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郡郡守府邸,于后院书房内还亮着一点星火,这秋雨飘零的深夜中,就是这点星火,托出了两个人的影子。灯火正亮处,那郡守袁绍身穿着金缕衣,端坐在书屋正中央,慢吞吞的煮着梅酒。他身前跪着一人,此人名唤田丰,乃是袁绍身边的谋主,他今年已年逾七十,眉毛胡须尽是花白,肩背也已佝偻,正伏在地上向那袁绍陈述军情。
袁绍听了好一阵,缓缓道:“此次曹操派人送来了天子檄文,欲与我等共剿董贼,我欲发兵十万去陈留与他会盟,元皓缘何不允?”田丰道:“主公,您与那曹操相交多年,他曹操是甚样何人,主公应该比臣清楚。”袁绍笑道:“曹家阿满,志大智小,实小儿耳。”他与曹操互轻已久,那田丰也不多辩,只是说道:“主公既知他曹阿瞒善于作伪,便应晓得这出兵之事不能儿戏。”袁绍知他话里有话,但看了一眼桌上的玉诏,说道:“这天子令诏在此,我岂能抗命不从?”田丰直是摇头道:“错也,错也!”袁绍问道:“错在何处?”
田丰道:“当今天子乃是一个懵懂小孩,虽可说有些小聪明,但想那董卓将朝廷操持在手中的时日亦是不短了,他曹操如何能轻易的面见天子?就算他曹阿瞒敢、那天子也不敢,这所谓的天子之诏不过是曹操掩人耳目的一步走棋罢了。”袁绍沉吟道:“那依先生之见,我眼下当如何处置?”田丰道:“暂且压下不理,以粮草不济为由,拖他个几个月。”袁绍道:“若是依得先生所言,这天子令旨我受而不发,到时候天下众口悠悠,怕是于我声名有毁……就算那是曹阿瞒矫诏,但终归是天子之意,况那董卓秽乱宫禁已久,我袁绍袁本初乃是四代三公名门之后,怎可容他如此放肆?依我之见,眼下当速速发兵,会合了各路诸侯,将这董贼给从洛阳城里赶出去。”
田丰摇头道:“董卓当除,但并非今日今时。便是要杀董卓,也不需咱们动刀子,他曹阿瞒跳得正欢,咱们只需要跟在后面看他好戏即可。”袁绍笑道:“我现今已是雄兵之主,若还是作这光吆喝不出力的买卖,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话啊。”田丰道:“古来成大事者,何以惜小节?昔年勾践受夫差之耻、韩信受胯下之辱皆是忍而又忍,今日主公只须做得那韬光养晦的汉王,又何愁天下不图?”袁绍听他这么一说,神色稍喜,问道:“那这韬光养晦之计要行得何时?”田丰道:“此计分二。一者,此次会盟咱们人去而军马不至;二者,诸侯动身伐董之时,便是我军并冀之日!”“并冀?”袁绍既惊且笑,说道:“那冀州牧韩馥与我为知交好友,你为何说出此等妄言?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要我让背那不仁不义的骂名?”田丰道:“主公,眼下正是乱世,仁义道德只为聚才笼士之术,要想列土封疆、成就大业,还是得靠那诛亲谋远的老路子。眼下主公北上有公孙瓒刘虞,南下有陶谦、王朗,若不早日谋了冀州,得一州富庶之地、征百万燕赵之士,站稳了脚步,日后再想立足可便难了。”
袁绍着手扶起田丰,笑道:“先生还是多虑了,那韩馥、公孙瓒、刘虞之辈不过蝼蚁,如何奈得动我袁本初这等泰山?再说那徐州陶谦,老头子虽是精明,但也不过图个自保,再加上两个不中用的儿子,又怎会有一番作为?再说,前些时候不是依先生之计,派了那郭嬛前去引得徐州内乱么?先生之计如此高谋,那陶谦老儿怎会识破,先生多心了!”田丰却是一叹,道:“主公,你又是瞒我。”袁绍笑道:“我何时瞒得先生?”田丰道:“我遣嬛儿去,只是让她色诱陶商陶应,让他兄弟二人阋墙。此计虽缓,但也甚毒。可主公却听了那郭图之言,另遣了人去行刺陶谦……”
袁绍心头咯噔一响:“田丰怎知我另派了杀手前去?郭图口风一向紧的很,该不是他泄露出去的罢?是了,那淳于琼又是醉酒说胡话了?这个淳于琼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可让田丰知道了……”他心念田丰一片忠心,便是说道:“先生,非是我故意瞒你。只是这陶谦乃是癣疥之疾、不足为患,何劳先生费心费神?这一次那淳于琼带的都是我身边的精卫,那徐州又有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怕是这一时,陶谦老儿的狗头已是被淳于琼给取了。”田丰痛心疾首道:“这郭图缺智少谋便就罢了,还当得如此妄画蛇足!先贤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陶谦这般的世家大族,若咱们以外力拼杀,便是杀了陶谦、陶商、陶应父子,自会有他人接替。要想坏他们徐州,必须得引得他们内乱,教得他们自个儿残杀起来,咱们再趁风放火,方是能斩草除根、尽握胜券!此番道理,他郭图如何可知?”
