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对良渚人来说,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清晨,雾霭还未散尽。大家陆续从城中的四处赶来,向本次祭奠的祭祀台汇聚。
这良渚王城中有祭祀台多座。何杰、张凯上回曾匆匆一瞥的那座金字塔状的,是主祭祀台。今天去的这座,是新堆筑的,只是王城中多座祭祀台中较小的一座。
这走近时才发现,这祭祀台与底下的山体浑然融为一体。除了通往祭祀台的人工台阶,其他都是自然土层。
等一行人爬上台阶,方才看清,整个祭祀台呈方形覆斗状,由人工堆筑而成。
良渚人建设祭祀台,先要找一处岩石高地。在原生土面之上,以红土堆筑基础土台,夯实坚固,土台周边围上一圈条石。土台上则铺有大小不等的砾石。
这红土主要分布在今天长江以南的低山丘陵区,是一种偏酸性土壤。这种土壤适合种植茶树、油茶、杉木和马尾松等经济林木。
整个红土台子有近二十米长,十余米宽,高约3米有余。在这红土台之上,又堆筑上一个黄土台。
何杰、张凯等人只能待在红土台下,目送玉公主等祭司登上了土台。
这黄土台要比红土台子小上一圈,但也有十余米长、五六米宽,高约1米有余。黄土则主要取自于王城内,是挖沟造渠所清理出的黄斑土;或者取自于王城周边。台上又是一层大小不一的砾石。
这再往上走,则是由八块条石头组成的圆形石台,台中有一块圆形玉台。八块条石以玉台为中心,呈放射线状指向八个方向。
八位年轻女祭司穿着丝制白袍,头顶五彩羽冠,腰间别有三只玉鸟,分别坐在圆形石台上。大祭司身着五彩长袍,别有五只玉鸟,站在最中间玉台之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眼见着红日东升,第一道光穿进了王城东面水门,大祭司喊了一声“光!”鼓声响起。此刻,在红土台的四角,四位男祭司敲响了皮鼓。伴着节奏,坐着的八位祭司随即翩翩起舞。
那八位祭司优美的舞姿,配上白色长袍,从台下往上看时,似如神鸟一般,正站在高台之上,自由地挥动着翅膀。
突然,一声长调穿过云霄。那浑厚的音质,一顿一撮,再连成空灵般的曲调,踏着鼓声,绕过祭祀台,扑面而来。
抬头看去,红土台之上,一位红袍年轻祭司吹奏着长笛,时而悠长,时而咏叹,似乎在述说着美好的回忆。
何杰有些听呆了。这边,年轻祭司刚放下了手中的长笛,那笛声还未远去;另一侧,一声沧桑的女声猛地升起。何杰突然泛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感觉心被掏空了。
那是一位同样身着红袍的年长祭司。她似乎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在呼唤着逝去的魂灵,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呐喊和撕吼。蓝天上飞翔的鸟去了哪?亲爱的族人你们在哪?多么渴望能再回到那快乐的过去啊!
顿时,站在后头的老侍女、侍女璞和侍女琢大哭起来。一旁的张凯也是热泪盈眶。
待一曲终了,大祭司跪在玉石台上,双手交叉于胸前,双眼微闭,嘴里轻声地念叨着什么,像是低声的安慰,又像是送上了最后的祝福。八位舞动的祭司双手落下,半跪俯倒在长石条上。
这祭奠仪式震撼人心,让何杰和张凯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敬意。他们不知道的是,高台之上的陈芳,泪水早已浸透了白袍,那份思念,全然融化在了舞蹈之中。
“你什么时候学的舞蹈?”多日后,何杰问起这个问题。
“舞蹈是祭司们的必修课。当他们祈求上天或者祭奠逝者时,都会采用舞蹈的形式。而据我观察,良渚人在平时生活中,也特别热爱舞蹈。他们的舞姿来自于对大自然的模仿,就像张凯来自的那个村落,他们会跳猪步舞!”陈芳解释道。
“啥?猪步舞?那是什么鬼?”张凯差异。
“呃,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陈芳有些不好意思,“就是模仿猪的动作所演变出的舞蹈。”
“那我也要跳?”张凯皱起了眉头。
“哈哈哈,我知道,我跳的肯定是稻草舞。就是模仿稻草人被风吹的样子。”何杰自信满满。
“不,你们的舞蹈是模仿种田插秧、除虫、晒谷子的动作。”陈芳纠正道。
“果然,艺术都是来源于劳动实践。”张凯若有所思。
“那你们那天祭奠仪式上跳的又是什么舞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这还看不出来,模仿鸟的飞行舞蹈。我跳的那么好,那么轻盈,那么投入,你们都没看到?我自己都跳哭了。”陈芳有些不解。
“呃,你不知道,我们站在高台之下,你在那么上面。说实话,我们一开始都没找到哪个是你。八个祭司都穿的一样,戴着一样的帽子,个子又差不大多,你们又是背对着我们。角度不好,角度不好。”两人打起了哈哈。
“话说回来,那节拍,那曲调,那歌声,我真得陶醉了,张凯都哭了!”何杰情不自禁地说道。
“我什么时候哭了,是后面的侍女们哭了,彘也哭了,我怎么会哭!”张凯给了何杰一个白眼,像是在说,自己体会。
而祭奠中的一个细节,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这一次,除了祭奠意外离开的侍女璜和那位牺牲在泥石流中的祭司外,还同时祭奠了几位离世的老者。他们有的来自贵族阶层,有的来自技师阶层,有的则来自于平民阶层。
也许在上天那里,灵魂都是平等的,被祭奠者都是族人。而在人间此处,身份是有等级的。
因为侍女璜和那位祭司的肉身不可寻,只有一个衣冠冢。人们在红土台旁堆筑上新红土,做了一个土室,放入了侍女璜身前用过的木制碗和其他生前用物,再添土夯实。
又在黄土台的一侧,堆上了新黄土,做了更大的一个土室,放入那位祭司的漆碗和几块玉璧、玉琮、玉璜等,添土夯实。
其他几位逝者,则根据身份不同,在不同土台的边缘处放下木制棺椁,摆上不同的陪葬器物,然后堆土,最后变成了土台新的部分。对于那些贵族成员,陪葬的玉器是奢华的;而对于平民来说,有几个陶器就已经很满足了。
“感情这祭祀台就是个大坟山啊!这祭祀台越高,说明埋的人越多。”虽然本人不迷信,但何杰还是感觉背后有些发毛。
但良渚人显然对坟地和死亡的理解与今人不大一样。在他们看来,此处是先人之地。每当每年月亮最圆之日,或者想念亲人之时,良渚人就会来到祭祀台下,寻根问祖,翩然起舞,告慰先人。那一刻,他们并不悲伤。相反,是快乐的。
“唉,我们要是回不去的话,死后会被埋在那儿呢?”张凯环顾王城,似乎想给自己找块风水宝地。他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王城虽大,但可用于建造祭祀台的地儿可不多。这良渚王城中,当下估摸就有数千人,这还不算全国各地而来建设王城的人。“这人是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地可以埋啊?”
“人多了,就会分散一部分去建一个新城。”陈芳早就有了答案,“而且,良渚人的非正常死亡率还是挺高的,尤其是平民。这住在城中还算安全,这一旦出了城,可是危机四伏。很多人今天出了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之前专门调查过彘的家庭,他们以前是个十多人的大家庭。一次外出,8个人就没了,杳无音信。所以祭祀台里,更多的是小型的衣冠冢。”
“SO戴西乃!”张凯忍不住蹦出了一句日语,他突然很同情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