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木鱼山人“从茅屋里被周钰儿领了出来，水仔正经神色，深吸了一口气。

这人白面无须，银灰色的头发散披在脑后，样貌却极其清秀，只像个四十多岁的美男子，根本不像周钰儿所说的八十多岁的高龄。那眼神中焕出一缕极亮的色彩，如针如炬，炯炯有神，和银灰色的褂子一起映射着雨后晴空的光芒。

而那银灰色褂子的颜色，和钧晨契几乎一模一样。

水仔几乎认为那是一整张的钧晨契做成的一件衣服，有些怔怔的看着，反倒是木鱼山人咳嗽了一声，先问道：

“敢问圣母圣王名讳？”

水仔听他话音不像四川人，正在思索，听他问起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做了介绍。老人眼神有些古怪，看着梁真挽着水仔的手臂依在他身边，忽叹道：

“老朽所知晓的仙族礼法，自古以来都是以圣母为尊，无论出言排场，圣王都只是个陪衬。不想今日却见了一对反其道而行之的圣母和圣王，尊卑易位啊！”

“真儿尚未归位，还无敢称圣母，我也不敢称圣王，所以……

水仔一时没听明白，说着说着又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即闭嘴把梁真扶上前，自己躬身站在她身后。

梁真根本无视这些族内礼仪，盯着眼前这个老头，嗔道：

“你这个老头好奇怪，谁管我们谁大谁小？谁尊谁卑？”

又把水仔挽住，这一下让水仔有些左右不是。他倒是明白，梁真已经习惯了粘着自己而无视仙族圣母为尊的这些规矩，可一时没法跟这老人解释。赤虹子的性格无视礼法约束，连光晟骑卫都见怪不怪了。

那木鱼山人听见梁真所言后，居然哈哈大笑道：

“好一句谁管！好一句谁管！只问这仙族万千年来有几个圣母敢说出这样的话！反正老朽所见的你是第一个！”

接着又大叹道：

“仙族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坏在这逼死人的规矩上啊！”

周钰儿却在一边嬉笑，问着师父是进屋慢慢聊，还是坐在外面晒着太阳聊。木鱼山人一见此刻高山迎阳，气捋高明，连声说道就在外面，就在外面。

“仙族人恐怕好久没见过这么舒服的太阳了！”

木鱼山人一句话中涵义颇深，一双精亮的眼睛看着水仔与梁真，微微点头赞许。那周钰儿搬出了几张藤椅，又奉了三碗清泉水与三人，然后坐在了木鱼山人的身上，兀自顽皮的玩弄笛子。

老人不以为意，只说：

“钰儿从小顽皮精怪，方才山下有几个道士捣乱，我便派她下去看看。不知适才有否让二位为难之处，若有，老朽在这里便以水代酒赔个不是了。”

周钰儿却嘟着嘴说：

“钰儿从小乖巧听话，哪有顽皮之处？师父最偏心外人！”

一句话惹得木鱼山人大笑不止，水仔见周钰儿和这老人无甚拘束，也放下戒心，只是心中有千百个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木鱼山人却也不让他为难，直接问道：

“赤虹圣母……哦，应该说现在还是赤虹子，与准圣王今日造访小山不知所为何事？”

水仔立即说起原因，昨日听护卫说三王庙今日举斋敬神，言语中似乎与仙族有关，于是便上山探明究竟。谁料在三王殿的罗汉上发现了练有光晟令的鹰、马等，以为此地有违反三仙盟约的仙族人在族地以外居住，故而由周钰儿带着上山想探个明白。

木鱼山人一听此处，极为不屑的说道：

“族地？我看你们并非会在意一张朽了几千年的废纸吧？”

说着就把眼光投向水仔。水仔见被他看着，感觉意有所指，心想确实是自己做主前来询问，但却并不是为了三仙盟约。而是为了宫小婉的那些话，查出十六年前是否有黄栩族的人叛族或外逃。

可这一时又无法说清原委，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难以开口。谁知梁真却忽然问道：

“你们究竟是哪个族的？我看你似乎不像是仙族人……”

老人却说道：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仙族人……不瞒你说，我连钧晨护卫都不是！”

水仔一听顿觉意外，说既然如此，为何你知道这么多仙族人的事情，而这三王庙里罗汉像上的光晟鹰、光晟马又是怎么回事？

老人喝了一口水，又看了周钰儿一眼，知道肯定是她透露了端倪，见她兀自吹着笛子不理会他，不禁有些苦笑的叹了一声：

“这孩子真是大了，管不住了……”

又道：

“不瞒二位，我六十年前曾经是赤虹族的见习护卫，当年的赤虹圣母招我入卫时，我才二十多岁……”

见梁真惊奇的瞪着眼睛，木鱼山人点头道：

“不错，那位圣母就是你外曾祖母——岳梅。”

说道这里他那精亮的双眼忽然暗淡了下去，一段往事却浮了上来，在老人的口中慢慢开始讲诉……

六十年前木鱼山人名叫谢文诚，是祁连山天派的嫡系传人。祁连山天派武艺擅长音律与诗舞，并以音律歌舞化成其独特的武功，谢文诚自然是得其精髓，入梅庄后不久，便因武艺精纯、能文会武而被赤虹圣母岳梅相中，被选做了一名见习护卫。

