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一场打击报复,但宫小婉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可以说是在败坏川军名声。张老太爷即便仗势欺人,也没必要搞得人家几乎家破人亡。
周山药瞎头瞎脑跟着她胡来一场,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特别犯军纪的事情一出,更是愁得他一夜未睡。
第二天清晨,十几辆牛车拉着军粮和武器弹药出发。周山药看着陆陆续续从张家大院开拔的部队沿着山坡蜿蜒而上,问宫小婉。
“你是不是早就晓得这里有个土财主?”
宫小婉用手指敲了敲山药的头,说道:
“你总算是有点开窍了。”
这么说从一开始到达神仙镇,再去品仙堂吃霸王餐找茬,全是宫小婉设的连环计?
周山药浑身一寒,感觉自己完全像颗呆瓜一样任她摆布。
回头一望那些掩埋的上百具尸体,还有一群叫苦不迭骂声遍野的张家族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山药终于忍不住了,问出了他心中最大的困惑。宫小婉心眼打了个转,似乎在推敲这个问题的深意。
“我是十四省讨贼联军特派员……”
“别说那些没用的!”
周山药气得打断了她。
“你就直说吧,仙族人到底是啥人?岚林村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真相究竟是啥?”
他从兜里掏出一封揉成了一团的信,摊开来亮在宫小婉面前。
“这是我趁你中毒昏过去的时候,从你衣服里找到的……这个何耀祖,是我们村最大乡绅的儿子,你是不是以为我啥都不晓得?”
宫小婉一看到被偷的信件,眉头微蹙,眼神里突然冒出一阵凶光。
精钢剑突然间就出鞘,寒光在阴霾的天空下划出一道亮线,剑尖与一双疑怒的眼睛对峙,在空中彼此交换颤抖。
周山药看着骤停在他眼珠前的剑尖,背冒冷汗,心里一咬牙摒住呼吸,干脆任凭她处置。
赌一把,看她还能杀了我不成?
“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弄清楚!那天在梁府你和你爹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宫小婉举剑就要刺过去,周山药偷信的事情她早有察觉,只是没挑明而已。但她没想到周山还偷听了自己和父亲吕复的谈话。
胸口一阵剧烈起伏之后,已近恼羞成怒的她忽又渐渐平息。
她忽然弄不明白,为什么即便这样了自己也不想动手?
精钢剑只需要往前挪几寸,就可以刺破他的额头让他瞬间毙命,然后自己带着这个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一个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乡巴佬。
这样的人,不过是亡魂她剑下千百个蝼蚁中的一个。
他还可能是岚林村黄栩族柳家的人!
一个蠢得挂相的莽汉。
一个满嘴绿汁的无耻之徒!
……
可是自己却下不了手。
一种奇怪的感觉抑制住她的钢剑往前挪动,她脸色变白,接着转而变红,想起了那天晚上周山药不顾性命给她吸血疗伤的情形。
她泄了气,精钢剑无力的垂了下来,侧过脸不去看他。
也许她只是觉得有些疲倦,也许她自己的心里遇到了一块无法挪开的巨石。
也许,是因为这个周山药太像一个人……
最后她有气无力的说道:
“我现在不想说……以后会慢慢告诉你……请你相信我,我保证。”
见她放下剑又做出了承诺,浑身冒冷汗的周山药也大出了口气。
至少在她得知自己偷信后没把他怎样,还答应会告诉自己缘由,看来这个女人也不是一无是处。
好吧,即是这样讲,那就不能强迫她现在就要交代出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是谁。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自责,看来之前对她的好奇似乎是一种对她的极不尊重。可他忽然想不明白,自己产生这种好奇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努力探听她的来历?
难道只是为了一封和岚林村有关的信嘛?
他摇摇头,觉得肯定不止这些。他发现自己本能想去了解她,因为她漂亮,因为她聪明,因为有一天晚上,他看到了惊为天人的她……
她一定是生气了,只不过没有发作,又羞于提及此事。
可我当时真的是为了救她!
“那……现在我们去哪儿?”
宫小婉的退步让他放下了愤怒,周山药小心翼翼的问着,希望能挽回一下两人之间的闹僵的气氛。
“往东……”
“增援下川东吗?”