可袁绍一向好面子,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水的一般,再叫他收回成命要那淳于琼等人回来、又是如何能拉得开脸?再者,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各路诸侯会盟时的威武风光,如何能将田丰的谏言听的进去?他见得田丰不依不挠,实在是拗不过,说道:“此次会盟,乃是在天下人面前立威的好机会,我又岂能眼睁睁的容它失了?这样罢,我留得颜良、文丑、审配、逢记二文二武驻守渤海,我自率精兵三万,去那陈留会盟。”他怕那田丰仍是不允,牵过他的双手,颇是诚恳的说道:“先生,我知道你所有言说都是为得我好,但今日的本初已不是昔年先生案旁的小小童子了……先生既然担心这渤海安危,那这次陈留会盟,先生便留在渤海主持大局,便是那公孙瓒有什么花样手段,有先生坐镇渤海、也自能轻松料理了。”
袁绍这般真心相待,田丰再也不好相劝。那袁绍打了一个哈欠,起身说道:“时辰也已不早了,先生也早点回去休息罢。”
却说那听月阁中、摘星台上,郭嬛歌声正软,却见得呛的一声尖响,戏台后的那些武生门得了讯号,敞了兵器劈头打脸的往陶谦等人所在的雅座上杀将而去。
这陡然大变,雅座上看戏的金紫富贵如何能反应过来?那些武生们手起刀落间已连杀了数人,直欲杀至陶谦身前,那曹豹方是回过神来,也不顾得今日没带兵器,双手一架,托住了一把的大刀,嘶声狂呼道:“主公,你快走!”陶谦身边的张闿、糜芳二人听了他的呼唤,忙是掩住了其余武生的攻势,背了陶谦想要往阁外闯。可那帮武生人手众多、又是有备而来,怎能让陶谦轻易的走得脱了?
但听得一虬髯汉子粗声说道:“要走,可曾问过你爷爷我?”说话间,大刀猛挥,已是往陶谦脖子上劈将下来,他这一刀力大势沉,分明已是练有内力的高手。那张闿本是挡在陶谦身前,若要当真全力相搏,倒也可挡得这一刀,但他新投陶谦、怎会想到以命相报?他尚在犹豫间,那虬髯汉的大刀已将要砍到陶谦,这一时,那汉子只觉眼前一闪,一只酒杯已是掷在他右手曲池穴上,这曲池穴主管上肢血脉,这酒杯虽是轻便、但出手之人内力精巧,当真同那点穴撅一般的功用,那虬髯汉啊呦一声,大刀便即脱了手去。他大刀既是脱手,张闿飞起右脚、踢在他的小腹上,那虬髯汉虽是吃痛、倒也蛮横,左手蓦地回转,拖住了张闿的右腿,用力一拉,欲要将张闿的腿给撕得裂了。便在此时,他眼前又是一花,又是一只酒杯打在左手曲池穴上。幸亏他身边一个花脸武生眼疾手快,见得这酒杯掷来,大刀刷刷刷的连劈,将这酒杯瞬时间给斩成了三段,更是骂道:“兀那贼子,竟敢暗算我兄弟!”
他口中骂人、手上也不闲着,大刀劈断酒杯之后使一招“项王掠地”,刀锋上挑、直划张闿的胸膛。张闿并不算得孬货,见得他这一招使来,身子微偏,左右双手齐头并进,还了一招“沛公入汉”,那花脸汉怒道:“好贼子,竟敢还手!”叫骂间,他刀锋忽忽下转,避过了张闿双手夺刀的势子,又来刺张闿的小腹,张闿见招应变,双手兜然成爪,又去拿他肩臂,那花脸汉自是见招拆招,这人脾气火爆无比,手上大刀轰轰闪闪,嘴里亦是骂个不停道:“嘿,老小子空手间的功夫倒也不孬!”
