绵不断地响起,卫曲只是轻轻咳了一声便压住了所有,“今年礼、书、数三门综合在一张试卷上,大大节省审阅的时间,不再单独分类。也就是说,每一道题目都是考阅你们的书法,礼科的题目也会混着数科的问题,至于下午的乐科,到了竹林我会另行通知规则。”
将军一挥手,门外等候多时的礼官拖着木盘走了进来,上面叠放着密封完整的试卷,都是被火漆封好的木匣呈着,其中内容早就是一个月前就确定的,出题目的教习只有季试结束才会回来,目的就是杜绝舞弊。
“好了,你们分席而坐。”卫曲将军负手而立,“切记不可交头接耳,你们都是体面的公子,可别因为这个弄得贻笑大方。”
面无表情的礼官拆封木匣,取出试卷后开始发放,屋内静悄悄的,唯有走动和拆阅试卷的沙沙声,这项具有仪式感的动作完成不过在片刻间,发放试卷的礼官并没有离场,分别立于东西南北四角,配合来回巡视的卫曲将军,共有五人。
“此次时间为一上午,现在开始。”在卫曲将军的提醒下,所有人摊开那一叠厚厚的试卷,提笔,研墨。
不过第一题就让吕正蒙感觉头皮发麻,只见开篇第一道题目这样写道:
“今有人持金出五关,前关二而税一,次关三而税一,次关四而税一,次关五而税一,次关六而税一,并五关所税,适重一斤,问:本持金几何。”
这对他来说并不算难题,可也需要一段小小的计算时间,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他算出了内容。可当提笔写上“一斤二两”这个答案时,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心想这是哪里的诸侯国,怎么税赋如此严重?
可当他脸上出现荒谬神情环顾四周想要得到认同时,发现不少人仍在闷头苦想,他的朋友苏墨白抓耳挠腮,看样子恨不得将出题人生吞活剥。
“不要东张西望。”卫曲眯着眼把目光逼了过来。
吕正蒙低下头,他知道数科不是这个朋友的强项,可此时他也爱莫能助,不知是错觉还是怎地,他感觉胸口赌场的花票有些发烫,他顿时有一种上当了的感觉。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无名氏那个家伙可别是赌场的托,用来坑我的钱的,我就这点家当,没了可就要喝西北风了。他是怎么看出我能拔得头筹的?”
不过也来不及让他多想,摇摇头收回思绪,连忙把目光投向下一题。经他查阅试卷后,这样费时间的题目不在少数,他决定还是先找那些礼科的题目解答,这是他最大的强项,全凭与生俱来的过目不忘。
王宫中。
一枚黑棋正落天元,白皙细长的手臂将黑子从棋瓮中抓出,精准无误地落下。花园中的流水潺潺,一中年人一少年人对坐,旁侧的落花坠入溪水中,更有美貌的婢女在不远处轻轻摇扇。
“父王的棋艺……真是……”少年无话可说。
他对面高戴琉璃冠紫金束发釵的中年男子食指一顿,黑棋被他夹在指腹,轻轻一笑,“始儿认为我这棋下的不对?”
“儿臣岂敢?”少年恭声说,“只是父王棋艺是在太胆大了。”
开局落子天元可以说是毫无用处的一步,除非是棋道圣手可以凭一算十,否则这完全就是浪费了黑子的优势,只有不会下棋硬要装模作样的外行才会如此。不过鉴于其中一人乃是东土国主英王姜云烈,另一人则是唯一的公子姜氏,无人敢对他们指点。
“只是胆大吗?”姜云烈苦笑,“你这个孩子就会捡一些好听的来说。”
果不其然,随着时间流逝,开局不利的黑子局势摇摇欲坠,英王姜云烈脸上已经带着一丝丝的慌张。而他的儿子姜始则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每一次黑棋落下他都是不假思索地落子,细细看去,棋枰之外被吃掉的黑子已有九枚之多。
身份这样隆重的父子对弈在那些宫人眼里可是一件极少的事情。
国主姜云烈整日忙于政务,世子整日居于深宫埋头苦读,两人的关系难以用亲密来形容。何况公子墨白年长后传言越发厉害,尤其是英王始终不肯公布世子的人选,这让姜始越来越尴尬,甚至连面也不肯露。
不过见今日父子其乐,哪里能看得出有半点隔阂?这些最爱捕风捉影的宫人在心里腹诽着,心想真该让民间那些人好好看看。
姜云烈看着棋枰上的黑白子,突然一顿,问道,“始儿,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姜始微微一怔,头脑转的飞快,想起今早文庙的重钟连响三声,小心翼翼地回答,“父王说的可是今日鸿都门学春试开始?”
姜云烈点点头,依旧盯着棋枰,“是也,不让今日我可抽不出时间来与你对弈,那些大臣正吵得不可开交。”
“恕儿臣愚钝,不明白门学春试与朝堂上大臣争执有何关系。”姜始尤为不解。
看着姜始满脸疑惑而又恭敬的样子,英王轻轻一笑,“门学中的大祭酒提出改制一说,要扩收普通的士子,为我东土吸纳更多的良才。此外,今年的春试稍稍有些不同。”
“敢问父王,是何处不同?”
