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五,傍晚。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边,西方天空火红的颜色慢慢消失了,东州联军的将士们持戈相待,静候夜幕来临。
现在距离三军开拔还有半个时辰,共计二十三万大军已经做好准备,依次有序地在北月平原上排开,人潮不绝。从北月关城楼向下眺望,军士如同搬家的蚂蚁,黑压压的一片又有某种整齐与纪律,就算是守城的将士也不得不赞叹这种气势。
东土十五万大军中,卫曲亲自领着一队亲兵巡视营地,这是出发前最后的准备。暂时统帅三军的职责就交给了卫载,他一人站在最前方,手持卫曲的佩剑与令箭,目不斜视。
先锋营中,吕正蒙手持长枪,策马立于他所统帅的先锋营第一卫前,凝视着这足有千人的队伍,看着枪戟如林,他忽然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静悄悄的只有风声,还有他的心跳。
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候三军戒备各司其职,能够自由走动的人已经不多。缓步走到吕正蒙身前的正是苏墨白,他一身银铠,整张面孔几乎全被覆盖,只有一双眼睛暴露在外,浑身上下散发着狰狞的气质,似乎江中潜龙,尽显峥嵘之威。
他是孤身一人,停下后环顾四周,所有将士的身影尽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就在暮色中凝视着千人的队伍,没有说出任何激励的话语。
终于天幕彻底被夜色笼罩,四周亮起了数不尽的火把,领军的两人眼中皆是火红的颜色,炯炯有神。吕正蒙用视线的余光看着他这位朋友,忽地感觉他是如此的遥远,又是如此孤独,有一种割裂感油然而生。
他忽然觉得他的朋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是战场,他的朋友此刻威严如同君临的帝王,那种舍我其谁又睥睨方的霸气流露在外。吕正蒙觉得不应该如此,他是武者,可不适合这样的战斗,他应该是被保护的那个人,自己这一身所学,不就是为了保护?或许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是无视他这位朋友的愿望,可吕正蒙看来,他应该保护的对象有很多,包括他的这位朋友。
当一轮圆月挂在天穹中央的时候,呼啸的符印在空中炸响,这是信号。苏墨白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在元气加持之下如滚滚惊雷,“三军将士,服药!”
这是命令,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违逆的意味,东土的十五万大军莫敢不从,从腰囊中掏出今日发放的褐色药丸,一口吞服了下去。
此药是星夜赶至的,可以极大程度避免暗裔气息对于普通人造成的影响,可以说不再会出现那夜辎重营的乱象,是出发前的准备之一。
“真是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啊……”吕正蒙看着这些将士整齐的动作,轻声发出感叹。
十五万大军军纪森严,可毕竟是极为庞大的数字,将士们吞服药丸的声音断断续续连在一起,也是不小的躁动。而仅仅是他们吞咽口水或是小声交谈,声音就久久在风中不能散去,这样多的将士聚在一起,不免得令人心神摇曳。
片刻后,一道绚丽的身影呼啸着飞上半空,她来自中后方的星月营,周身洋溢着七色流光,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将士们用又敬又畏的目光看着那道倩影。
她整个人被光芒笼罩,飞至地面五丈后,她被风鼓动的袖袍垂了下来,流光也渐渐不再跳跃了,能够看清她的脸。那是一位生得绝世容颜的灵族女性,月白色短衣下有七种颜色交织,像是霞光,又像是把天边彩虹扯下一角披在身上,手中还举着一根银白的短杖。
正是宁静。
