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圆月挂到了天穹中央。

万里无云，蜿蜒的银色星河如带，是月州难得一见的靓丽景色。四下火光冲天，几乎驱赶了黑夜的每一丝阴霾，北月关守城的将士看着这一片通明，以为时光流转，此刻还是日轮高照的白昼。

东州联军的方队无人数得清是几百人亦或是几千人并排，隆隆的脚步声好似地动，穿梭在内城畅通无阻的直道上。

北月关西瓮城的安定门已经开启，随着城守程子登的令下，由机簧牵引的北月关罗城闸门发出了金铁的摩擦声，十分刺耳。那是齿轮的咬合，先锋营士兵们的视野开阔起来，肃泉山的轮廓映入眼帘。

不过三十丈就是关外，除却少数丘陵外，这直至寒州境内的道路没有任何阻碍。这一刻所有人都是见证者，北原最重要防线的打开有着超乎想象的历史意义。

只是此刻，北月关外城四角的箭楼中的碑石，突然亮起莹莹的光泽，那看起来是柔和的星光团，闪烁着、洋溢着，美轮美奂。

可是所有北月关守城将士面色大改，包括钟楼之上的程子登与陈巩，作为城池的统领者，他们第一时间发号施令，紧急关闭了重达数千斤的闸门。

东州联军先锋营已经靠近，甚至嗅到了从寒州方向刮来的季风。可他们始终不曾踏出这一步，踏出到关隘之外。

石门落地的巨响撞击在所有人心头，先锋营的将士们不得不停下脚步，面面相觑，有的茫然地回头。他们身后的西瓮城楼上书“北月关”三个大字，苍劲有力，饱经风桑。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军中一片哗然。

越来越多的将士聚集在北月关罗城外，这里已经是旷野，高达数丈的城墙耸立在身后，由于闸门的开启不得不停下。

“有敌人靠近，速速做好战斗准备！”程子登的声音在四野回荡。

隐藏在北月关内不曾露面的秘术大师让城守的声音传递到每个人的耳朵，东州联军的先锋营仍在困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进退不得，都等待各营的统领发令。可那些身经百战的校尉可是第一次遇见这等场面，暂时没有收到中军大帐传来的消息，只好安抚将士并令他们在原地做好战斗准备，等待主将的命令。

“出城者迅速回到城内，有敌袭，我们要关闭安定门！”又是一道声音传来。

外侧罗城下，突然一只白色的骸骨探出地面，它从泥土中翻涌而出，浑身上下都是紫色的瘴气，如同从森罗地狱中逃脱的鬼怪。箭楼上的将士立刻搭弓挽箭，急急地射了出去，锋镝正中眉心。

白色的骸骨摇摇晃晃倒了下去。挽弓的箭手是个能人，臂力极大，是个能够百步穿杨的军士，此次他出了十足的精力，羽箭没入骸骨的颅骨，攒射穿透，令他死的不能再死。

只是不等他沾沾自喜，在将士们眼里已经死亡的暗裔抖落身上的泥土，仰天发出尖锐的嘶鸣。来袭者不是形影单只，方圆数里的土地都在蠕动，暗裔如同梦魇一般从泥土中伸出四肢，竟然包围了北月关。

“放箭！”最先开弓的军士大声当机立断。

北月关外则罗城足有三百丈，命令层层传了下去，每一个箭垛中的弓手纷纷来到墙头，几千人齐挽弓，仰天射出了特制的箭矢，火光如同喷溅。这种箭矢的锋镝用棉布缠紧，浸满了桐油，搭弦之前用火把点燃，随风而去，即可杀伤敌人，其上附着的火焰更是让人痛不欲生，对人和物都是不可逆回的伤害。

这是极其奢侈的做派，桐油在月州可是弥足珍贵的，可暗裔夜晚来袭，守城的军士没有夜视的能力，对未知难免产生恐慌。这样的火矢之阵不仅利用火焰对于万物的克制，还能利千枝齐射的光亮照明探寻敌情，乃是一石二鸟。