“更看你的能力,而不是一昧地凭借文章、出身。”
父子间的问答一气呵成。
姜云烈回答的云淡风轻,可对面的姜始内心则掀起了剧烈的风暴,手中拈起的棋子“啪嗒”一声脱落,满脸愕然。
“父王恕罪。”姜始起身一拜,“儿臣失礼了。”
不远处的婢女立刻上前躬身拾起那枚棋子,放回在桌面上,只不过姜始没有心思理会,小心翼翼地说道,“父王,凭文章入仕是自古就流传下来的规矩,这样更改,会不会惹起朝中诸臣的不满?”
姜云烈拈起一枚棋子落下,没有抬头,“他们当然不满,哪怕只有文章写得好,凭他们的推荐,几乎举国上下的官职都被世家把控。除了有几个贤名的人,其余全是酒囊饭袋,国库管理不好、文书审阅不好,要这些人何用?”
他所执的黑棋落地,这才抬起头,“到你了,始儿。”
姜始听到此心乱如麻,根本无法做到最初的心如止水,落子有些慌乱,“儿臣不解,如今我东土国力鼎盛,人心所向,为什么非要行如此冒险之举呢?”
“积久之疾,隐忍不发,崩坏之时,高楼倾颓,无可救药。”姜云烈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恕儿臣愚钝,看不出任何征兆。”姜始极力反对,“一旦执行此策,不等祸起萧墙,几十年后之事尚不可料,眼下必然乱象横生。”
姜云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都说老人迂腐,怎么你这个尚未加冠的少年行事怎么也带着一股暮年之风?居高位者,眼界要开阔,切记不能被眼下的繁华蒙蔽。东土国力鼎盛,可任何参天大树都经不起蚁虫对根部的噬咬,我坐在这个位子还好,可将来你或者墨白接替我的位置,恐怕就不是这样了。”
姜始霍然起身,长长一拜,“父王言之有理,可儿臣认为,朝堂之上的三公九卿无一不是出自世家,他们习惯了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为官之道,由他们推荐,由诸侯国吸纳,这种循环持续了数百年,父王何必因为将来可能发生的祸事而打破这种规矩?正值乱世,行此事可能动摇国本,儿臣请父王再做思虑。”
“坐下,该你落子了。”姜云烈的声音不紧不慢。
姜始知道今天自己妄议国事,已经算是僭越,可他依旧按捺不住,特别恳求父王收回成命。不过他想自己是失败了。
“唔……”姜始思索良久,哪怕强迫自己的精神投入棋局中,可怎么也找不回先前的注意力,甚至感觉视线都模糊起来,如坐针毡。
“始儿,我有没有说过你的毛病?”姜云烈把自己儿子慌乱的神色尽收眼底,“你什么都好,为人处世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太小心,太把眼前的事情看得举足轻重了。”
姜云烈拂袖划过棋局,黑白二子互成厮杀的局势被外力强行模糊在一起,这代表此局以终。姜始怔怔地盯住混乱的棋枰,这才松下一口气来——他实在不知如何落子,已经有了认输的准备。
“我看过一本书,其中有这样一句话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你可明白是何意思?”他问。
姜始自幼也是饱读群书,虽然不曾去过鸿都门学,可授课的师傅也是北原一等一的学究,他在脑海中思索片刻,当即回道,“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是一种‘中’之道,受到喜怒哀乐的影响行事不偏离本心,是一种‘和’之道。”
“你知道这能总结为哪两个字吗?”英王问。
姜始满脸愧色,摇头,“儿臣愚钝。”
“这是中庸之道。”英王笑,“第一句‘喜怒哀乐之未发’就是‘中’,体现一人的福德,看一人有没有福德,就看那人为人处世是否淡定,是否冷静。如果被情绪左右,就容易做错事,多少福德都会被糟蹋。”
姜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发而皆中节’则是一种庸态,体现一个人的智慧,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受到情绪的左右,可做事仍旧恰到好处,令人放心,你就是有用的人才。”英王笑,“既中既庸者,福慧具备;不中不庸,无福无慧;中而不庸,有福无慧;不中而庸,无福有慧。你知道你是属于哪一种吗?”
姜始起身,“儿臣受教了,不敢妄言。”
“你是我的儿子,诸侯国东土的公子,先天就是有福的人,可这是先天而来的福分,并不是福德。”姜云烈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手心中把玩,“我与你说这件事,不提你的眼力,就拿你的反应来说,已经不中。至于‘庸’之道,你还算占据几分,可判断总是不准确。总体来说,乃是半中半庸。”
“父王……儿臣……”姜始似乎有些不忿,想要辩解一些什么。
姜云烈哑然地笑笑,“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你还未到加冠的年纪,正如你所说,未来之事不可述。”
“儿臣受教了。”姜始低头,“不知父王能否告知,这是哪一位名家的大作,为何孩儿从未听过?”
“不是什么古人,乃是今人。”姜云烈笑笑,“你不要想让父王把他找来给你当老师,他意不在此,父王也没有这个能耐。”
姜始满脸震惊,“那这位先生哪里可以见到呢?”
姜云烈低头思索片刻,“四年前他随着墨白一行来东土,我与老先生交谈甚欢,被他的谈吐学识所惊,这便是他在席间与我讲述的为人之道,他的治国理念不错,可惜他已经无意于此了。在鸿都门学教书,还是放心不下他的学生,今年暮春,他已经离开东土了。”
“我现在想,是不是让你居在深宫,没有去鸿都门学,是个错误的决定?”英王反问自己,“虽然你的老师不差,可没去那里,我总归觉得你比墨白要少了什么。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姜始只是低着头。
“这样吧,等到夏天的时候,你去门学听几次课,告诉我,那里与你的宫里,有何不同。”英王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