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仔牵着酸溜溜就向林泰等人告辞,拱手欠身说道:
“马帮救命之恩,周山水铭感于心!我身有要事不便久留,还望帮头和林兄见谅。”
林泰问他何事如此慌忙,连多待一日等伤情恢复都不可。水仔暗叹一声,只说自己急着寻人,如今已过了好些时日,若再耽搁怕音讯更加渺茫,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几颗珍珠和银元递给林泰。
林泰本不愿意收下,说多亏了这红马驼了一些货回来,要不然这次马帮的损失更大,至于救他本就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说着就要归还珍珠和银元。
水仔却坚决要给,又说如今政府催税八星寨已经是让你们焦头烂额,这个钱就当给马帮弟兄填补一下损失,尽量保住仅剩的马匹不被征缴,还望帮头千万以马帮前途为重。
林泰见他如此说,不禁感其急人所难,只得将钱收下,躬身做了个揖,又说阿堂已经残废,镇上应该会酌情减免林家的田赋马税,周老弟不必过于担心。
水仔一听心里好过了些,如果能因残疾减免征缴赋税,林家兴许能挺过今年。但看见林泰脸上难掩那忧心忡忡的神色,水仔明白即便这样他们也不好过,想起宫小婉的翠灵圣愈可治重伤,但非仙族人又不得使用,自己身为赤虹族钧晨护卫又无法要求翠灵圣母去做什么,欲言又止之下,只能低头暗自苦闷。
这时发现自己胸口衣服破损之处已被阿囡缝补了一块补丁,说道:
“还代我向阿妹谢过了,有生之年如有机会,周山水定当报答她上药补衣之恩!”
说完就要告辞,林泰也说自己也得回去准备准备,尽快带着马帮去镇上缴纳税赋,于是将他送至寨口,指着来时的道路对他说道,如果你要去江边,只需要沿着山路一路往西北,途径走马镇和涂山县后再往北就能到,到了长江边往上游走就能到忠州西沱界,一路往下游赶路就能到达万县。
水仔谢过林泰,拱手告别后就骑着马上了路,见八星寨此时也有很多人赶着马驼着货粮往走马县赶,于是便跟着众人一起往那山路行去。
越往前走,各处汇集而来的乡民越来越多,许多人都赤裸着上身,拉着载满粮食沉重的木轮车,任凭车绳在肩上勒出一道道血痕。那些都是乡民们去年一年的收获,而此时正值青黄不接之际,从土地里走出来的水仔知道,一旦他们上缴了这些粮食,这些乡民将面临好几个月的饥饿。
而这些人当中,真正能缴满预征粮的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怕是只能变卖田产以充田赋,然后流落为地主的佃户。
而更加大量的贫农将要面临的苛捐杂税之苦,则完全是难以想象了。
快到走马镇时,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但大多已不再是驮着粮食的乡民,更多的是老幼相携,跪在路边乞讨。一个老妇见他身着像是富贵人家又骑着马,连忙带着孩子凑上前来。
水仔一见以为是要饭的,伸手往自己兜里一摸,才发现已经身无分文。
谁知那老妇却跪地磕头哀求道:
“爷爷行行好吧!收了我这三个孙儿,换你一匹马,行行好吧”
水仔一见居然是卖小孩的,大吃一惊就连忙下马。见那老妇身后三个小女孩不过三五岁年纪,个个瘦小羸弱衣衫褴褛,咬着手指头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赶紧掏出干粮塞了过去。
又说自己这匹马不卖,再说就算要卖,也不至于拿三个小孩来换,这人命和马命能相提并论吗。
那老妇接过干粮又是不断磕头,说你要是不收这三个孩子,倒头来他们也得饿死,与其如此还不如卖给富贵人家谋条活路。水仔无奈摇头,看着三个小孩狼吞虎咽的吃着自己的干粮,不知该如何拒绝。这时另一个老汉凑上前来,拉开水仔说这三个女娃养不活,现在马匹多值价,三个娃儿根本换不来一匹马,又对水仔说还不如买了自己的女儿回家,说着说着就把女儿推上前来。
“老小爷买了她任凭拿去做妾做丫鬟当牲口使,我也不要马匹来凑预征赋税,只求十块大洋缴了田租,好挺过今年。”
十块大洋买个姑娘?
