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雨生抬头看了一眼，在湿漉漉的额发中垂下眸子，将一口血腥咽回喉间，藏了藏几乎没知觉的一只手臂，若无其事地道：“上身没什么伤，不用看。警察来了，先说情况吧，一会去医院。”

勉强口齿清晰、隐瞒痛感地答了一句话，任雨沉默地将大部分身体重量靠回了车身上，一点挪动避雨的力气都没有。他感觉最后那一刀可能扎在了哪根动脉上，注意力一旦从和江纤尘的对话中离开，疼痛就开始毫不客气地席卷他的神经。他疼得几乎意识模糊，只不太清晰地听到了江纤尘和来人的对话。

警车闪着红蓝相间的灯划破夜色雨幕，在他们和地上横七竖八的人附近停了下来，随即警笛声停了，下来一名配枪的警察，没有打伞，扫了一眼地上，问江纤尘：“是你们报的警吗？简单说一下情况吧，我给你们叫救护车。”

说着一手打开手电筒，一手去摸兜，似乎要掏录音笔还是手机。

江纤尘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的警官，我们和那三辆车出了车祸，他们故意包围了我们，随即下车之后持刀行凶，我们为逃离现场、免受正在进行的严重人身侵害，被迫使用随身携带的道具挥刺劫匪，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之规定，属于正当防卫，应该不用负刑事责任吧？而且说句自大的，我有威尔斯王储血脉，在天朝帝都境内受袭，警方是不是也得负点责任？”

警察明显有些不悦，走过来说道：“一切都要等我们调查之后才有定论，报案人姓名、年龄？”

对方手电筒的光太亮了，任雨生垂眼转开了目光，却正好看到那个“警察”另一手摸在了枪套上！

一声“小心”未及出口，便被扯碎在雨中。

时间仿佛被凝固静止，无限拉长……那一霎她喷薄的热血宛如岩浆，融化皮肉，刹那烧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任雨生后来在梦中、醒时无数次试图回溯那段记忆，却总是模糊的。

他听到一声枪响和一声清脆的骨碎，他分不清哪个声音在前，但他看到那穿着警服的男人一脸愕然地捂着自己被一拳击碎的喉骨以一个僵硬而丑陋的姿态砸了下去，仿佛至死不敢相信自己死亡的事实。

而不知何时正正站在他前方也牢牢挡住了他的江纤尘一只戴了指虎的手微微垂了下去，任雨生脑子和眼神还木着，身体却像提现人偶一般笨拙地挣动了起来，先一脚踢飞了那尸体手中对准油箱的手枪，然后赶紧回身伸手将她软软倒下的身体搂进怀里，第一下没抄住，第二下却摸了一手温热滑腻的液体，那液体还在喷涌并且迅速地在空中、水中失去温度，不是瓢泼的雨。他怎么都堵不住伤口，只捞了一手暗红的血。

他有点茫然，但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排山倒海般地淹没了他的感知——虽然这一晚上闻到的自己和别人的血腥味已经够多了，但这新鲜的血腥味就像是他生命中有什么忽然黯淡的颜色，一时间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次，远处传来好几辆警车和救护车混合的鸣笛声，但他已经顾不上分辨了，暴雨模糊了他的视听，刺耳的鸣笛刺激得他暂停的心跳乍然通电，随即疯狂地补上了刚才漏过的几秒，几乎要不堪束缚地蹦出胸腔：“江、纤、尘！”

他不敢晃动江纤尘，只能死死盯着江纤尘越来越惨白的脸，半睁半闭的丹凤眼里漂亮的眼珠竟渐渐失去光泽，像是一块无与伦比的宝石被生生蒙尘，正在变成一块普通的石头。难以计量的恐惧情绪争先恐后地啃噬着他的理智：“别睡……”

江纤尘勉强扬了扬唇角，但不知道哪个内脏破了，这一扬竟从嘴角溢出一股混合着残渣的鲜血来。她仿佛被“保持意识”这件事耗尽了力气，感觉自己两扇托着雨珠的睫毛越来越沉，几乎撑不住那薄薄的眼皮，颤了一下，额上疼出来的汗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滚落，又混入口中喷出的血，想着以后若有机会还是得把睫毛剪短些，眨眼太费劲了：“任……雨……生……”

