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收到暴乱人群已经攻入壳阳城维生区的消息时,斯蒂尔雅诺已经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内。
他不得不佯装劳累的向后靠向椅背,并闭上眼睛举手揉着自己的额角,已遮挡自己脸上太过明显的笑意与压抑不住的志得意满的神情。
那样不好,太轻浮,这个时候应该表现的云淡风轻早有预料。
但他知道不管怎么样,这一波稳了。
无论什么原因,大量无关人等冲入了对于果核人类来说至关紧要的关键区域维生区,这已经是一个城主不下台不足以背负起的重大安全责任。
毕竟人类的碳基身体,对于果核社会来说是虽然最无用却也最珍贵的重要资源。
庞库对维生区的安保做得不可谓是不严密,但问题是负责安保的队伍同样是人类,同样受到了这一波汹涌民意的影响,当他们听闻当局居然做出对反抗者的碳基身体下手这种残暴手段时,他们放弃了抵抗,加入了宣称要自己守护自己碳基身体的队伍。
在前往登录处登录出梦境系统,以探索者机体形态冲击维生区的过程中,有不少胆小的家伙悄悄选择了离开。
他们觉得事情越闹越大了,无论是行为性质与后果似乎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极限,恐怕会惹出了不得的大乱子。
但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他们有一部分是原本窝在家里理性观望的人,现在彻底被所收到的当局做出残害抗议民众碳基身体的行为这样的所激怒,加入了自认为正义的反抗者队伍。
但更多加入的人,其实是对此不抱任何态度与看法,甚至对这些消息抱怀疑态度的人。
他们并不相信当局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但他们仍旧行动起来加入了冲入维生区的队伍,是因为他们担心这乱糟糟的毫无纪律约束的大堆乌合之众冲入维生区后自己碳基身体的安全。
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如果在当局手中,他们还能略微放心。
可是眼下的乱局,又有随意进入维生区的机会,自己不去看看并守着,是绝对无法安心的。
可想而知,当乱局结束后,这些人此时心中的不安与被迫采取行动的恐惧感,也会转化为当局处理措施的极大不满,即使他们其实很可能之前是当局最坚定的支持者们。
如果贾森不是在格斗场而在梦境系统内,他可能会采取同样的举措去保护自己和努诺依荔的碳基身体。
总之,斯蒂尔雅诺对这样的局面相当满意。
手指对额角略施加了些力度的按压带来一种松弛的舒爽感受,斯蒂尔雅诺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声,此时才真的感到,他的确有一点累了。
广场上的演说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这些日子他也一直维持着高度紧张高强度的进行着大量的安排与准备工作,极度的亢奋状态逐渐消退的时候,疲倦随之袭来。
现在还不到彻底放松的时候,他提醒自己,于是开口道:
“今天广场上那十多个人演得不错,你的准备非常充分。不过要留心,事后绝对有人会追查,手尾记得处理干净不要让他们被追查到。就算被追查到,也绝对不能让他们交代出这次事件与我们有关,不然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这是对比登在说话,只是他的眼睛仍旧闭着在做出假寐的姿态,所以他看不见比登嘴角露出的那种扭曲又残忍的笑意。
“您放心,他们绝对没有机会透漏任何一点消息。”比登答道。
他话语里的绝对引起了斯蒂尔雅诺的警惕,他微微的皱了皱眉,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比登会不会为了效果,直接玩儿了真的?以他对比登的了解,绝对有这种可能,虽然他事前告诫过比登,但现在想来,比登也从来都不是那么乖乖听话的人。
那些人无论是挣扎还是惨叫,还有虚拟投影闪烁的效果,未免也太逼真了。
怀疑一旦产生,所有细节似乎都在佐证着这个猜测成立的可能性。