却也就在他刚炼化钧晨令的第二个月，就碰上了十五年一期的三仙族会盟，在那一个月的会盟期内，他被指派做为接待并保护黄栩族的使者的护卫。也就是在那时，他遇到了黄栩族派来的特使——当年黄栩圣母刘霜的独生女儿周钰儿。

在梅庄那如仙境般的桃园世界中，谢文诚做为护驾白天黑夜都随侍周玉儿左右，一个是倜傥少年，血气方刚，一个是黄衫佳人，风华绝代，时间一长便暗生情愫。少年律顿挫而音抑扬，佳人笑转眸而百媚生，二人歌舞纵而情意升，古木参天下你情我浓，红墙金瓦间双蝶嬉舞，情意绵绵之后二人已是耳鬓厮磨情投意合，彼此之间欲罢不能，于是便私定了终身。

可是三仙盟约是绝对禁止三族之间血脉通婚的，哪怕是钧晨护卫也不行，更何况当时他与未满二十岁的周钰儿私定终身已是犯了圣母大戒，一个是赤虹族的见习钧晨护卫，另一个却是要继承母位的黄栩子，两人之间的事情自然遭到了两边的强烈反对，黄栩圣母更是以此为借口，指责赤虹族蓄意而为，让不满二十的独生女儿周钰儿失了身，导致其永远无法归位。

黄栩圣母刘霜恼怒之极，派来了本族全部的钧晨极卫——天罡三十六金阳羽卫——兵临梅庄，一时之间两族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打了起来。

赤虹族当然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本想让指望翠灵族从中斡旋。调解了事。可翠灵族向来置身事外，不想扯进太多三族内的纷争，况且除盟约期以外翠灵族又是禁止随便入川的。当时的翠灵特使只想着等会盟期一过就赶紧离开江州这块是非之地，根本不愿参合调解此事。

翠灵族一走，赤虹族只得硬着头皮和黄栩族谈判，那时的赤虹族实力远不如黄栩族，如果发生大战，很可能会吃大亏。最后协议下来，赤虹圣母岳梅只得将谢文诚驱出本族，交于黄栩族发落。又赔上了十车金银珠宝，并交出自己未满十岁的女儿李清羽做为黄栩族的人质，才算勉强平息了这场两族危机。

事后赤虹族对谢文诚和黄栩族都恨之入骨，也就是从那时起，赤虹族开始忍辱负重，积蓄精锐、招兵养马准备时刻报复黄栩族。

谢文诚被驱除出赤虹族后，从江州梅庄一路被押到了黔北岚林村，并勒令不得再炼化钧晨令，由于他没能练满一个全象，没出几个月钧晨罡气就在体内消散了，变回了一个受黄栩族奴役指使的普通下人。幸得周钰儿时常来看望他照料他，才让他从各种酷刑和奴使中撑了下来。可周钰儿自己也并不好过，她受尽母亲的冷眼折磨，时常跑到奴房来找他哭诉，她本想既然已经失身那就干脆嫁给谢文诚，谁知黄栩圣母却坚持三仙盟约的规定，不但禁止二人再有来往，还让她履行仙族规则，选择了一名黄栩族钧晨护卫作丈夫。

可周钰儿那时已然有了身孕，婚事只得暂时取消，她跑去汉口找翠灵族帮忙游说劝说自己的母亲，可翠灵圣母却袖手旁观，只顾躲清闲。周钰儿甚至用黄栩族的皇娲决咒语做为交换，翠灵圣母听而不闻，一句话也不说就将她打发走。

无奈之下周钰儿只得打算趁着黄栩族人不注意时，和谢文诚私逃出村。一天晚上，她偷偷跑来牢房找谢文诚，却不料被母亲撞破发现并软禁起来。从此两人共处一地，却似天各一方，谢文诚痛苦不已，待她怀胎十月产下一女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披上嫁衣，沿着大曲河坐上竹筏远远而去……

三天后，有人在曲阳镇发现了周钰儿投水自尽的尸体，当尸体被抬回岚林村时，谢文诚彻底崩溃了。

从那以后，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在岚林村打转，而黄栩圣母有了新的圣母血脉继位人后，就全力养育后代，她见这个被赤虹族遗弃的钧晨护卫已经没什么用，又下不了决心杀掉自己外孙女的父亲，也就不再管他。于是谢文诚离开了岚林村，像个乞丐一样东游西逛，最后来到了木鱼山……

木鱼山人说到这里时，已是神色恍惚，悲从心来，那一碗水端在手里不停的抖，只溅得银灰色的褂子水渍斑斑。在一边玩耍的周钰儿见状，立马上来帮他擦拭，嬉皮笑脸的看着师父。水仔和梁真没料到眼前这人居然曾经是赤虹族的见习钧晨护卫，而且还身负这么一段令人悲痛的往事，不禁也伤怀不已。

