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格努尔虫庞大的身躯跌落后震得地面浓烟滚滚,许多破土而出的暗裔没有防备,绝大多数是来不及躲闪的直接被碾成了肉泥,令攻势减弱了几分。
这对于守城的将士来说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暗裔的偷袭仓促而又短暂,与以往不同,可这种处于生死之间的危险却是历史之最,随时都有阵亡的危险。这种煎熬的感觉,每一刻都是无比漫长。
在吴思与严正两位超然者的加入下,城楼上的守军终于恢复了士气,越来越多的守城器械运到了上面,床弩、檑木、滚石等等一股脑地投掷下去,他们的动作疯狂而又暴力,明显是在宣泄心中的恶闷。
没有格努尔虫充当云梯,手无寸铁的暗裔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爬上城墙,对于守城将士来说与靶子无异。不过他们的数量是在太多,黑压压如同虫潮铺满了墙根处,拥挤着、嘶吼着向上挣扎。
面对蜂拥而至的暗裔,数位将士从箭楼中运来巨大的瓮罐,足有一人多高,两人合力才能环抱而住,在墙头狠狠地甩了下去。里面装的都是滑腻的桐油,数次推下,碎裂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
数十支啸着火光的箭矢射下,在两位超然者的催动下,火借风势,瞬间将罗城墙根处化作火海,焰光连成一片,黑烟滔天。那些暗裔身上沾满了桐油,瞬间皮肤燃烧起来,在地上翻腾打滚,尝试扑灭。
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在滚滚热浪下,任何试图扑灭的举动都会加重火势,一些帮忙的暗裔也被火舌淹没,俨然一副炼狱的场景。
熊熊大火彻底断绝了暗裔的攻势,在火焰的力量下,他们与常人无异,有身躯强壮者从火海中伸出双臂,死死地嵌在城墙上。可是他已经动不了,下半截躯体已经碳化。一阵风吹来,化作了黑色的粉末。
北月关内城的钟楼上,程子登看着两位超然者掠阵,总算松了一口气,“暗裔豢养的异兽虽然难缠,但也不是无懈可击。”
卫曲没有回答,而是面露忧色,他知道这绝对不是暗裔的精锐,现在不过是风雨前夕罢了。
而此时更令这位将军担忧的是北月关安定门,这处正门并没有闭合,东土前军还有极多的将士正在撤回,由于人数众多恐怕还要一段不菲的时间。一旦暗裔冲破外围防线,恐怕光是混乱就足以让小半个北月关崩溃。
可罗城的防御能撑多久呢?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北月关的桐油储备有多少?”墨尊突然问。
北月关四下罗城已经化作火海,没有人吝于珍贵的桐油,视野里除了浓烟,就是火红的颜色,热浪扭曲变形了空气。
“我们的油虽然不多,不过足以烧上半个时辰。”程子登说,“我看这暗裔虽然数量众多,但也就是一群没有智慧的野兽,光是这道火墙,就足以让他们望而却步。”
这种堪称奢侈的用油方式,在整个北原境内极其罕见,也很少会有人积蓄如此数量的油料。可在一座讲究守势的关隘中,这就是天堑,血肉之躯奈何不得,如此数量的军械用具,怪不得蛮族从未正面突破过。
“程将军还是不要点以轻心为妙,北月关的军械储备虽然充足,但也不是时刻能够补充。”卫曲提醒,“万一告罄,暗裔仍是没有退军,恐怕会陷入两难之地。”
远处的浓烟已经随风荡了过来,程子登以袖遮面,等到味道不似那般呛人以后,才自信地说,“卫将军多虑了,我看这暗裔也是血肉之躯,他们能够不怕火焰?现在足有二十多万人在北月关内,他们还能翻天不成?”