周山药变得有些兴奋,他对自己手里这点兵开始有信心了。
宫小婉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她不得不承认周山药确实有带兵打仗的天赋,也很有些头脑,但他在大局上的智商和判断基本为零。
她没法生气,也气累了,只叫他跟上部队,然后理清思路和他细讲。
她拿出掏出一份地图,这是她从张老太爷的家里搜到的。地图并不是军事地图,但对小半个川东的描绘还算清楚,上面陆陆续续的标记了张老太爷在附近的产业和田地。
她指着地图说道:
“袁祖铭这次和刘湘打仗,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争夺重庆防区每一击拿下整个下川东地区高额的赋税收入。为此,他必须依靠北洋政府的力量支持,以便和刘湘周旋。”
“但刘湘和袁祖铭都不愿意把老底拿出来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之间既有表面上的对立,又有暗地里的牵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自己在四川获得最大的利益。”
细嫩的手指移到地图右上角,周山药随着指尖看过去,却不认得几个字,宫小婉说道:
“这一块是袁祖铭眼下必须首先占领的区域——奉节县夔门,只要拿下了这里,就可以扼守住四川和湖北间的咽喉要道,防止外部势力入川干预。”
“如此一来,他剩下的部队就可以毫无顾忌向掉头西进,尽可能的拿下更多的防区和土地,然后和四川众多的军阀势力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
“吴佩孚一直支持他,可袁祖铭最担心的人却是在汉口的杨森。因为之前他曾和刘湘联手把杨森赶出了四川,和他结了怨。他怕杨森趁机从下川东入手,以鄂西为基础从东面对他占领的下川东进行夹击。”
周山药听着,略有所悟,问道:
“他除了占领重庆,还占了以前杨森的大部分地盘,杨森如果回来肯定先找他要人要地。所以他必须先关上门,让杨森进不来,再转头对付刘湘?”
“基本上……是这样。”
宫小婉见他明白了,点点头又接着说道:
“袁祖铭不惜两面手段,一边以武力占领,另一边又通过吴佩孚将杨森彻底拉进北洋军的阵营,以示友好。为的就是一旦造成下川东已完全属于他的既成事实后,他就可以一边限制杨森的势力重起,一边和刘湘等四川军阀边打边谈,瓜分四川的防区。”
“所有的战争都不是纯粹的军事争斗,它必然涉及外交、政治以及利益集团之间的冲突和平衡。杨森投靠吴佩孚,一是为了利用北洋政府来保住自己在川中的影响,不想让袁祖铭取代自己,二是为了寻找时机重回四川,拿回失去的地盘。”
周山药听罢,已经有些领悟,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打仗完全不需要硬拼。只需要维持住川黔两方在下川东的势力平衡,争取时间等你们杨司令入川就行了?”
“看来你还不是完全不开窍,这么多年川军黔军打来打去,你看有哪次是赔上家底硬拼的?袁祖铭占了下川东,就和杨森产生了利益上的直接冲突,但如果让出地盘给刘湘,就变成了杨森和刘湘两人的直接对立,有共同利益的人都会握手言和。在这里面没有绝对的同伴,也没有绝对的敌人!”
“原来如此……”
周山药算彻底服气了,脑子里不断的把宫小婉的话一遍遍的捋顺,忽然又问:
“怎么我们新一团昨晚就敢硬拼?”
宫小婉长叹了口气,说打土豪分财产田地涉及到更深层的原因,她也说不清楚。
“或许有一天你会弄清楚,为什么只有穷人敢拼命。”
她说完,看着沿山边整齐行军的部队,心里生出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这只部队经过昨天的洗礼,似乎已经变了。
一只碧绿的翡翠龙形玉佩忽然吊在她眼前,玉佩成一个缺口的环形,龙头对着龙尾,眼睛被镂空,一根红色的细绳从龙眼处穿过,另一头攥在周山药的手中。
“这是什么?”
宫小婉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在她眼前晃悠的玉器。
“这是……从那张老太爷的珠宝箱里面找出来的……我看你喜欢绿色……所以……”
周山药有些难为情,其实今早他就准备好送给她,以此感谢她的帮助。只不过突然被违纪的事情打乱了情绪,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东西。
宫小婉也不拒绝,也不收下,没好气的说道:
“有什么用?带在身上碍手碍脚的……”
“这……”
周山药一时被问得不知怎么回答,却又看见玉佩被宫小婉一把夺走,然后她衣裙飘然,头也不回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