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吉斯端着一杯朗格姆日,径直走向最墙脚的位置,他依旧有些惧怕他人的目光。
有人朝他打着口哨,他回头看向那边,勉强的笑了笑。
因为每天一杯的朗格姆日,他已经成为种子酒馆小有名气的人物,经常有素不相识的人替他支付入场的酒资,这是他能够每天都来喝一杯的原因。
因为手中这杯朗格姆日,很可能就是那个朝他吹口哨的人的馈赠,他不得不表现出来起码的善意与回应。
成为名人的滋味如何?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说不虚荣那是假的,他有小小的得意,但也有恐惧,恐惧的是他是不是干了件蠢事,把自己置于了更易被找到的境地。
那个人如果想找到他,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吧?毕竟他跟那个娼妇如此熟悉,他随即如此安慰自己,然后坦然接收小有名气的现实。
他不得不接受,不得不勉强的找理由来接收,因为他离不开这种或许并不是什么好名声的名气。
因为,他如果逃离这种名气,也就意味着再没有人会闲到帮他这样的人支付酒资,以他再不敢离开梦境系统去打零工纯靠官方救济性质的职业收入,根本没办法喝到足够的酒。
酒,或者直接的说酒精带来的那种眩晕和不省人事的状态,才是如今让他真正能感受到到平静与幸福的状态。
他坐的那个角落的那张桌子旁,已经坐下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
兰吉斯却不以为意,有些费力的从那个人的身旁挤了过去,到最角落的地方坐了下来,放下了那杯对他来说视若珍宝却明显有点过于沉重的朗格姆日。
因为近期大量的感受酒精类刺激,他的双手有点颤抖,他并不在意,因为清楚自己的碳基身体毫无健康问题。
这只不过是因为仿真的梦境系统在虚拟投影进行了大量并不健康的活动之后忠实的给出这类刺激带来的负面反应罢了,这类损害记载在他的梦境系统数据资料中,却并未如实反馈给他的碳基身体。
顾不得放松一下有些酸的双臂,他迫不及待的扶着杯子将之倾倒,喝下一大口,犹如腐烂泥浆的口感如期而至,但他并不皱眉,因为另一种如期而至的微微的眩晕感让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并不喜欢朗格姆日的口感,他甚至琢磨过是不是换一种酒。
但他不敢换,因为跟他坐同一张桌子的人正眼睛晶晶亮的看着他:“呀,你真的喝下去了呢。”
这种夸张的惊叹他每天都说,也是通过他兰吉斯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在种子酒馆小有名气了,他是第一个替兰吉斯支付过酒资的人。
发现持续喝朗格姆日居然会有人替自己支付酒资的好事之后,不管有多难喝,兰吉斯都不可能换酒。
那天他也是这样的赞叹,然后问兰吉斯:“你明天还来么?我想带个朋友来看,居然有人能喝下一整杯朗格姆日。”
被他专注的紧盯着的目光搞到万分紧张的兰吉斯下意识的就答道:“没钱了,不来了。”
其实那天他还有钱,只是下意识想躲开这种关注的目光,结果没想到那人却说:“来吧,酒资我替你付,那家伙居然不信有人能喝下整杯朗格姆日,打个赌我就能小赚一笔。”
兰吉斯不置可否,但第二天数着自己口袋里剩下不多的位币,他还是没忍住来了,他找不到比种子酒馆更便宜的地方了。
他本来只是来看看那人在不在的,如果在,他可能会转头就走。
可那人不在,更没想到的是他只是在门外探头探脑,老板却扬声跟他打招呼说:“来啦?加贺已经替你付过酒资了。他有事先走了,不过说今天你要是没喝完一整杯朗格姆日,就得还他钱。”
刚感受过手头金钱窘迫的兰吉斯怎么可能忍受住住免费酒水的诱惑?更何况那人不在,他可以继续窝在角落里安静的喝完他的酒,不会有人打扰他。
第三天又有人替他服了酒资,他喝到有些麻木的时候那个加贺才过来,一进酒馆就坐到了他的旁边,然后由衷的赞叹:“呀,你又在喝。”
兰吉斯缩着身子低着头,用被酒精影响到已经有些大舌头的声音低声说了声:“谢谢。”
他反倒惊讶的看着兰吉斯问:“啊?为什么谢我?”