水仔一见老汉的女儿差不多才二十上下年纪,穿得稍微周正些但也是面黄肌瘦,此刻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连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
一边推委一边牵着马就要夺路而逃,却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胖妇上前来,端详了那老汉的女儿,接着伸出五个指头。
老汉一见大骂一句,说宁死也不会把自己闺女卖到窑子。
胖妇眼色一白扭头就走,说你不卖自然有人卖,到时候怕是你想卖还卖不了。老汉气得摧胸顿足,女儿却在一边低声抽泣。水仔见状连忙又翻了翻马背上的包袱,发现里面值钱的东西除了梁真的晶红鹤羽披风以外,便只剩下一把没了子弹的驳壳枪和望远镜、怀表了。
披风定然值钱,但水仔肯定不能送掉,看来只能把这把怀表送给老汉,让他当了去充今年的田租。
正拿出怀表,回头一看,却见那老汉已经垂头丧气的接过五块大洋,把自己的女儿推给了那个妓院老鸨。
父女俩神情间那不舍与无奈痛苦的扯动着他们脸上的皮肉,伴随着女儿撕心裂肺的哀求与抗拒,在乡间的山路上撼动着水仔的心灵。
水仔最后只能徒劳的叹口气,转头继续赶路。
到了走马镇看见镇上人头攒动,却只有一小部分是来缴纳预收粮的乡民,还有一部分在街边卖牛卖马卖牲口。而街道的另一边,是更多的人在卖儿卖女,他们也像牲口一样给自己的孩子头上插着草标,标示着他或她值几个钱。
水仔骑着马穿过街道,在街道两边的叫卖声中,看着人与畜生之间毫无差别的市场交易。
可他再也没有看见无奈的哀求和不舍的生离死别,没有看见心疼自己子女的父母送出孩子时痛苦的哭泣,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为求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一点祈求买家善待孩子。
他看见的,只是一个热闹至极的与牲口买卖市场相对应的人口买卖市场,人与人之间讨价还价,小孩像商品一样面无表情的被摆放在街边,卖孩子的人像商贩一样无情而又苛刻的计较,为求卖个好价钱不惜将自己的子女脱光了验身。小孩也就罢了,更有甚者将成年女子扒光了全身,只求看全身上下有没有缺陷,抑或者是否有传染病。
牛羊诸马尚能顶个好价钱,而他们,甚至连牲口都不如。
孩童的眼神无助而又天真的仰望着他走过的身影,姑娘的泣声颤抖而又刺耳的灌进他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忽陷被某双手制造的地狱之中,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和他们一起在水火中挣扎,连一声呐喊都变得声息无力。
水仔不忍再看,加快脚步,只觉得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他一路埋头骑行,到了县衙门口才被迫停下,见到墙上张贴着招兵的告示下面排满了成年男子组成的长龙,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一个男子画了押领了军饷,刚走出来就被守在一边的地主户收走了手头的饷钱,接着又身无分文的被带进了新兵房。水仔一见连忙上去问道这是谁的部队,怎么发了饷钱还让别人收了士兵的钱,这可是人家拿回家救命用的。
旁人指了指告示,说眼下万县卫戍司令穆司令正在招兵买马,这些人都是欠了田赋破了产才来投军,入伍发的饷钱自然要回到债主手上。
又叫他莫管闲事,免得打扰了县专员和联军办公。水仔一听感觉不可理喻,正想争论,去不料街道一头传来一阵骚动,人群一下子把他撞开了去。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渐渐平静下来,好似稀松平常没什么奇怪。只有一个看似乡团里当差的民兵推开人群朝那边走去,嘴上不停的埋怨:
“日你先人哦!又是一个投井的,这些人也是不长眼睛,要死就死远点嘛尽给老子找麻烦!”
埋怨像是一个警句,水仔忽然感觉自己身处一个人世间最险恶的环境里,惊恐的看着这些缴纳田赋、卖身投军、卖儿卖女的乡民在这个世界里面挣扎求存,仿佛有一股冷水自头上浇下,淋遍他的全身,惊得他一个激灵打颤。
欠租子的农民为了缴纳预收的田赋,只能变卖家产,不够的只有拿家里壮劳力卖身投军来抵,换来的钱又被债主和政府收走,要是还不够,就只有卖儿卖女。这政府和地主一个左手发钱一个右手收钱,银元还没在农民的手上捂热,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些人手上,结果却是大量的农家丧失壮劳力,土地兼并恶性循环,破产的农民倾家荡产走投无路,最后只能卖身或是求死。
这是一个吃人的世界,而且是吃了人连骨头都不吐!
一想到这里,水仔心头发热,感觉自己体内罡气愤懑而满,正要发火,胸口处就一阵灼烧般的剧痛,差点让他跌下马来。
正缓过劲儿来,征兵处又乱了起来,只见几个民兵拉着一个瘸子就进了兵营,边上的人一见立即议论纷纷,说连瘸子都征来参军了,这不是滥竽充数嘛。
谁知却有明白人说道,现如今就算家有残疾也不得免赋,这人头税依照惯例是照收不误,田赋更是一分都不能少,要是少了只能拿人充数抓丁充军。要是男的残疾当不了兵,那就抓女的来卖身
水仔没听完就大叫一声,不顾胸口处的剧痛,立即翻身上马,沿着来时的路一直往回狂奔。
“酸溜溜”沿路飞踏而行,水仔在马上挥鞭急斥,只片刻功夫就出了走马镇,一人一马又快速穿回山路,沿着小道朝八星寨奔去。
到了寨口水仔翻身下马直奔林家而去,等他推开房门看见林阿囡满脸惊愕的时候,连气也顾不上不喘就说道:
“林帮头呢?叫他千万别去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