张闿空手与他对敌本就十分勉强,又听得陶谦等人不断呼救,拳脚间渐是散漫,偏在此时,先前那虬髯汉右手也已灵便,双人双刀来攻他,他又如何能敌?眼见那两刀一斩喉咙、一削下肢,当场便要了了他的性命,余光里见得乱尘跃来身前,他来势极快,拎起张闿的衣领往外一抛,说道:“你快去护得我父亲与陶大人周全!”说话间,二刀已是砍至他的面门,他竟不闪不避,左手前推,迎着双刀的刀刃呼啦啦便是一掌。那花脸汉刀势受阻、方要作骂,却觉得一股惊涛骇浪般的巨力迎面扑来,他虽莽撞、但也不是一味逞强之辈,刀锋斜上而下,连劈四下,欲要削断乱尘手掌,可乱尘何等人也?他今日刚得了陆压点化,正是内力与招式双双妙用之时,虽是只有一只右手,但内力迸发而出已不输于常人双手施为,只听得啪啪二声脆响,那二人前胸先后中掌。按得常理,乱尘这一掌击在他们前胸间,自可震得他们肋骨俱断,可这二人只是闷哼一声,后退了数步,吐了口鲜血来,身子却是不倒。
乱尘见他二人安然无事,不由心想:“这二人内力并不如何了得,当不会使那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刚体神功,怎么受了我十成力而安然无恙?”他却不知今日这些武生早已布置周全,在衣服内藏有两块铁板,铁板之内又有软絮,护住了前后胸腹这等要紧之处,莫说是乱尘掌力难近,便是他人拿着利剑挺刺,也是奈何不得。
但乱尘毕竟掌风罡强,他二人五脏六腑中有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便也不再进击。乱尘其意不在伤人,眼见得曹豹、张闿等人在不远处又与一帮蒙着面的白衣人战在一处,忙是飞身去救。那二人原以为要被乱尘趁势毙于掌下,却见得他飞身而走,去与那帮白衣人斗战,那帮白衣人斗杀狠辣无比,每一刀都是致人于死地,转眼间已屠了不少人。那虬髯汉心中大喜,喊道:“是哪里来的朋友,竟帮得这样的大忙!”白衣人中却是有个高汉子喊道:“滚你妈的,你这等样人,也配做老子朋友?你这脑袋做老子尿壶还差不多!”虬髯汉不由大怒,骂道:“你奶奶的,老子头在这儿呢,有种的你便来取了!”那高汉子笑骂道:“没看老子在忙么,待老子收拾了陶谦这老儿,再来取了你的脑袋!”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骂得不可开交,手底下的众人又是各自与赶来的陶谦护卫攻战。今夜这听月阁内才子佳人毕集,怎料到这桩变故?这两班强人又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见人便杀,那夜雨凄冷,听月阁内却是刀剑声、咒骂声、喊杀声、哭喊声连作一片。陶谦、曹嵩等人在乱尘曹豹一众高手的护卫下且战且退,方要至得门前,方才那高汉子吹了一个厉哨,喊道:“莫要让陶谦这厮走脱了!”那群白衣人齐齐应喝,各自将腕上的绑手揭了,露出细弩一般的玩意来。乱尘眼尖,见得那弩尖泛蓝,当是淬有毒汁,说道:“各位小心,这帮贼子箭上有毒!”他话音方落,陶谦与曹嵩均是啊了一声,一个中在左肩、一个中在小腹,乱尘连忙将弩箭拔了,却见得伤口处黑血翻涌,他点了二人伤口周边的穴道,又是强运内力,逼出大半的毒血来。幸得那弩尖细小、涂不了多少毒,而且这毒液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他这么运发内力,陶谦、曹嵩二人顿觉得好受了不少,乱尘见得他二人暂时无虞,但解药仍要讨得,他正欲飞身向那些白衣人强讨,却见得一名黑衣鬼脸女子跃至他的身前,说道:“曹公子,我去向他们讨得解药,你先护了父亲出门。”乱尘见她言语糯软、身材妙曼,当是一名佳人,当心她不敌这些白衣人,却见得银光一闪,这鬼脸少女的手中已是多了一把玉箫来,直愣愣的从白衣人的弩箭毒雨间闯了进去。
这少女一出手便已放倒了二人,乱尘见她玉箫上下翻飞、招招凶狠,那般白衣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她玉箫如银龙一般沸腾翻涌,白衣人莫有能挡者,一时间倒也无虞,而先前那帮武旦又是围上前来,便说道:“劳烦姑娘了!”双掌对着听月阁的大门奋力一拍,轰出一个大洞来,对着陶谦陶商等人疾呼道:“快走!”