她如同一尊神祇般悬在半空,闭着眼,脸上的神情都是冰冷,其中还有一丝肃穆与虔诚。她低下额头,亲亲吻了短杖的底端,金色的光泽炸开,旋即所有人听到了空灵而又缥缈的声音。
这是在诵唱某种咒文。而就在她的脚下,五百灵族铁卫同样如此,他们一同诵唱着咒文,两种声音交织融合,传进了二十三万军士每人的耳朵里。
天空的月突然亮到极致,似乎是配合这些灵族虔诚的咒文,柔和的月光落在了每一人的身上。它比以往来得要更浓烈,特殊的感觉萦绕在每一位军士的身体中,充沛的力量如一股暖流涌遍四肢百骸。
光晕越来越强,越来越耀眼。天空那一道伸展双臂的倩影,仿佛天神下凡给予迷茫之人带来启示。
渐渐她落了下来,轻盈的如同鸿毛,在没有风的地方悠扬飘落,最后如同落叶归根,没有半点声息。
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一幕。
包括吕正蒙,他身上还有灵族齐齐诵唱带来的月华之力,残留的比他想象要多上很多,这种淡色的荧光慢慢从皮肤渗进体内,充沛的力量全身游走。他的每一个毛孔全部舒张,仿佛浸在暖流中,无比舒畅,又无比迷恋。
他低头,轻轻握拳,手臂上青筋暴起,感觉这一身力气可以开山碎石。他也从苏墨白的目光中察觉到这位朋友的惊诧,他也感觉到了月华之力带来的效果。
“灵族果然是令人畏惧的种族……”苏墨白喃喃自语,眼中神色复杂。
月华之力的加持比他想象的厉害许多,本来暮色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可现在能够清楚洞察一切,浑身上下的暖流就是力量,急行军的速度恐怕比以前要快上两倍。他终于明白为何要定在月圆之夜行军,这个时候灵族的力量是令人畏惧、令人仰望的。
“高山仰止。”这是苏墨白对于月圆之夜灵族力量的评价。
而等到一切平息后,巡查完毕的卫曲终于回到最前方,他从卫载手中接过佩剑,单臂指天。
“动身,出发!”一声令下。
卫曲不是武者,可在一旁秘术大师的加持下,所有将士听到了他的命令。
“必胜!”
“必胜!”
“必胜!”
驻扎在北月驿的东土十五万军士齐声回答,每一次回应,手中长戈在地面上敲击一下,声势惊人,响彻云霄。他们的步伐稍慢,可整齐有序,最外围的军士手中举着火把,驱散了黑暗可能带来对于未知的恐惧。
其实本不必如此,在宁静用月华之力的加持下,几乎每个人都短暂的拥有夜视,他们在夜晚中看到的与白日无异。可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象征,就像祭祀的长明灯,人们总是把希冀寄托于其上。
二十三万大军开拔,威势惊人,一切都显得那样渺小,置身于人群洪流中的吕正蒙突感北月关只是沧海一粟,他心中有一股豪气——如果自己能号令这样的大军,平定天下再也不是一场空谈。
沉重的脚步声是旷野唯一的旋律,这时吕正蒙才悄悄地问,“小白,这灵族人施展了什么阵法,怎么能够这样加持全军?”
“是‘夜视’与‘充沛’之阵。”苏墨白回道,“我们此次队伍庞大,出关要耗费不少时间,只有在夜晚才能不是那样引人注目。不然令暗裔察觉,趁我们出关之时发动袭击,北月关就岌岌可危了。”
“可我们的人数足有二十三万之多,灵族人竟然有这样庞大的阵法?”惊叹的声音响起。这个疑问早就在吕正蒙心中扎根,只是碍于没有机会,现在脚步声如同地动,交谈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灵族的阵法竟然敢能加持全军,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我只以为是片面的。”苏墨白回头扫了一眼,收回目光,“不过我猜测应该是月圆之夜的缘故,这时候天地间的月华最为充沛,宁静手中还有两件灵器的加持,脚下还有五百铁卫。这样一想,也就不足为奇。”
吕正蒙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是苦笑,“现在我才知道灵族那种高傲的性子从而来,果然是人族无法想象的力量,怪不得他们能够统治神州几千年的时间。如果我们五族同心协力,何谈无法解决这次的危机?”