她口腔中必然倒涌了很多血，这几个字说的很不清楚，任雨生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也跟着她一起越流越凉，从心脏左心室进入全身体循环动脉系统，经过全身体循环静脉系统渐渐慢下来到右心房、右心室，从肺循环系统凉到左心房，最终回到左心室的只剩下无尽的难以修补的碎片。

任雨生几乎是立刻就回忆起了六年前的那场暴雨中，他掀开了白布的心情……他的大脑瞬间被恐惧紧紧據住，连一丝空隙也没有——是他辨不清的感情，她是导致母亲去世的罪魁祸首，无心并不代表无罪，所以他在车上看到她等待审判的眼神，根本无法应对，仓皇逃离。但当她现在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她怀里，他突然有点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尤其当他清楚她是因为她才受伤的。

他觉得那样冷，阴寒的雨丝如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肌肉、骨骼，连血液都逐渐结了冰。

江纤尘模模糊糊地想，吊桥效应是指当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过吊桥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个时候，碰巧遇见另一个人，那么他会错把由这种情境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为对方使自己心动，才产生的生理反应，故而对对方滋生出爱情的情愫。在情绪体验的过程中，人们首先感受到的是自己生理表现与以往有所不同，如，觉得浑身发热、心跳加速、手有点抖，接下来，会不由自主地到环境中寻找线索来解释此时自己的生理表现。

人类的情绪体验更多取决于对自身生理唤醒的解释，而不一定来源于真实遭遇。在现实生活中，对同样的生理表现可能会存在着不同但都合理的解释，人们难以准确地指出自己的生理表现是由哪一种因素造成的，从而会产生对情绪的错误认识。

江纤尘知道自己是喜欢任雨生的，远在见面之前，甚至远在合区之前……她从17岁闯祸开始就在默默关注他，她一直想补偿他，想赔罪。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她远远地和他一起长大，但她知道自己有罪，也许连喜欢他都不配，因此也不敢深入想，但现在看来，这也许就是不敢宣之于口的暗恋吧……

她也知道，任雨生对她或许，也许，可能，有概率也有那么一些好感。而现在，感觉到自己身体血液循环的困难、供养不足带来的生机流逝，也许死前是对他表白的最好时机了，小说和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多感人，而且还有遗言不立flag就不会死的定律……

但正因如此，她不能利用吊桥效应对任雨生实施感情绑架。她已经够卑鄙无耻了，如果任雨生真的因此爱上她，而她又死了，那她死也是罪人，有何面目去黄泉下见他母亲？但至少，算是赔了他一命……

她以一种极为冰冷苛刻的态度把自己心脏瓣膜都一层层掀开，一层层挑剔审视过去，连最隐秘最细微处都无所遁形。刚才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滚烫冲动，就在这无情的审判中被撕碎、再撕碎，直到化为乌有。

骨缝也渐渐灌满了雨水的凉意。

“……对不起。”

混沌天际劈下一声轰然雷鸣。

“帅哥，上床（船）吗？”

“我就当是西枫哥哥给人家的定情信物了。”

“嘤嘤嘤，西枫哥哥要和人家肉搏吗，人家好期待哟~”

“小女子身娇体弱，西枫哥哥要保护好人家哟！”

“嗯呐，因为人家本人就是可萌可御七十二变小鸟依人腿长八米前凸后翘温柔如水36D的小姐姐啦~在线等撩哦~”

“我中文名叫陈漓，陈王昔时宴平乐的陈，金盘玉露自淋漓的漓。”

“要钱没有要人一个，哥哥还缺暖床的吗？”

“西枫哥哥，我们不放宾客进来了，好不好？”

“等明天毕业典礼结束，我就要回国了。到时候我可以去找你吗？”

“哥哥。”

“对不起，我是江纤尘，江天一色无纤尘的江纤尘。接下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

“下周六襄阳，输了的以身相许。”

“我帅得天雷勾动地火，如果堂堂正正站到你面前，我有种你会失控的不详预感。”

“侠侣大赛打不打？”

“管教不严，见笑了。”

……

所有记忆化作碎片，犹如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在暴雨中融化、被狂风吹散，化作雾一般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