武旦们见得陶谦欲走,怎能相容?一个个舍命来追,那少女武功再高,要兼顾武旦与白衣两方相攻,也是艰难无比,乱尘只走了数步,实在是舍不得留了她孤身阻挡,便将曹嵩负在曹德背上,道:“二叔,你带父亲先走,我讨了解药便来。”曹德向来寡言,只点了点头,便带了曹嵩与陶谦一行人杀出门去,可刚到了阁外小巷上,又听来一阵喊杀声,原来那帮白衣人与武旦均早在巷外布下了埋伏。乱尘已与那少女合在一处,听得门外的呼声,心头一惊,拉了那少女抢出门来,只见曹德、曹豹等人满身皆是鲜血,正联手与门外一名铁塔般的花脸壮汉相争。
那壮汉使一把九齿钉耙,招式并不见得有多精妙,但胜在膂力强大,一把钉耙挥得如同捣石的巨杵,曹德、曹豹等人又如何能抵挡?眼看着那壮汉的钉耙拍向曹德脑颅,乱尘与他相隔数丈,见得情势危及,呼呼呼便是三掌,他这三掌贯力相连,每拍一掌,便飞前一丈。这三丈一过,已是抢至曹德身前。那壮汉仗着自己力大,倒翻了钉耙来接乱尘这三掌的虚空掌力。可乱尘内力浩瀚如海,岂是他可轻易相敌之辈?但听得砰砰砰三声巨响,壮汉只觉眼前一黑、周身气血如火燎般翻涌,直跌了数个踉跄,跪倒于地,哇啦一声,呕出一大口鲜血。
乱尘意在讨药救人,这三掌得手之后,身子急转,单手提住了他的衣领,怒道:“拿解药来!”那壮汉怒目圆睁,骂道:“呸,老子哪有什么解药?”乱尘心中恼怒,手下发力,将那壮汉捏得疼了,手指白衣人,直是呼道:“小爷爷,你睁眼看看,使毒箭的是他们,不是俺啊!”乱尘借着灯光,这才看清他穿着一件狐毛长裘,那狐毛雪白、故而颜色看得差了。此人虽不是下毒之辈,但乱尘也恼甚是恼他,手掌贯力,当即将他肩骨捏得粉碎。那壮汉吃不住痛,两眼一黑便昏死了过去。
那帮武旦初时尚还惜命,此刻见得这壮汉生死不知,更是狂躁,大刀长剑均往乱尘身上招呼,那少女亦是飞身来救。可他们武功虽是了得,可毕竟只有二人,又要护得陶谦曹嵩等人的周全,如何能敌这百人之力?二人正焦急间,忽听得一声炮响,那陶商面上一喜,高声道:“爹爹,救兵来了!”只见得前方火把大亮,一只骠军骑着骏马从远处杀进前来,为首的正是那糜竺、糜芳二兄弟。那糜竺乃是忠诚之士,见得陶谦受伤,心神大慌,自马背上翻落下来,颤声道:“主公,主公!”陶谦虽是中了箭毒,但幸在乱尘封穴及时、毒气未得扩散,此时见得糜竺领兵来救,脸上的忧色稍稍一散,轻声道:“去,去拿了他们,讨了解药来!”糜芳当即领命,率了兵士便去拿那些白衣人与武旦。
这两伙人见得陶谦援兵已至,也不欲多做纠缠,但听得双方皆是呼道:“风紧,扯呼!”一个个倒提了兵刃欲走。糜芳等人欲要讨得解药,怎能容他们跑了?可他带来的兵士若是两军对垒倒也了得,但在这街头小巷间动手抓人却是远不如武旦、白衣人这些绿林高手,况且这两帮人早已准备周全,见得时机不对早是四下里逃了,谁还会与这帮兵士动手?
