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战旗飘展。
老夫人走到城垛子边上,转头严厉的说道:“哭什么!”
说完,扔开拐杖,在两个美妇的帮助下,跪到城垛之中,再自己扶着垛子爬起来。
老夫人扶着城垛子,一阵风来,吹偏了她松垮的衣裙,整个人瘦挺的骨架凸显了出来。
她直起腰背,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亲人,笑着说道:“没什么好怕的,死后一家人就能团圆了。”一步跨出了城墙。
仇继荣咬着嘴唇,终于是憋不住了,泪水盈出眼眶,跪在地下无声的喊出一声,娘。
接着,两个美妇一个喊声:“继龙”一个喊声:“继国”也跳了下去。
城墙上一个年幼的男孩,缩在一个中年美妇的身后,吓的小脸煞白,手紧紧的抓着美妇的衣裙,一双恐惧的眼睛盯着这一切,牙齿不住的哆嗦打颤。
美妇对仇狮子跪下,泪水涟涟的乞求道:“老太爷,就给仇家留个后吧。”
仇狮子此时看着这刚满六岁的娃娃,忍不住流下一滴浑黄的老泪,手握在剑柄上,紧紧攥住,却下了几次决心也没抽出来。
他缓缓说道:“纵使今天活着,明日也会饿死,你还是带着他一起去了吧。”
美妇止住眼泪,抱住那个孩子,说道:“光宗,你别怪爷爷。”
男孩看了看爷爷那不再伟岸的身形和老泪婆娑的脸旁,用稚嫩的声音坚定的说道:“不怪,爷爷是大英雄。”
仇狮子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抱过了男孩,半跪下痛哭起来,愧疚的说道:“光宗啊,爷爷对不起你啊!爷爷不是英雄!爷爷无能啊!”
仇狮子抱着男孩难过了片刻,还是决绝的说道:“不要怪爷爷啊!我仇家绝不能出一个孬种啊!”
一咬牙站了起来,额头青筋凸起,面目坚毅的抱着男孩向城垛走去,没走几步却一下晕倒在地上。
仇继荣和美妇马上跑过去,将老将军扶坐,只是老将军已然晕迷不醒。
仇继荣抱着仇狮子的头,不断的喊道:“爹,爹。”
站在一旁的孟少志见到,终于松了一口气,悄悄的溜下了城墙。
孟少志带着几个人溜到了城东门的城楼上,大声对城楼的士兵们说道:“仇老将军刚才离世了,现在天雄城一切军务由我接管。”
士兵们木然的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孟少志从怀中拿出一块白布向对面舞了起来,脚下的城门也在此时缓缓的打开了。
西城墙上,仇继荣抱着自己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嫂子和侄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自己才二十岁,没有娶妻生子,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抱起仇狮子向城下走去。
男孩拉着美妇喊了一声:“四伯。。。”
美妇问仇继荣道:“我母子当何去何从啊?”
仇继荣没有转身说道:“嫂嫂自便吧。”便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城下走去。
来到城门处,仇继荣穿起头盔铠甲,再将父亲紧紧的绑在自己背后,拿起边上一把一人多长的长刀说道:“开城门!”
城门吱吱呀呀的打开,可以见到对面的望海国士兵,列着整齐的队伍,正在向这里前进。
仇继荣大叫一声:“愿意战死的!随我来!”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他的身后几十个亲兵抽出腰刀,五人一排跟在仇继荣的后面。
城门处的士兵们都站了起来,目送着他们走出城门。
随后,三三两两的几十个士兵,也互相搀扶着,拎起刀枪,并肩跟着走了出去。
一个原地不动的士兵,喊道:“王家兄弟,你们回来呀!不怕死吗?”
两个士兵一起停住,双双回过头来,其中一人说道:“死很可怕,但庆幸可以死一起。”
两兄弟对望一眼,相视一笑,又坚定的搀扶着向前走去。
那名士兵才发现,凡是出城的士兵不是父子叔侄便是手足兄弟。自己一个人来当兵,没有亲人陪着一死,反而感觉孤单可怜的很。
东门处,齐志明坐在一匹马上,手里握着刀和盾进的城来。只见城门处的飞龙国士兵,全都歪斜的坐靠在墙边,用眼睛看着他,刀枪就在手边也没人拿起攻击。
再向前望去,整条街上都横躺着不知是死是活的饥民,忙对旁边的亲兵说道:“快点将稀粥运进城来,能救活的,必须都给我救活,有反抗的也不要取他性命,单独押起来。”
齐志明收起刀盾,夹了一下马肚继续向前走去,只见路边的饥民全都躺或趴在地上,任由苍蝇在他们的脸上爬走舔食。
叹了一口气大声叫道:“天雄城已经被攻破啦,大家马上就有饭吃啦!”
地上的人群方才都动了起来,有的靠墙痛哭,有的依旧趴在地上抽泣。
齐志明对边上亲兵说道:“你们两个骑着马去把我这句话,全城喊一圈,有了生的希望,应该能救下不少人命!”