“五族协力?”苏墨白冷冷地一笑,语气中满是讥讽,“哪有这样简单?我也想五族协力,就连我们人族还有内斗,这次出兵都是一波三折。除非末日将至,否则绝对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一幕发生。”
吕正蒙察觉到他言语中不悦的意味,忍不住追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这样生气?”
苏墨白不答发问,“我来问你,这次出兵,我们的重中之重是什么?或者说,立足之本是什么?”
“联军的调动是否统一?”吕正蒙先是试探地回答,看到苏墨白摇头,马上改口,“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本。”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那就是粮草了!我们十五万大军,粮草的消耗可是恐怖的数字!”
苏墨白这才点点头。
兵法上讲究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东土虽然携带了一批极为可观的粮草,可这一战必定旷日良久,半个寒州已经沦陷,无法就地取材,只能凭借后方运输。
“可粮草有什么问题?”吕正蒙瞪大了眼睛,“我记得将军说过,东土的粮道是衍朝时修建的,难不成月州的诸侯国要劫下粮草?”
刚一说出口,吕正蒙觉得自己失言,这样的话要是从他的口中传出去,无疑是动摇军心。他慌忙地环顾,发现并无人听到,一切都被淹没在大地的震动声中。
“月州诸国倒是次要,我们的粮道都避开了他们的属地,并且都有重兵运送。东州没有参与的诸国都会帮助我们,这一次东州是上下一心。”苏墨白皱着眉头,看着临近的北月关,“可是去往寒州的路只有这一条,我们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北月关。”
“北月关?”虽然是诧异,吕正蒙还是极力压低声音,“北月关不是已经答应放行我们,并且支持我们的征讨了吗?为什么还打算克扣我们的粮草?”
苏墨白眉峰一挑,“一码归一码,这笔粮草是一块肥肉,哪个人不想吃上一口?可那些有本事的诸侯国碍于名望,不好公然下手。可北月关则不同,我们的粮草经由这里,程子登可以随意克扣,甚至不给我们。只要他不开北月关的门,这笔粮草无论如何都运输不到我们手中。”
“可这没有必要吧?难道程子登不知轻重?”
“就是他太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了。”苏墨白又是一声冷哼,“那日城主府中商议,程子登竟然把这件事公然挑明,说粮草不够,试图贪墨我们现在携带的部分粮草。这笔粮草是我们东州的救命之粮,他笃定我们可以作出取舍,何况以后还有源源不断的一批。”
吕正蒙迟疑了,“那我们?”
他想如果自己是三军统帅,也很难做出取舍。北月城守这一举措无异是光明正大的要挟,程子登要是可以拿捏好分寸,东州联军就算有损失,也不是不能接受。可一旦人心不足,程子登假意收下这批粮草,又狮子大张口拦截所有的运输粮草,那就是雪上加霜了。
“这种威胁,谁能接受?”苏墨白反问,“谁也不能把粮草白白拱手相让,何况都是些有傲气的北原名将。”
“可是这样一来,不是彻底闹僵了吗?”
苏墨白叹了一口气,“所以才感觉棘手,今日我们派人私下求见程子登,他托病不见,把一切都交给了军师陈巩。那是一个谋士,深得程子登信赖,我们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总算是今日的出关如约进行。”
“这样说来,我们的粮草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吕正蒙已经把先前的一切抛在脑后,现在脸上满是担忧与沮丧。
“协商这时还在继续,希望双方都有一个满意的结果。”苏墨白这时反倒安慰起吕正蒙来,“不过也不用担心,程子登根本不知我们从水路运来了多少粮草,这些辎重足以让我们安稳度过月余,短时间内我们根本不用担心。”
吕正蒙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心里感觉压上了一块重石,他只是一介偏将军,根本无法左右局势。
“希望有一个好结果吧。”他说着,此时先锋部队慢了下来,已经缓慢进入北月关外围的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