不一会的工夫,这两帮人已逃得不见踪影,乱尘与那少女虽也拦下数名白衣人来,但这些人齿间皆是藏有毒药,一旦受制便立刻服毒自杀。眼见得曹嵩、陶谦二人伤创之处渐是漆黑,怕已撑不了多久。乱尘正心急火燎间,闻得那听月阁内一名女子呼道:“张妈,你做什么……你……”她下半句还尚未说出口,便似被人捂住了嘴一般,又听得听月阁后扑通一声,显然是有人从后楼中掳了那女子跑了。
乱尘听得分明,呼救的这名女子正是那先前登台献歌的郭嬛,暗忖道:“今夜闹事的这班武旦都是她戏班里的人物,他们虽与施毒的白衣人一伙,但说话口音都是幽冀人士,想来也是暗有瓜葛。我不如追她而去,说不定能摸得他们的老巢,替父亲讨了解药来!”他既是思定,便对曹德说道:“二叔,你且将父亲安置了,我去追那解药,速速便回。”
他内息奔涌、步履自是奇快,方是奔了数里,却听得身后风声呼呼,扭头一看,正是先前帮忙的那位鬼脸少女。那少女见得乱尘看她,说道:“公子一人独行,怕是中了贼人埋伏……我……我来帮你……”她口中说话虽是扭扭捏捏,但脚下却也是步履如飞。乱尘见她这么一个少女竟有充沛的内力,又觉得她话音熟悉、似是早已相识了很久一般,心神倏分间已是被她赶上前来。
那少女见得自己不经意间越过了乱尘,步子稍缓,与乱尘并肩而行。乱尘内力深厚,这般雨夜疾奔倒不算如何为难,但这女子体态盈盈,却也是飘忽如风、灵动如柳,丝毫不觉她心跳气喘。这般的脚上功夫,倒也是非常了得。
他二人一个潇洒自若、一个闲庭散步,互相听得对方吐气呼吸之声,既觉尴尬、又觉熟悉,自是无话。但这般冷风夜雨中衣袂飘飘,当真如那遗世的凌波仙子一般。不知不觉间,二人已是出了城来,雨势越来越大,已是寻不着方才掳得郭嬛那人的脚印。乱尘正焦急间,那少女纤手遥遥一指,道:“曹公子,你看。”乱尘极目远眺,远远的见得前方一座破庙亮着微弱的灯火,灯火之侧更有白影闪烁,当是那些白衣人。
他心中大喜,欲要奔将过去,却觉右手一寒,低头瞧见是那少女挽住了自己,那少女虽带着鬼脸面具,但想来也是俏脸绯红,但见她低着螓首,小声说道:“公子……莫要强闯……”乱尘先是一愣,旋即便已明白过来——若他二人这般冒冒失失的闯了进去,斗不斗得过这班人尚是另说,万一让他们跑了讨不到解药可是麻烦大了。
乱尘想通了这其中关节,对那少女微微一笑,说道:“幸亏姑娘在我身旁,不然我这般鲁莽,可真要误了事了。”那少女听了他的称赞,身子竟是微微一颤,一双妙目更是灿然明亮,羞声道:“公子莫要取笑人家了。”乱尘又笑,见得少女仍是拉着自己右手,又是问道:“姑娘,你练的是什么神功,怎得手脚这般寒凉?”那少女轻轻啊了一声,玉手似触电般缩了回来,支支吾吾的说道:“我……我……”
乱尘虽是见不着她面具下的模样,但也晓得她女儿家的扭捏之意,心中一苦,陡然想起师姐貂蝉来,话题一转,说道:“咱们这般伏身隐过去,看看他们说些什么。”那少女点了点头,再不说话。
二人内力皆深,不知不觉间已是摸到那破庙的后窗。乱尘二人伏在窗下,顺着窗缝间的破洞往内望去,瞧见庙里当中供奉的是那道家三清,那三清神像前立着一名老妇,正叉腰指着地上的郭嬛骂着。那老妇身边围的不是戏班中的武旦,却是那些白衣人。此刻这些白衣人既是离了徐州城,自然揭了脸上蒙面的白纱,显出一张张北方汉人的四方脸来。
但听得那郭嬛低声说道:“……张妈,这些是什么人?”那张妈道:“什么人,当然是自家人!”郭嬛道:“张妈,怎的我没见过他们?”她见张妈不答,又道:“义父遣得咱们来,只是为引得陶谦府中内乱,可没让咱们这般胡来啊。”张妈啐了一口痰:“田丰这老小子懂个啥?”郭嬛道:“张妈,你怎么……怎么这般的说义父?”张妈细目斜睨,骂道:“我偏就骂他,你又能如何?”郭嬛全未料到张妈性子会这般大变,她本是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又见得周围这些人色眼迷迷的看着自己,一时间又惧又怕,只是嘤嘤的哭。那张妈嫌她烦躁,抬手便是一个巴掌,那郭嬛一个小姑娘,哪里还敢再哭?那张妈觉得气顺了些,回过身来与一名瘦高个说道:“单大人,这小娘们如何处置?”只听得那姓单的汉子说道:“这小娘们生的虽是俊俏,我倒还真舍不得杀了……但如今我等事情已是败露,再带着这么个累赘行事怕是诸多不便,不若咱们……”那郭嬛初时听得这姓单的要杀自己已是极怕,现在更是见得周围的男人各个目露淫光,当是那先奸后杀之意,忙是唤那张妈道:“张妈、张妈,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快救我!”