只不过火光照亮远方夜空的刹那，守卫罗城将士的心跌到了谷底。

肉眼所及之处，尽是黑压压的影子，难以计数，仿佛北月关外每一寸土地都被沾满了。这是一支暗裔的军队，其数量远超他们的想象，有的人甚至用手背揉揉眼睛，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为何数以万计的大军兵临城下，前线没有任何预警？

吸气声一道接过一道，对于这些好似凭空出现的暗裔全部感到恐慌，尤其是那些数量，与更远处的黑夜融在一起，谁也无法分离。

北月关内，钟楼之上。

卫曲、墨尊、燕封等人齐聚。

当最外侧发现敌情时，中军尚未入城，可听到了程子登关闭安定门并发布敌袭的命令，几位将军令各自麾下的军士做好准备，自己则是率领亲兵轻骑赶往北月关内的制高点。

“怎么回事？”燕封登上高楼，摘下头盔，急冲冲地问，“为何关闭安定门？就算有暗裔来袭，还能抵挡我们的二十几万大军？！”

“夜黑风高，不知来敌几何，万一蛮族趁机攻来，我身后就是月州全境，不可能拿这个冒险。”程子登解释，“何况这是罗城外围的阵法预警，说明是超然力量，将士们都是肉体凡胎，哪里能够对抗？”

墨尊的语气则是客气的很多，“程将军，这些就算是从地下潜伏而来，可不见得到了罗城外不足丈许的地方才发现吧？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这个这个”程子登一时半会儿也回答不上来，脸上有些窘迫。

关于暗裔能从地下偷袭一事，北月关早已得到情报，当初修建关隘的人考虑到了这一点，不仅把巨石埋入地下，还铭刻了对超然力量警觉的阵法，可以说是万无一失。而先前少数暗裔从地下来犯，皆是声势浩大，远远就能被人发现。今夜虽然是关键时刻，程子登特意派出斥候将阵法铺设在十里之外，只要有风吹草动就能提前知晓，而不是靠着北月关外城的阵法才发现已经近在咫尺。

这位老将军的确也不好意思说出什么话来，他声势浩大的准备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没有面子。

“程将军的准备已经是万全，暗裔避开了我们的探查是意料之外，将军不必自责。”卫曲先是轻声劝慰，“既然现在闸门无法开启，暗裔又兵临城下，我们只好先击退他们的攻势，再谋其它。”

看到卫曲没有咄咄逼人，程子登这才面色稍霁。

然而不等程子登下令让守军严阵以待，只听一声隆隆的巨响，狰狞的巨兽破开泥土，身高数丈的格努尔虫如同旋转的菊花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它身形极大，如同巨蟒缠住猎物，以极近的距离出现在罗城之下。

“这这是什么怪物？！”罗城城垛上的将士又惊又怕，发出了凄惨的哀嚎。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样的异兽是他们生平未见，罗城虽然比北月关外墙矮上一丈半，可也是寻常城池难以企及的高度，他们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不知击退了多少次数倍侵犯的敌人。

可今夜他们的优势荡然无存了，格努尔虫已经不比罗城城墙矮上多少，如果它是云梯，那么暗裔可以轻松登上罗城与其交战。

“所有人，优先攻击那只虫子，不要让它贴近城墙！”程子登高声呐喊。他甚至北月关乃是凭借地形的优势才能坚守，而格努尔虫的出现，无疑是最大的危险。

守城的将士经历短暂的慌乱后，这才如梦初醒，在校尉的呵斥下连忙各司其职，将准备好的滚木、雷石、装着桐油的坛子掷了下去，并且射出火矢。火线顺着罗城城廓如液体般蔓延下去，溅到了格努尔虫丑陋的身躯，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即使是肌肤如同铁器般的格努尔虫，受到火油也是发出了刺耳的悲鸣，它凄厉的哀嚎仿佛幽怨的哭声从远方而来，令人寒颤频生。

看见火焰的攻势起到效果，极大程度振奋了士气，可欣喜的表情方从脸上挂起，又马上僵住了。格努尔虫原地旋转起来，附着火焰的肌肤脱落，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味，更是有尺许长的锐利长针四溅，把来不及躲闪的将士射成了筛子。