斯蒂尔雅诺仍旧闭着眼,随着心中越来越确定这种可能大概真的发声了,他微皱的眉头反而舒展开了。
但其实不动声色中,他的心头早已开始在狂骂,,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尽管早先他打算在获得城主宝座后毁掉原生人类教派在当地的地下势力,但却一直存着保留住比登和其中部分人员好方便为自己以后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务的念想。
他斯蒂尔雅诺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如果他过河拆桥,那一定是那座桥对他以后只会有负面影响而再无丝毫价值了。
但此刻,他却决定在这件事之后迅速与比登切割,无他,只因为比登一些毫无必要的激烈与疯狂举措,让他感觉这个疯子迟早为自己惹出大祸。
他斯蒂尔雅诺的确没有太高的道德底线,但他所有的冒险以及冒险的程度都只会与他希望谋夺的利益成正比。
在斯蒂尔雅诺心中,没有任何利益值得他把自己彻底栽进去。
可比登那个疯子似乎并不这样,他似乎永远喜欢把事情搞到更大。
就像这次,斯蒂尔雅诺批准的方案中,会被牺牲掉的人命只有兰吉斯一个,这样并不会引起宪卫局太多的关注,他尽可以有很大操作空间的找出人来顶包替罪甚至干脆栽给毕博,伪装这件事与他毫无关联。
而广场上伪装碳基身体被攻击的那十几人,其实只需要一些演技配合一点会让思绪恍惚的药物就可以实现了。
反正越是人数众多的群体现场基本就越好糊弄,大家一般都没有太仔细观察的机会,只需要做做样子几个人配合着叫嚷一下所有人都会以为自己亲眼目睹了真相,然后因此被煽动起情绪。
但比登居然为此不知轻重的弄出了十几条人命,十几条人命的案件是什么概念?宪卫局历年的大案中都能排得上次序了,想想宪卫局全力以赴的追究,斯蒂尔雅诺就有些胆寒。
他之所以强行伪装平静,是因为此时在心头快速盘算着如何彻底甩锅给比登。
反正他的确毫不知情,这的确是比登自己自作主张的肆意妄为,如果甩锅只停留到这一步的话不过是还原事实,基本算不上甩锅了。
斯蒂尔雅诺盘算的是,如果宪卫局真的查出真相了,他需要怎样做才能彻底摆脱责任,从而不影响自己的政治生命。
此时,比登与他自己背后的原生人类教派已经成了可以牺牲的筹码之一了,只是那将成为比登背后的原生人类教派,而不是他的。
然而恰在此时,一个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奔跑不时撞上身遭物什的急促脚步声传来,同时伴随着一个惊恐慌张的声音:“大人大人糟了失控了彻底失控了啊”
“什么糟了?”斯蒂尔雅诺不满的睁开眼睛,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那是他的另一个机要秘书库德森,跟随他很多年了,能力跟比登比较的话差距稍大,却一直胜于踏实稳重,很得斯蒂尔雅诺的信任。
所以这次,他派库德森出去监控冲击维生区的暴乱群体的进展,对于库德森如此惊慌的原因,他其实早有预料。
这么多台探索者机体涌入维生区,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少不了一些碳基身体的维生舱被破坏掉,但这种损失再严重,斯蒂尔雅诺也并不放在心上。
虽然这种损失可能超过十几条人命,但怎么看都不可能属于有计划有组织有预谋的主观故意行为,只能算得上意外。
反正不可能将责任算到他斯蒂尔雅诺的身上,而是只能归罪于庞库的应对失当,那他又何必太在意?相反损失越大他可能越会开心。
还是眼皮子太浅啊,些许人命都没见过么?他不满的瞪向库德森,越拿他跟比登比就越觉得遗憾,比登如果不是那么疯,真的比这个蠢货好用太多呢。
但是事件的严重程度,很显然远远超过了斯蒂尔雅诺的预想。
最开始的确如他所料的,一群乌合之众乱哄哄的冲入,由于种种部分维生仓或仓体受到损坏破损,或营养管路或能源管路被踢断,引发了碳基身体的损伤乃至死亡事件。
事情本来应该停止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严重了。
但难免的,受损的碳基身体里有部分人的意识所在的探索者机体,恰巧在冲击维生区的机体群中。