“血肉之躯惧怕火焰不假,可程将军可知武者、秘术大师同样是血肉之躯,难道他们会因为区区火海而变成任人宰割的绵羊?”卫曲反问道,“将军不要忘记,暗裔是与我们人、蛮、巫、太、灵并列的种族。”
程子登原以为卫曲是小觑北月关的守备,欲要发怒,可余光中却看到陈巩不动声色地摇头,满目沉重。他猛然醒悟过来,既然暗裔也是一个种族,其中自然有超然者,而灵族、太族都能用月华或是星辉解决这样的困境,暗裔何尝不能?更何况身形与城楼相仿的异兽,现如今的神州三陆上可从未出现过。
燕封从左右两侧收回目光,接着卫曲的话继续道,“现在火焰的攻势已经起不到作用,能够带来的杀伤已经饱和,纵然北月关桐油储量丰富,也容不得这般挥霍,还是停手吧。”
“哦?何以见得?”程子登挑眉。
他是不信燕封能够隔着如此之远,光凭目测就能判断出军情的。钟楼虽然势高把关隘四周尽收眼底,可只有一个大概而已,没有前方的情报,怎么能判断出这样准确的消息来?
“寻常的守城器械,不外乎那几种摧毁云梯的撞车、击砸敌军人马的檑木滚石、带有炽热之力的器械。”燕封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柔,“火守式是最有效也是最昂贵的办法,血肉之躯无法忍受高温,这些暗裔也是固然。面对来势汹汹且数量众多的暗裔用瓮罐呈油,配以超然力量取得这样的效果,是个不错的办法。”
他稍稍停顿,继续说道,“可罗城毕竟是砖石墙而不是火墙,先不论能否承受住长时间的燃烧,我就问这火势能够蔓延多远?不成是方圆千里火海?不就是墙尾的不远处?”
程子登被问得哑口无言。
火焰波及的范围的确只有将士奋力推下的距离,不过那些暗裔不成阵型,你拥我挤跟疯了一样聚在城下,才能形成这样的火海之势。那都是桐油浸在其身上才能引发的火焰,他们的躯体很快就会化作齑粉,到那时火焰就会荡然无存。
“那燕将军的意思是?”程子登皱着眉头强忍怒气。
在一旁的陈巩倍感不妙,他了解这位相处多年的将军,明白他的性子急如烈火,难听一点说就是桀骜狂妄,根本容不得有人对他指手画脚,以呵斥的语气说三道四。如今按照燕封的语气,恐怕会产生不小的冲突。
燕封看了他一眼,“如今暗裔攻势稍缓,我目测了一下,最开始围聚半座关隘的不过两万,火攻下攻城暗裔的数量锐减到五千,继续下去只是浪费。一旦桐油告罄,再出现数以万计的暗裔,该如何是好?”
卫曲、墨尊等几位名将也把目光从远方收回,皆是点头低颚,经过他们的目测,算是认同了此时的军情。
恰好此时天空划过一道灰色的弧线,几乎是低不可闻的振翅声从远方传来,它来自罗城方向,正是紫翎的信鸽。程子登伸出右臂,信鸽落在他的掌心之上,他取下绑缚其腿上的纸条,细细地阅读起来。
上面正是罗城现在的状况,守城将士发来的讯息与燕封的估计无误,暗裔攻城的势头锐减,他们提议不再点燃桐油。
程子登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闷哼一声,这才下令停止桐油的使用,转而用普通的器械,让亲兵把命令传了回去。
“暗裔的攻势减弱了,我看用不了多久,今日之危就可以解除。”他的话里满满都是不悦。
这是与几位出言的将军怄气,后方的陈巩见状悄然几声叹息。在他看来,现在怀秉着争强好胜之心不可取,危机近在咫尺,应该同心协力才对,不能顾及个人的面子而耍脾气。
听到程子登之言的几位将军不置可否,没有做出任何回答,都是盯着罗城那里的局势,无意与他争吵,选择了无视。这样一来高下立判,从东州而来的几位将军无论是谋略还是风度都是远超程子登。
“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这个念头在陈巩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现在他发觉自己也是坐井观天之辈,原以为程子登狂妄,不过多年使蛮族未进寸步这一功绩下,也不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可如今几位东州的将军仅是从肉眼就可判断出局势的大致走向,程子登这时还碍于自己的颜面,与他们貌合神离,实属落了下风。
“为了稳妥起见,不如让我东土麾下的秘术大师也去城墙上帮忙如何?”卫曲突然说,“北月关两位超然者固然神勇,可人力终有尽时,暗裔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卫将军的心意在下领了,就不劳烦远道而来的客人了。”程子登一口回绝,神色淡漠,“暗裔是袭击这座北月关,而不是东州联军,何况现在我方已经占据优势。如果罗城防线被突破,到时还望诸位不吝于援手。”
言毕程子登急匆匆地转身,“这里就交给军师了,几位见谅,程某失陪了。”他如一阵风般转身下楼,嗓音洪亮,“来人,备马!”