偶有躲过一劫的将士猫着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方才迅捷的紧绷还没有松懈下来，就觉得头顶一黑。格努尔虫如同盛开金菊的嘴巴已经探了过来，一口将其吞下，以头触地一记横扫，风压吹飞了附近的将士，从城垛上落地身亡。

它肆无忌惮的吞噬这些守城将士的性命，犹如入无人之境。

“孽畜受死！哪里容许你在这里放肆！”暴怒的声音从天而降。

靠近北月关外城一侧的罗城内，忽然有一道身影拔剑而起，在罗城上轻点几下，便跃至半空，携带元气的全力一击精准地击中格努尔虫。剑气如流水，转瞬即逝，长达丈许的剑芒杀意凛凛。

“吴思大人来了，不要慌！”有人大声喊，“瞄准那些要攀登上来的暗裔！”

他口中的吴思正是北月关内仅有的两位超然者之一，是精通剑术的武者，另一人则是秘术大师。超然者在普通军士眼中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人，平日难得一见，只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他们才会出手。

剑气如同锤击，让格努尔虫庞大的躯体为之一震，趁机爬行在它身上欲登上城墙的暗裔也受到了波及，坠落如雨。

吴思单脚站在墙头，持剑独立。被他击退的格努尔虫张开血盆大口，似乎心有不甘，深深地吸气，然后如同花瓣闭合般尽数吐出，风波中带着音啸，罗城上的墙砖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碎裂。

所有将士不得不匍匐下去，躲在墙角。以他们的血肉之躯无法对抗，即使穿着盔甲，也觉得脊背发凉，粘稠的血液顺着后颈淌了下来，耳朵满是轰鸣，仿佛置身在沧海中央无尽的风暴中。

仅仅是带着音杀之力的飓风余波，就让城墙之上的守军损失惨重，而格努尔虫主要的目标是吴思，这位超然者才是它眼中最大的威胁。

面对音啸与狂风，吴思的衣衫滚滚，巨大的风力像是要把布衣从他的身躯上扯下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牵引他跌入深渊。

而这位武者稳如磐石，单脚立在墙头，不动如山。他持剑在身前划过半个周天，旋即向后一甩，只听“噌”的一声，折磨守城军士的紊乱气流立刻消失殆尽。如刀斧加身的痛觉消失后，将士们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见吴思一步迈出，从半空跃下而斩。

他的动作如振翅的雄鹰，忽地伸展四肢，在空中短暂的停留一瞬后，澎湃的力量炸开，剑气猛然暴涨到丈许长，携破空声落下。

不过丈许长的剑气在格努尔虫庞大的身躯下根本不值一提，可这条怪异的虫子似乎预知到了什么危险，长啸一声，白色的獠牙用力一探，竟然直直地向下钻去，看起来是打算躲进泥土中准备逃跑。

不过它最终没有如愿。吴思落在了它的脊背之上，格努尔虫是软体长虫，打算晃动身子将其抖落下去。可现在它已经无法动弹，数条银色的锁链从罗城城墙后爆射而出，封锁了它的所有退路。

“束缚之锁？！”有军士认出了这道秘术的名字。

将士们这才看到，登城入口的楼梯处缓步上来一位黑袍人，他左手食指上佩戴的戒指正在发出耀眼的光芒，正是银色星辉锁链的源头，无声无息的从众人头上飞过，用超然力量阻止了格努尔虫的逃跑。

“你现在可以去死了！”落在格努尔虫背上的吴思双手举剑，旋即反手插落。

金属的轰鸣带着音波立刻传到了众多将士耳中。他们只见长剑的剑尖极其艰难地插入皮肤，可随着元气的爆发，随着一声愤怒的咆哮，最开始的凝涩感顿然无存，格努尔虫被插入的部分发出了耀眼的白光。渐渐地，光芒扩散，如同太阳般迅速蔓延开来，丑陋的躯体上千疮百孔。

光芒彻底消失后，庞大的格努尔虫失去了所有生机，束缚在它躯体之上的锁链崩断，吴思也趁势收剑撤退，重新安稳地站在城头。

他脚下，暗裔一片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