兰吉斯于是指了指酒杯:“昨天的,还有今天的酒资。”
那人浑不在意:“昨天的确是我付的,不过你也帮我赢了一笔小钱。今天的可不是我付的。”
不是他?那会是谁?兰吉斯有些茫然的从他旁边探出身去扫视当时人声已经鼎沸的店内,大家都在自顾自的叫嚷交谈,却有人朝他举了举杯子。
再坐回来时,那个叫做加贺的家伙却已经不理他了,扭过身子朝别的桌上打着招呼,踊跃的搭话店里的话题,跟人争吵和粗野的大笑。
兰吉斯突然发现,他坐的角度正好完全被那个人的身形所遮挡住了,他可以完整的听见店里所有让他觉得安心和温暖的喧闹,却正好被加贺遮挡住了所有视线。
而加贺,却是背朝他的,无比专注的大声跟人交谈与争吵,完全无法带给他威胁感。
这真实再妙不过的状况了,兰吉斯醉醺醺的想到,然后安心而愉悦的啜饮着那难喝的朗格姆日直到烂醉如泥。
从那天后,加贺似乎认准了他旁边的位置,每天都会盯着他喝几口朗格姆日,搭上几句话,然后转过身去跟别人交谈争吵。
而他,也因此每天能够在那种让他无比安心的环境里灌醉自己。
隔三差五的,总有人会替他付上一回酒资,那时候兰吉斯基本就知道了,必定是有人用他喝朗格姆日的事情打赌了,必定有人在他喝到半截的时候探身张望一眼他的进度。
他们赢了钱,居然都不给自己分成,兰吉斯醉昏昏的时候总会有些愤慨的这么想到,那往往是酒精已经让他忘记了恐惧的时候。
不过还好,有了这隔三差五的支持,他也够每天奢侈的醉上一回了,不必再去老友记浑身冰冷的喝着清水。
反正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其他需要花销的地方。
那个叫加贺的,似乎真的很喜欢看人喝朗格姆日呢。
但听他跟旁人交谈的吹嘘中兰吉斯也隐约听到了他说起,他曾经四五次跟人打赌能喝下一整杯朗格姆日,可是最好的成绩是只喝到半杯都吐到昏天黑地。
他知道朗格姆日有多烈多难喝,所以也就特别佩服兰吉斯。
即便是这样,被他专注又好奇的目光盯着的时候,兰吉斯还是非常不自在,他不明白,一个人哪里来这么持久的无聊好奇心,看不懒么?
不过还好,他知道这家伙没什么耐心,只需要他再忍受一会儿,酒馆里进来什么他认识的人,或者聊起来什么他感兴趣的话题的时候,他就会转过身去靠着桌子去大声跟人交谈。
那时候,留给他的就是一个替他挡掉所有目光并让他无比安心的背影。
他酒量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了,在喝完一整杯朗格姆日之后居然还没彻底醉倒,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似乎是加贺去吧台那边又给他断了一杯过来。
他晕晕乎乎的道了谢,又断断续续的灌了些,到终于支撑不住趴下的时候还有些懊悔的想到,这一杯似乎没喝完,这下不会砸了牌子吧?以后或者没有人再替自己支付酒资了。
可自己喝的是第二杯,第二杯呢,他们必须要知道
兰吉斯和其余几个醉汉被一一抬出去扔在了后巷,种子酒馆里又恢复了冷清。
依旧是老板,和不变的那两个曾经的醉汉,而其中一人,正是最近与兰吉斯开始有接触的加贺。
“怎么样?套出点什么了没?”酒馆老板还没说些什么,另一人就急匆匆的关上了门板,急不可耐的问。
“他似乎是不小心看见了哪个大人物了不得的什么秘密,怕自己要被灭口,所以吓到不行的。”加贺答道:“但这家伙胆子真的很已经喝成那个样子了依旧怕到一个字都不敢说。”
“那家伙,能认识什么大人物?”老板抚着下巴沉吟。
“我倒记得,之前有一次的时候,是这个家伙提过毕博和一个人类女人的事情。”加贺有些迟疑:“上次那位大人说过,毕博对上层有用暂时不能动,这样的话我们还往下查么?”