与梦境系统中的差别是,由于梦境系统中的虚拟投影是直接由碳基身体脑电波意识生成的,一旦碳基身体被毁掉意识投影也会逐渐消失。
但进入探索者机体之后,碳基身体的死亡并不会带来探索者机体意识的消失,这就造成一个非常可怕的状况他们亲眼目睹着自己的死去,或者说自己对人类身份的失去。
毫无疑问的,这部分人彻底崩溃了。
按照计划的预案,斯蒂尔雅诺与比登安插在人群中的人会主动接近这部分人,安抚以及强行约束他们的行为,甚至对他们进行物理说服,以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
但是,计划中原本应该存在的这一环节,在现场却并没有出现,所以这部分失去了碳基身体而歇斯底里的探索者机体,有些开始怀着报复世界的恶意无差别攻击眼前能看见的所有维生仓,有些则将一切归咎于庞库,红着眼寻找所有他们认为是庞库派或拥护庞库派的人的碳基身体所在的维生仓进行攻击。
部分仍心存理智的人尝试阻止他们,但双方扭打的过程中却开始造成更大的损失,开始引发了连锁反应。
惊恐的人群开始在维生区内加速奔跑,想尽快找到自己的维生仓进行保护,这显然会带来另一些意外。
犹如惊弓之鸟的他们不记损失和代价的找到了自己的维生仓之后,由于过度恐惧失去理智的攻击任何尝试接近自己维生仓的探索者机体,即使其实被攻击者很可能只是路过。
原本就因为没能赶到自己维生仓边守护的人本来就万分焦躁,在毫无道理的被攻击之后理所应当的带着情绪强力反击,这个过程中原本被守护的维生仓因为距离太近,很容易被这种打斗波及而产生损坏。
就这样,失去碳基身体而肆无忌惮开始报复的人越来越多,所有探索者机体都在大打出手或者破坏眼前的一切,最不济也是在其中胡乱奔跑着,人性中最极致的恶在这个恰当的培养皿内被彻底的放大了。
场面,并不是字面意义的失控,而是彻彻底底从任何角度说都毋庸置疑的不具备任何被控制的可能了?
“什么?”听库德森结结巴巴的讲述完现场的状况,原本智珠在握老神在在姿态的斯蒂尔雅诺蓦然从他宽大柔软的办公椅上站起,仅只是刚刚耐着性子听消息的时候,办公椅两侧柔软的皮质扶手已经被他指节发白的双手捏出了两道深深的指印。
他惊恐的扫视着仍哆哆嗦嗦着显然被吓坏了的库德森和在一旁沉默却显然有一股淡定意味的比登。
为什么预设好的安全措施完全没有起效?比登到底想做什么?这样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巨大的疑惑开始在他的心中升起,但片刻之后他无力的跌坐到了自己的座椅上。
不管比登的目的是什么,他完了,他斯蒂尔雅诺完了。
在这样的恶性事件之后,即使最高评议会仍旧同意壳阳城邦的存在,此时所有的当地的官员也将会被最彻底的贬斥,不再拥有任何所谓政治生命的机会。
即使没有人追查到本次事件的真相,他也彻底完了,而如果真相被追查出来,天知道他会面临什么?
在一片绝望的灰暗中,他满脸死寂的瘫坐着,觉得所有的希望都在远离自己而去,可他居然可笑的在片刻之前还狂妄的认为自己已经接近了顶点。
那所谓的顶点,却原来是深渊最华丽的伪装。
但他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拍着桌子再度站起来,瞪着比登开始狂吼:
“不管你做什么,赶紧制止他们,制止他们,制止他们制止他们”
库德森被他突如其来的狂暴姿态吓到腿一软的跌坐到了地上,然而斯蒂尔雅诺的狂暴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到最后,他狂喊的声音已经变成了拖着哭腔的哀求:“拜托你,请制止他们,不管你要什么”
“太迟了,大人。”比登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彻底露出他嘴角挂着的病态扭曲却又疯狂残忍的笑意:“已经太迟了。”
他右手抚胸倨傲的一躬身,原本的服从与恭敬气质竟在这个貌似谦卑的姿势中被彻底洗净,仿佛一直凶兽终于呈现他最恐怖危险的模样,他原先的疯狂与残忍气质,竟不及他此刻给人危险感的万分之一。
“或许,我需要向您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他说。
“我名为列治亚比李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