张妈高声骂道:“滚!谁与你是自己人?”说话间飞起一脚,狠狠的踢在郭嬛小腹间,疼得那她两眼泛白、身子弓成了醉虾般。那姓单的更是蹲下身来,捏住了郭嬛的下颚,淫笑道:“小娘们,你可仔细看好了,爷爷姓单名经,乃是公孙瓒公孙大人的爱将,可不是你家的淳于琼哥哥。”窗外静听的乱尘心神一动,暗思道:“单经?公孙瓒?淳于琼?这都是些什么人?”他见单经欲要对那郭嬛无礼,再是忍耐不住、欲要破窗而入,却觉得肩膀上寒气又袭,那鬼脸少女低声道:“曹公子,有人来了。”
乱尘闻言不动,果是听得脚步急促,似有一大帮子人往这三清庙闯将而来,抬眼一看,当中二人正是听月阁中的虬髯汉与花脸汉。那虬髯汉到了庙前,大手一挥,众手下片刻间便将这破庙里里外外的围住了,有两个倒霉鬼绕到后门来,还没发现乱尘二人,那少女手指嗤嗤两声微弹,虚空指力至处,这两人应声而倒。
那单经听得庙外异响,正要出门去看,却听得一阵哈哈大笑,正是那虬髯汉与花脸汉率了众人拥进庙来。甫一进庙,便与那单经撞个对脸,虬髯汉笑道:“哈哈,我说是哪里来的贼儿子,原来是你!”单经也事认出这二人——虬髯汉姓麴名义,花脸汉则是复姓、唤作淳于琼,这二人皆是渤海郡守袁绍的部将。那袁绍与公孙瓒因领土之争、素来不合,他三人常于战场上对阵厮杀,互有胜败,彼此之间也算是“老相识”,今日倒巧,竟在这徐州城中又相会了。
只听那单经冷笑道:“龟儿子麴义,正是你老子我!”那郭嬛见得麴义、淳于琼等人,呼道:“救……”她这“救命”二字只说了一半,便被那张妈狠狠踢了一脚,再是不能说话。麴义见得而这本应是服侍郭嬛的张妈如此凶狠,破口怒骂道:“老东西,休伤了郭姑娘!“那张妈闻言反是又踢了郭嬛数脚,她下手毫无轻重,那郭嬛如何受得?即刻间肋骨都被她踢断了数根,两眼一翻,便已不知人事。那帮武旦皆是郭嬛同伴,见得张妈如此待她,纷纷是又急又怒,直是将张妈的祖宗十八代都是咒了遍。那张妈却只是冷笑,道:“老娘动就动了这小贱人,你们能将我如何?嘿嘿,待得过会单将军将你们擒了,老娘让你们见识一场活春宫!”单经亦是淫笑道:“田丰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狗贼呢,干女儿这么俊俏、自己不知道享用便就罢了,竟是送到徐州来,布置什么色诱之计,果真是腐儒!嘿嘿,今儿个咱们兄弟们吃点亏,帮这小妮子开了苞,也不失与你们这些老相好的一场旧识之情。”
淳于琼骂道:“老东西,你背主求荣,以为跟了公孙瓒便会有好果子吃?”张妈冷哼一声,道:“我本是公孙大人家眷,潜在田丰身边已有了三年,只待坏得袁绍这犬儿的好事,此乃助主有功,怎是背主求荣?”淳于琼惊道:“你,你……”单经见得他这般模样,甚觉解气,火上添油道:“还是那郭图聪明,晓得田丰这厮的庸计难成,让你们趁着今夜徐州豪绅云集举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嘿嘿,不及确是不及了,你们连这小妮子也未曾事先告知,哈哈,反是成全了咱们,真真是多谢了!”
麴义呸了一口浓痰,手指单经等人,道:“姓单的,你莫要张狂,识相的快将郭姑娘给放了,今夜之事咱们就算了了。不然以得你们这些人,怕是难敌你爷爷的对手!”单经笑道:“麴义,你可是在说笑?前两个月阳城之战时,你统兵五千,却被俺两千白马弟兄杀的大败。今夜咱们俱有四五十人,你还敢说这种大话?”