此时,身后的粥锅被一辆牛车缓缓的拉进了城门里,锅盖一掀,一股热气冒了出来。
饥饿的人们马上骚动起来,向这里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
亲兵马上抽出腰刀将齐志明保护起来,却发现这些人只是从他们身边经过,过去抢粥而已。
齐志明叹息了一声,命令士兵们放下刀,继续骑马向前走去。
马蹄旁,不时有人从边上爬过,齐志明低头说道:“大家不要急,不要急,都有份。”
转头又对亲兵说道:“你再去催一下,让伙头军多准备些粥,分四个门送,要稀一些不可太稠,再命人拿起粥碗去喂那些不能走的!凡是救活三条人命的,当平日杀个人头计数!”
齐志明继续向前走去,径直走到城中的广场外。
一股浓浓的尸臭味迎面扑来,只见一座高高的尸山出现在眼前,齐志明的马不再向前,停在一道石灰粉撒过的圈外,不安的甩起头来,想要向后逃去。
若不是齐志明拉紧缰绳,险些被马甩下来。
他马上拿出一支手帕捂住口鼻,说道:“命人快将此处烧掉。”说罢不再向前,拨马返回。
路上碰到一个军卒来报:“仇继荣还在西门顽抗,军师命我来请示,是杀是留。”
“先去看看吧。”
齐志明率军出西门,只见仇继荣背上背着一个人,还在孤身奋力向前拼杀,脚下已踏出一条血路。
武将和士兵的尸体倒在他的两旁已不计其数,望海国的重盾步兵,在他面前像纸片糊的一样。
齐志明走近前来,高声叫道:“住手!继荣将军,莫要再打了!”
望海国的重盾步兵,齐刷刷的向后退去,将军师李玉团团的保护起来。
齐志明从马上下来,走的更近了些,对他说道:“继荣将军,城已破了,你的刀也断了,刃也卷了。你再无一兵一将,这是何苦呢,英雄择良木而栖,莫枉费了你一身的好武艺。”
仇继荣缓缓的转过身,脸上身上都已被鲜血染红,原来充满戾气的眉头一皱。
两只斧头般的竖眉下,豹眼一瞪,大嘴角一撇。
他将断刀杵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说道:“仇家没一个孬种,是不可能降的,你自管上马来战。”
齐志明想想这当世第一猛将的威名,不敢应战,指着身边经过的一辆辆运粥的车说道:“你看清楚,我现在在救飞龙国的人,而你还在想着杀望海国的将?!”
仇继荣用刀斩下地下一只望海国士兵的手,说道:“难道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嘛!”说完将那手臂放在嘴里啃咬起来!
齐志明大笑道:“如何是我造成的?可笑。
你不奇怪为什么你们被围三个月,不见一兵一将来救?这是你们的丞相姬忠良造成的!你还去为他尽忠,为他去死,哈哈哈,你真是笑死我了。”
仇继荣嚼着那只手臂,手用力一攥,连血也一起仰头喝下,费力的吞咽下一口,说道:“我要尽忠的是飞龙国,不是他姬忠良,不能因为他阴谋害我父子,我父子便不顾忠义廉耻,投降了你望海国。”
城门之中,蹒跚走出了一群饥民,将粥车拦在了两人身边,推推搡搡的分抢起粥来。
齐志明一指那些人,循序善诱,诚心诚意的说道:“我敬你是个英雄,钦佩你的武艺,想给你条活路,而这些飞龙国的人连你的死活都不顾,他们值得你尽忠报效吗?”
仇继荣看着那些抢粥的人,将整只手臂的肉吃完,丢在一边,又举起卷刃的断刀说道:“我仇继荣不会吃你望海国一颗粮食,来吧,别再费话了!”
齐志明摇摇头叹息道:“可惜了!可叹啊!”
大喝一声:“箭!”,一排弓箭手从盾后闪出,向仇继荣瞄准。
齐志明转身上马,说道:“当世猛将空有蛮力啊!”便打马离开了。
仇继荣转身向弓箭手仰天长啸:“何人敢与我一战!”
齐志明躲开弓箭的射击范围后,抬手向下狠狠一挥。乱箭齐发,将仇继荣射的像飞龙珠树一般,浑身都是箭羽。
仇继荣将刀重重的插进土里,双手支撑在上面,就这样站着,眼睛仍旧怒视着前方。
身后背着的仇狮子身中数刀,早已死去,耷拉着脑袋,手臂垂在两侧,身体因为绳子勒着紧紧靠在仇继荣背上,一双僵硬的腿也戳在地上。
战场上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人吸食米粥的声音。
一骑快马飞奔到齐志明身边,跳了下来,递上一封卷轴,齐志明打开一看,拍马走到李玉身边说道:“君王召我们即刻回程。”
东门和西门,士兵们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让孟少志将手中的白布揣回到怀中,他立在西门前看着那些战死的士兵,不禁思考着。
“饥饿,可以摧残人的身体,消磨人的意志,也会影响人的决择,甚至,可以打败尊严。
但是,绝望之下,仍会有人不屈不挠的选择自己的信念,坚守自己的职责,不忘记自己的初衷,也许,只需要一点点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