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震洲之行,对于舟队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第一次。
此前来过的人,老侍女曾经在多年前陪同大祭司走过一次,再有就是舟队中的几位船夫了。
陈芳也随身携带了一个龟壳刻制的路线图,但那只是复刻于大祭司当年的出行图。
这龟壳刻图,虽然也根据近年不断优化的天地堪舆图做了细微的修改,但刻画未免过于简单。
要是没有船夫、老侍女的帮助,光靠看图,怕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
经验丰富的船夫,白天看太阳,晚上则依靠星星判断方向。这从良渚王城到震洲之间,虽然隔着大山大湖,但百年来人们所积累的地理知识,汇成了龟壳刻图上的一个个关键点。
那关键点,或者是一个塔洲,或者是一片绿树繁茂的水上绿洲,或者是一块突兀的岩体。这一个个关键点,串联起了良渚王国之间的水上之路。
良渚王国的每一位大祭司,在她的一生中,都会多次往返于这些水路之间。她们的足迹,连接起了王国的疆界。此次之行,只是玉公主祭司人生的一个开始。
除了祭司,其他良渚人能够触摸到王国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个湖。
大多数良渚人,一辈子就待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他们每天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生产作业,难得有精力去思考诗和远方。
而负责军事行动的亲兵们,每次都按照祭司们设计的路线进行行军。即使那些常年奔波的信使们,也只熟悉自己所负责的那一段路程。
这样的设计安排,最大程度地保障了祭司阶层对整个王国的统治。但也带来了一个致命的脆弱性问题。那就是,一旦祭司们发生不测,整个王国便会陷入到混乱之中。
现在这个严格的制度体系,正在悄无声息地被打破。
那就是悄然兴起的商人队伍。他们走南闯北,偷偷地走遍了王国的每个角落,带来了大量的物资,带走了大量的信息。
这些商人,有的来自技师阶层,但更多地来自平民阶层。一开始,他们只是将自己多余的物品和邻居、亲属进行物物交易,然后交易范围越来越广,交易内容越来越多。
对于如何定位商人的阶层属性,祭司们意见不一。
有意见极端者,认为应该绞杀商人队伍。他们担心商人的存在,会侵蚀祭司阶层掌握物资、信息交流的排他权。更让他们恐惧的是,她们发现,塔洲如今成了商人们的歇息之地,有的信使甚至开始私下为商人带货。
但大多数祭司,对于商人的出现,态度是宽容的。她们认为,商人们能够用最小的代价带来王国所需的物资,他们还能带来王国之外的各种信息。商人的存在,是对王国运行体系的一个有益补充。
大祭司的母亲,前任大祭司则提出,商队好像山间的野狼。被驯服的野狼可以帮助狩猎,看家护院;而野性大发的野狼则会吞噬婴孩。要想对待野狼那样,对待商人。
良渚王国对于商人队伍,采取一定程度上的放任式管理态度。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
这头一个,祭司阶层所掌握的文字,是商人们所不能染指的;
这第二个,商人在良渚王国的交易,必须使用贝币,不得物物交易。所有的贝币都由祭司掌管。物物交换的商人货物将全部被没收。
对文字的垄断自然好理解。而对货币的垄断和交易方式的唯一,则是祭司阶层掌握王国经济权的核心保障要素。
祭司们对塔洲和信使提出了更加严格的要求。要求他们第一时间带来商人们的所有信息。那些偷偷帮助商人的塔洲家庭和信使,将会受到天神的惩罚。塔洲会被山洪淹没,信使会葬身鳄腹。
但比起商人们送上的精美礼品和紧缺物资,没有多少塔洲家庭或者信使,能够抵挡得住诱惑。商人们甚至说,大家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能尽快地把物资送到王城所需要的地方,送到大祭司和王那里。
再回到舟队这边。
玉公主的舟队快速地往竹山方向前进。他们的计划,是在正午时分赶到最近的塔洲。
半路上,看到黄色的水盖住了原本绿色的水,上下漂浮的断木提醒着大家,今天的行程不见得会比昨天轻松多少。
这不,竹山之下,漫漫大湖,却看不见塔洲。再有经验的船夫也困惑于此。
老侍女记得,多年之前,她曾陪着大祭司来过此处。竹林一片,有大塔洲,舟山有竹屋四间,屋主是位白须老儿,膝下有子三人。老儿盖了五间竹房,四间供一家人居住,留一大间供来往祭司、亲兵、信使、商人居住。
这老儿怕已不再人世。莫非,他将整个塔洲也一并带走了?
老侍女还思索着,突然,船身一阵摇晃。刚想站起来的何杰一个踉跄,摔倒在了陈芳身上。
陈芳惊吓之余,回头一看,是何杰,便气消了三分。倒是两侧的力和猛气的哇哇大叫。
这宝贝公主妹妹,他们打小牵手都不敢用力,所有好吃的都先让给她吃。这何杰,笨得像头猪。当然,那个时候,猪不是用来骂人的,而是夸人的话。
良渚人也不会叫对方呆鸡,鸡属鸟,不能骂。至于“C”开头的,或者“F”开头的,良渚人也不会。
当良渚人骂一个人笨或者蠢货时,会喊对方“无肠”,指代螃蟹一类甲壳类水产,看上去金盔银甲的,其实肚子里什么货都没有。再气急败坏时则,会诅咒对方“早没”,意思是早早地归去吧。
说实话,力和猛费了那么多口水,又是“无肠”,又是“八足”,又是“郭索”,对何杰来说,一点伤害也没感受到。即使他后来弄明白,对方是在骂他蠢。
毕竟,大家完全生活在两种语境当中。要是放在今天,被人骂成大闸蟹,100%的人会一脸懵,也不知道是夸还是赞。想个半天,或许都忘了对方为何要骂你。
而今人最受不了的被骂成猪,或骂成狗,或者猪狗不足,在5000年前的良渚王国时代,那都是夸人的话,良渚人绝对会乐上好一阵子。
文字就是这么有意思!当我们赋予一个词以新的的意义,这个词就脱离了本身语境,成了一种新的特定的指称。我们赋予文字以意义,文字反过来赋予我们人生以意义。
骂归骂,大伙还是抓紧时间找原因。原来大舟相对其余小舟吃水较深,直接撞上了水中的土台。
这再仔细一看,大家不由倒吸一口气。原来,这水中的土台就是原来的塔洲。土台之上,地基清晰可见。这前日大雨,怕是引发了山洪,冲毁了塔洲,抬高了水位。如今,整个塔洲都没在水中。
那么,塔洲上的人呢?他们有没有及时地脱离险境?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正困惑着,不远处的山腰里,传来叫喊声:“喂!”这一声“喂”倒是5000年没变,大家都听懂了。
见那山腰翠竹之间,走出一众人等。为首的是一位长白须的老者。老侍女一阵激动,他竟然还活着,这也得有40多了吧!
而除了老者和他的那一大家子外,身旁还站着一队素衣人马。这些人,外表就是普通的良渚当地人特征,远处看去,个头不高,头部较宽,眼睛略陷。但都穿着上好的麻衣,甚至比亲兵身上的葛布更要考究一些。
在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即骄傲又有些许不安的矛盾表情。说实话,要是给他们戴上玉器,真难分辨出他们到底是商人,还是王城之上的贵族们。
皱着眉头的力和猛一路上骂骂咧咧,也不知道他们在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