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礼背对着颜慕儿,司马小子的话挑动了他的心弦,就在闭起眼睛的那一刻,思绪不由自主的回流到那个重复了数千次的画面。
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不费吹灰之力的闪过颜慕儿含怒而出的攻招,在错身之际轻佻的顺手捏住了她的那粉颊,大笑着说了一句“好泼辣的女子”,随后飘然而去,却是在无意中掠走了五妹的芳心。
从那天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在心底悄悄的藏起了一个秘密,她虽掩饰得很好,可孙礼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在她的心里已容不下其他人。
但颜慕儿不知道的是,她所引为知己的兄弟又何尝不是这般,那般酸楚的暗恋着她而难以释怀。
胡思乱想中,马车的车速正在渐渐减缓,此时早已离开了那小城,因外面没有半点人声,想来是到了荒外某处。
司马睿心事颇重,起身挑起窗帘一看,只见昨儿的那一场大雪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白色,但外头的荒寂却是让人禁不住心底发寒。
此时车马正行走在一处密林之中,左右杂草丛生,行道甚是隐蔽,不是人畜常用。他心中起疑,不知郝昭把马车赶来了这里是何用意,如果要回并州应该走大道才是啊。
思虑中,马车竟停了下来,车帘被人掀开,带来一阵寒意。郝昭钻进半个身子,盯着司马睿冷冷道:“三公子,下车吧。”
不知道是不是司马睿多心,本就不苟言笑的郝昭,此刻看起来尤显得让人害怕,他心里一跳,脱口问道:“做什么?”
郝昭冷声道:“昨儿你不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如此清楚你的事情,答案就在前头路尽之处,有人在那等候多时,见了他,一切都会有个交代。”
司马睿瞧着那边幽深僻静,万物无声,心里有了几分迟疑,忍不住再问道:“是谁,在那边?”
郝昭见司马睿小心翼翼的模样,故意冷笑嘲讽道:“怎么,怕了?”
“谁说的?”
司马睿堂堂男子汉受不得激,瞧见孙礼也也醒了,顽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孙叔,我去瞧瞧,你莫要担心。”
孙礼点了点头,道:“去吧,没事的。”
司马睿内心十分信任孙礼,得其一言如有神助,收敛心神故作大方的下了马车,瞧着郝昭似笑非笑的模样,他抖索精神朝着那静幽小道慢慢走去。
这条小道暗藏林中,蜿蜒幽长,不知通往何处,但看周边痕迹,明显是人畜鲜至,
积雪在脚下滋滋作响,仿佛自己的心境那般杂乱,司马睿虽知前方没有危险,但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四周幽静无比,只余寒风吹动枯枝响起的哀嚎,若是在平时,如此大雪皑皑,银装素裹的场面,倒是个吟诗作赋的好地方,可这会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可笑司马睿虽是连连历经生死大劫,但骨子里仍旧是温县少年的犹豫脾性,行进间已是渐渐迟疑。
好在这条小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尽无穷,再行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远处停戈的那一辆青蓬马车,在这片白雪间尤为显眼。
马儿在那粗重的喷着鼻气,在空气中形成白雾,它率先感应到司马睿的到来,机灵的甩了甩头,仿佛是在提醒那靠在车头,被绒服包裹紧凑的少年。
在这冰天雪地中,这少年竟是睡眼朦胧,嘴里叼着根枯黄的长草根,抬头露出一张略显苍白而又十分年轻的俊脸。
看着姗姗来迟的司马睿,他丝毫没有意外,反而是先伸了个大大懒腰,一阵筋骨舒展的脆响飘扬,有几分好笑,也有几分蹊跷。
越是走近那马车,司马睿心里的揣测就越发的杂多,郝昭明言有人会解答自己一切的疑问,可他心里竟却又隐隐的害怕答案的到来。
这种感觉来的是如此的莫名其妙,却又是来的那么的真切,直到他走至车前,盯着那用厚布遮起的蓬帘时,尤为明显。
司马睿细细一看,印象中却是没有见过这个俊朗少年,因见他神态桀骜好似草莽中人,便学着偷来的把式,拱手问道:“兄台,可是你约我到这里?”
少年瞥了司马睿一眼并没有搭话,而是轻轻的敲了敲身后的车梁,然后又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跳下马车只顾着取些草料逗着马儿。
司马睿看这少年明明年纪不大,偏偏一副淡漠无情的样子,也不知道是风雪的寒意还是他凌然的神态,令他浑身的汗毛都不自觉的竖了起来。
这时车帘缓缓卷起,一道身影探了出来,是个面带微笑的男子。
这人相貌敦厚,乍看之下实在普通至极,远没有那少年来的精神,可久观过后却自有一股令人亲近的魅力。
男子双鬓偶有华发,显然年纪也已经不小,应在三十出头,衣装服饰得体有序,该是个极有品味的世家子弟。
他下车的动作很慢,似乎是腿脚上面有所不便,倔强的依靠自己的力量缓缓下了马车。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司马睿,他温和的笑了笑,轻轻的叫了一声:“三弟……”
激动,困惑,还有各种复杂情绪一起涌来,让司马睿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猜想过一百种,一千种可能,但绝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大兄司马朗。
司马朗是司马防的长子,司马睿的大兄,年轻时曾拜儒门贤师卢植为师,因而与家中几个兄弟少有团聚机会。后学成归来,谈吐修养皆是上乘,为乡里举孝廉,数年后现为并州上党仆射。
司马一族乃当世豪族,族下支流分布九州,子弟门人数千人,当中不乏才俊,或求学深造,或出仕为官,以荆州司马徽与并州司马防这两支族人最为出彩。
并州司马防学富五车乃当世鸿儒,曾被汉帝聘为太子刘辩的授业老师,被人尊为帝师。
他现育有八子三女,长子司马朗,次子司马懿,三子司马睿皆已成年,其余几人皆是懵懂男女,其中最幼的十一弟才刚过了双满月,也算是他老当益壮之举。
几个兄弟姐妹之中,因司马懿行事风流不羁,才高八斗,尤擅捉摸人心,引得司马睿佩服羡慕,从小就如跟屁虫一般形影不离。
而司马朗年长几岁,有乃父风采,一言一行极重家族声名,他便对这位严谨的大兄素来敬畏。
现在司马朗擅自离岗来到幽州,与他往日作风极为不符,故而司马睿惊愕之余更觉疑惑,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司马朗目中露出欣慰的神色,过来拍落司马睿肩膀上的积雪,笑道:“看到你安然无恙,为兄这才放心了,若你有个闪失,叫为兄的怎么跟父亲交代。”
长兄的关怀让司马睿感到受宠若惊,偏偏又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感觉,实在是因为从小到大,他都不曾见过司马朗如此,因而沉下心来,问道:“大兄,你怎会到此,难道是父亲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