麴义被他提起这桩旧事,更是恼怒,大骂道:“不要脸!两军交战,咱们以力相拼、以计相取,你这狗日的却在咱们战马的草料中下了巴豆,害得战马上阵便是跑肚拉稀、不听使唤,不然能让你们这些狗贼给逃了?娘的,便是这次刺杀陶谦,你们打不过人便使那毒箭,真是他妈的不要脸。哼,什么‘白马义从’,俺看是‘禽兽一丛’!”
今日这些白衣人皆是那公孙瓒账下精锐骑兵“白马义从”中的一员,听得他如此辱骂,均是义愤填膺、高声相骂,那单经却是强忍着怒气,冷笑道:“兵者,诡道也。能打赢仗的,便是好汉。你们这些蠢驴,只知道一昧的蛮干,当然做什么败什么。今夜要不是老子这一帮兄弟,你们还想杀得陶谦?说来此刻那陶谦已是毒发身亡了,你们还要谢谢老子呢!”那淳于琼、麴义二人开口又骂,双方自是骂得不可开交。
乱尘与那少女伏在窗外听得他们互相对骂,又是听得那郭嬛气息越来越是微弱,想来是断骨压迫心肺所致,若不再加以医治,怕是救不得了,便与那少女说道:“咱们动手罢。”那少女却是摇头,道:“公子再稍带片刻,这破庙狭小,不易刀锋相见,他们动起手来肯定要出去打,到时咱们再趁乱进得庙内,将这位郭姑娘给救了。”乱尘点了点头,又道:“那解药呢?”少女手指单经与那张妈,说道:“他二人既为首领,应是有得解药。”
他二人正说话间,庙内双方果是骂得水火不容,这一时已是动起了手来。这帮人倒也凶狠,刀剑挥舞,每一击都是全力而为。不一会的工夫,双方俱已是死伤了十多人。眼见间破庙内只剩寥寥数对攻杀,乱尘与那少女对视一眼,道:“进!”二人身子一翻,从窗户间闯进庙来。进得庙内,掌腿连施,当真是疾如闪电,庙内诸贼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他二人放倒了。
乱尘心肠仁慈,见得郭嬛面色铁青,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扶起她身子,右掌运气,按在她玉堂穴上。只是片刻工夫,郭嬛便已悠悠醒转,柳目缓睁间,只见得一个俊俏无比的少年将自己抱在怀中,一只温暖的右手又是按在自己胸膛上,不由得又羞又急,啊的一声惊叫。那鬼脸少女本是在白衣人怀中搜查解药,听得这郭嬛这一声惊叫,抬眼见得乱尘与少女这般的亲昵,顿觉伤心。
郭嬛这一声惊叫,庙外众人本不该有所察觉,可那张妈一直记恨郭嬛,此刻虽是在庙外与那淳于琼捉对厮杀,打着打着只觉心神一跳,忙是奔进庙来,与乱尘、鬼脸少女二人撞了个正着。那张妈喝道:“咄!你们是什么人?”乱尘还未答话,她已识了出来,骂道:“原来是你这个臭小子!若不是你,老娘今日已是取了陶谦全家的项上人头了!看剑!”