一切发生在瞬息间,看得几人面面相觑。卫曲等人对视了好几眼,最后还是墨尊试探着问,“陈先生,程将军不会是去前线督战了吧?”
陈巩苦笑着施了一揖,“将军就是这个脾气,每逢重大战事,总是喜欢身先士卒,上阵杀敌。”
几人闻言皆是沉默。程子登的行为着实让他们吃惊,北月关主将竟然不经任何商议就要跑到前线去,何况现在还有外人在这里。
钟楼下军士牵来了马匹,正是程子登的坐骑。这位将军整理好甲胄,一拍马臀扬长而去,几名亲兵紧随其后。
这对于钟楼之上无疑是尴尬的,主将离开,唯有军师陪同这些来自东州的名将。就好像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只让夫人作陪,自己则忙着处理事务。几人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新奇。
“程将军此举可是莽撞了。”燕封眯着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看着一人一马离开的背影,“他乃三军统帅,万一出了闪失,这可如何是好?”
墨尊皱眉,开口反驳道,“燕将军此言不妥,程将军身先士卒与将士同生共死,怎能用莽撞二字来形容?要知道绝大多数领军之人,都做不到让将士跟随其冲锋,只能躲在帐中发号施令,不能休戚与共,谈何上下一心?”
他来自景国,景国虽然以军械闻名,对于攻城拔寨颇有心得,可并不是一昧凭借外物之力。景国上下都有侠义之风,自然影响了几代人的行事风格。墨尊深受其影响,视将士为手足,喜欢与将士共同血战,这也是他从落魄公子迅速走到今天位置的主要原因。
“为将者,自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动刀兵。”燕封与其针锋相对,“亲身涉险者,无非就是才能不足,靠自己卖力气才能激发士气。要么就是脑子不好,既然喜欢以身犯险,不如把三军主将的位置交出去,充当马前卒可好?”
“你!”墨尊向前踏了一步。
燕封斜睨了他一眼,“墨将军,我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
“我记得贵国的主君也曾亲征过。”墨忍着怒气,“依照燕将军的说法,是不是也要让能人居之?”
燕封先是短暂的语塞,旋即冷笑着说,“天子御驾亲征,彰显威德居多,提升士气倒是次要,两者可不能同日而语。”
“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墨尊反问,“燕将军先前说在下与程将军就是莽撞,到了贵国的君上这里,说法又前后矛盾了。这世间不能所有的道理,都被燕将军占去吧?”
“难道墨将军以为自己的操行德首与一国之君能够媲美?”
墨尊摇着头,“在下可没有说过,但我认为两者是同一个道理。”
两人昂首对视,四目交接间有火花涌动。
眼看两人的争执越演越烈,陈巩重重地咳了一声,以作提醒。在他看来燕封有些不像话,如果说程子登行事风格是狂妄霸道,那燕封就是嚣张跋扈,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北月守将,这不是失礼?
“两位稍安勿躁,不要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卫曲笑着劝解,“程将军有他自己的行事风格,燕将军与墨将军都有各自的看法,何必非要争出胜负?我们乃是联军,眼下受阻,还是以大局为重。”
两人听闻冷哼一声,各自扭过头,陈巩投来感谢的目光,卫曲颔首一笑,尽显风度。于是四人,把目光重新投向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