木鱼山人见到乖巧懂事的徒儿，长叹口气，缓了缓神色，说道：

“我现在拜在三王庙灵慧大师的门下，十二年前，灵慧大师在庙门捡到了一个女婴，因不便入庙，就交于我收养，所以我便给这个女婴取了这个名字，周钰儿……”

水仔和梁真这才明白，原来这小姑娘“周钰儿”的名字是这么来的。二人看着周钰儿，只觉得心情复杂不知说什么好，水仔只叹道：

“我听说仙族三仙盟约订立几千年，从来没人违背过，没想到……”

没想到木鱼山人他忽然怒骂：

“什么狗屁盟约，狗屁礼法，三仙族你争我夺几千年，相互仇恨了几千年，相互利用了几千年，到头来还不是被鼓蒙人打得几乎灭族！”

水仔一听他提起鼓蒙人，心觉纳闷，忙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却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茅屋里传来，几乎吓了水仔一大跳。

“阿弥陀佛！谢施主六十年来还不忘痴恨，殊不知人生七苦，实为七劫……渡劫在己，悟道也在己啊！”

水仔转头一看，见之前三王庙的那个中年和尚居然坐在茅屋里打坐，这才明白他就是住持灵慧大师，原来方才他人影无踪，居然也是跑到后山上来了。

小姑娘周钰儿却吐着舌头，对水仔和梁真低声说道：

“别理他，这灵慧大师是个怪人！”

可木鱼山人一听灵慧大师的话，立即正传脸色怒气顿消，只说道：

“大师点化的是，徒儿六根未尽，违了佛道……”

又转脸笑着对水仔解释：

“岚林村就有鼓蒙人，那大曲山圆形的山谷里就是鼓蒙人最初诞生的地方！”

接着他又说起在岚林村当柳家奴隶时，一个老人曾经在夜晚独自呢喃的故事。

“我当时就在他的屋外干活，帮村里的所有农田施肥浇水，直到累得坐在窗前，才听到屋内那个只说了一半的故事……”

水仔当然知道那个老人是谁，他就是后来岚林村的村长柴更生，又问那究竟是什么故事，木鱼山人却说是一场上古之战。

六七千年前，一个奇特的民族突然出现在四川盆地，这是一个长相和人类有着极大区别的人种，仙族和周围的少数民族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道他们自称鼓蒙人。鼓蒙人一路烧杀抢掠，几年间就吞并和消灭了盆地周围十几个部落，在三个仙族的聚居地西南面建立了另一个强大国家——鼓蒙国。

鼓蒙国是一个典型的劫掠性帝国，他们有一天把战争目标瞄准了仙族。仙族人面对外来的强敌，依靠强大的圣母法力苦苦支撑，但最后还是渐渐的失去战争优势，鼓蒙人占领了仙族的首都，而撤离家园的仙族人只好逃到西边雪山高原的脚下的圣城。

木鱼山人说，他在赤虹族做钧晨护卫时就得知鼓蒙人曾经是仙族的大敌，把强大的仙族人打得几乎灭族，钧晨护卫的首要职责就是保护赤虹圣母和对付鼓蒙人，不过赤虹族有关于远古时期的记忆也很有限，没能说清到底仙族后来是怎么生存下来的。直到他听到岚林村的那个老头的自言自语，才大概得知了后来的一些事情。

尽管赤虹族记得的也是细枝末节，不过却让上官婆婆说对了，赤虹族还记得一些翠灵族所不知的关于上古时期仙族的往事。水仔越听越好奇，又问道：

“后面的事情是什么？”

木鱼山人却说，那个老头的自言自语也很有限，感觉完全是在回忆痛苦，他大概整理了一下，得出了一个让他也难以置信的结论：

“仙族最后打败了鼓蒙人，至于过程是什么，无从知晓，我只知道从此以后鼓蒙人沦为了仙族的奴役。”

又说道，那个老头的自语几乎都是在回忆自己的种族后来是怎么被仙族奴役驱使的，他们像爬虫一样被仙族人碾在脚下。很多鼓蒙人被活生生用来祭祀，烧死，毒死，或者化为一堆脓水。

水仔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心想这仙族的残忍也不下于鼓蒙人，摇头不语，但一想到上官婆婆所讲的往事，却有些不太明白。

他记得上官婆婆说过，仙族人和鼓蒙人后来都衰败了，被古蜀国所替代，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看来木鱼山人从赤虹族哪里得知的传说也实在有限。

正想着，木鱼山人忽然问他：

“你可知我为何要在三王庙的三尊罗汉身上放上三只不同种类的动物吗？”

梁真似乎还没太明白，水仔却一下醒悟了，因为他想起上官婆婆曾经对他所说的一句话，并且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什么赤虹族，翠灵族，其实都是一家人……”

木鱼山人哈哈大笑，眼中居然泛着泪光赞道：

“我果然没看错人！赤虹子不拘于那些狗屁礼法，而赤虹圣王居然能顿悟如此简单的道理！比那些只知道彼此斗法的仙族人和钧晨护卫要聪明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