“不耽误,查出来消息用不用是大人们决定的事情。但既然觉得可能有能用的线索,查不查到底就是我们的责任了。”老板垂目,缓缓的答道。
“可是可是要查的话,是不是加快一下进度?那位大人,对我们的进度已经越来越不满意了。”仍旧是另外那个上次被老板踢打过的家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声音带着些颤抖的说道。
老板斜着眼看了过去:“拖杜鲁,讲实话,如果不是以往的交情,我是越来越忍不住想干掉你。”
“我我也没说错什么啊。”名为拖杜鲁的那人闻言猛得一抖,睁大眼畏惧的看着老板。
“你是真的被那位大人吓坏脑子了么?”老板从柜台下抓出一块抹布,开始缓缓的擦起了桌子:“前段时间清洗,哪些人被干掉,哪些人被责罚,中间的区别你还没看出来?”
“可可我们也被责罚了呀,要再拖下去,我怕下一批被干掉的就是我们。”那人似乎仍旧不服气,壮着胆子反驳道。
老板猛的抬手,将那块抹布劈头盖脸的丢了过去:“上次跟你说过什么?你特么的就不长记性了是么?着急犯了错,是被干掉的结果。慎重点没成绩,顶多是被责罚而已。说你被吓坏了脑子你还不认。我们特么的是做酒馆生意的,等的是上门的消息,着急着急,惹出祸事来不是被黑狗子连锅端也得被那位大人千刀万剐。你特么倒是跟我说你想吃哪一套?”
蓦然提高的声量,吓到拖杜鲁又是剧烈的一抖,却根本不敢阻挡,任由飞过来的抹布抽中了脸庞。
那抹布沾着水,颇有一些份量,啪叽一声砸在拖杜鲁的脸上,硬生生砸出一片红印,再缓缓顺着他的脸滑落到地面。
加贺推了拖杜鲁一把,又弯腰将那块抹布拾了起来,巴巴的递回仍喘着粗气的老板手中,涩声道:“这也不能怪拖杜鲁,老板您也知道,实在是实在是那位大人的责罚,也也实在是不好受啊。”
那老板闭口不言,他何尝不知道?他所受的责罚,显然比到达加贺与拖杜鲁的层级更重,在他心里未尝不觉得那位大人所谓的雷霆手腕完全是发了疯似的乱来,可他有什么办法?
他的压力,远大过面前这两位,但以他这么多年混迹这个圈子能残存下来的经验,越是压力他只能选择越慎重。
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一向是他们这一行奉为圭臬的东西,他不明白,怎么到那位大人那里,怎么就成了无功即为过了呢?
这么疯狂的搞下去,他担心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构建的地下势力迟早会彻底瓦解在那个疯子手里,拖杜鲁这么多年的老手都已经心态被逼成这种样子,这还是有他在压着的情况下。
其他那些没经历过足够事情的家伙,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吧?这种冒进是他所无法赞同的,但他也只能压住他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而且总归来说,不犯错最起码不丧命这一点,那位大人还不曾乱来过。
他再度长叹了一口气,尽力的平复下心情:“加贺你得稳住,千万别心急,我总觉得这个兰吉斯手头上有猛料,我们慢慢来不怕的,有什么我替你担着。”
他转头看向拖杜鲁:“至于你,去跟巴尔巴多斯换换吧,他那块儿稳一点就算不出成绩也不会被罚的,你最近的心态也已经不适合做现在的活儿了。但你记住,千万别出错,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对于拖杜鲁来说,这样的安置等于说是降了半级了。在他们这样的组织升半级有多难,那是他们自己心里太清楚不过的事情,一时间禁不住心头黯然。
可正如老板所说的,这也未尝不是保全他,毕竟他们的事情一犯错就是万劫不复,也只能是闷声给出自己最后的意见:
“我知道了。可是,老板你们真的得留着点心。按常理不犯错最起码能保住性命,可你们真的觉得那位大人是个按常理来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