说话间,她手腕贯力猛击,将淳于琼长剑荡开,双足飞奔,长剑连颤、直刺乱尘胸膛,这一剑后藏三种变化,自是凌厉凶狠。乱尘怀中抱着郭嬛,一时难以避开,只得右手轻推,使一股柔力,将郭嬛送至少女身边,左手却是虚空一抓,欲取那张妈肩贞穴。那张妈见乱尘单手迎敌、又是虚虚无力,原以为一剑便可将他轻取,当下长剑晃荡,颤出三个剑花,连削带刺、径取乱尘左手。可待要刺至乱尘肩臂,乱尘左手却是轻轻一晃,在剑身上陡然一弹,旋即五指上攀。她正是前奔之际,只觉得虎口一阵剧痛,长剑似被一把大锤给锤中了一般,尚未反应过来,肩膀又是一疼,心知不妙,急忙提气后跃。可乱尘招式颇疾,怎能与她有反应之机?乱尘左手反点了她肩井穴后,顺势下抄,去拂她悬枢穴。那悬枢穴乃是后椎大穴、专管腰脊强痛,乱尘这一拂,将那张妈疼得直如腰椎中断,啊的一声惨叫,便已滚倒在地。
她这一声惨叫奇响,庙外众人皆是瞧见了乱尘与那少女,心中俱想:这二人不正是徐州城中阻拦咱们擒杀陶谦的高手么?他们竟是追到这里来了!”这两派人马方才在听月阁内折了不少兄弟,皆是因乱尘与少女作梗,见得他们穷追不舍,顿是大怒,竟是不再互相为敌,往二人身前杀将而来。
那少女此时已将郭嬛扶至一旁安置,见得群敌围攻,与乱尘妙目一视,身形一揉,抢在了乱尘身前。乱尘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护在她身后,双掌连连击拍,亦是杀入敌阵之中。
却说那陶谦、曹嵩等人在众将士的护卫下逃至刺史府中,到得此时已是有了一个时辰,却仍未侯得乱尘的消息。那陶应牵挂陶谦的伤势,也不顾得曹嵩、曹德尚还在场,嘴里骂道:“乱尘这厮,怎得还没个消息?”曹德闻言大怒,喝道:“陶应,你嘴里放干净些!你莫忘了,你现在能有命逃到这里,全靠我侄儿拼命换来的!”陶应被他骂得气短,正无话可答间,哥哥陶商阴测测的说道:“曹公子既是这么厉害,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莫不是被贼子给杀了?”曹德高声道:“我侄儿孤身赴险,只为追得解药,你们不知好歹,却在这里说些风凉话!”他待要再骂下去,却听得曹嵩勉力一声低喝:“住口!”
此时他与陶谦毒伤已深,说话自然没有寻常那般有力,见是喝阻了曹德,向那陶谦微微苦笑,道:“陶兄,今日若真是你我二人大限,曹某有几件家事要与兄弟交代……”陶谦也不挽留,有气无力的说道:“糜芳,你将曹大人送到厢房去……待得曹贤侄回来,你将解药送了他去。”曹嵩面上稍是一笑,连称谢都懒得说了,让那下人们抬了、径自去了后院厢房。
曹嵩前脚刚走,陶谦双目间居然有了神气,环顾在场诸人一周,说道:“张闿,老夫要差你一桩事。”张闿忙是跪道:“但听主公吩咐。”陶谦道:“老夫与你虎符,授你讨逆校尉一职,你即刻率领本部人马去追那曹乱尘。”那曹豹、糜芳等人有心邀功,见得陶谦授予张闿这等重任,心生嫉恨,均是跪身拜道:“主公,属下愿一同千往!”陶谦却是摇头,道:“你们去了,这州府谁来护得周全?张闿,你速速去了。”张闿道:“喏。”起身欲走,那陶谦却又唤道:“慢着!”张闿正是惊讶之时,陶谦将他唤至身边,附着耳朵,生怕他人听见了一般,说道:“你可知如何处置?”张闿讶低声说道:“自然是先寻了曹公子,与他一同杀败贼人,将解药讨回来救您啊。”陶谦直是摇头,又是问道:“倘若那帮贼子武功高强,而曹乱尘虽已是讨得解药,却是身陷敌阵中不可脱身呢?”张闿道:“这……”陶谦见他说话愣住,猜他已是会意,右手扬起一劈、做了一个杀的意思,又生怕他不懂,道:“必要之时行必要之事,这桩事你若是办好了,回来老夫更有赏赐。”那张闿已是明白陶谦的意思,心中既是觉得陶谦这老狐狸人面兽心、又想此行确实是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便对着陶谦躬身大拜,道:“主公您放心,属下一定即刻将解药讨来!”陶谦这才点了点头,右手无力的挥了一挥,道:“去罢。”那张闿领了命,出门点齐了本部兄弟,马蹄轰轰,径自出了城去。
张闿方走,陶谦又是环视在场诸人,悠悠道:“商儿、应儿,你们两个留下,为父有话与你们说。”账下群臣原先见得陶谦与张闿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现在又听他要留得陶商陶应二人说话,猜是陶谦另有安排,便齐声辞言道:“主公,今夜贼子犯难,我等先去府中搜查。”陶谦嗯了一声,众人皆出了门去。这陶谦卧室方圆甚大,平日里有内卫女使陪侍倒也不觉空旷,这一刻陶谦摈弃众人,只余得他父子三人,那烛火飘忽、屋外又是恰逢寒凉秋雨,静幽的瘆人。
陶谦半躺在软床上,闭目思了一阵,从怀间摸出一块方寸大的螭钮金印来,缓缓说道:“商儿、应儿,你们跪下。”陶商陶应二人均认得陶谦手中所拿的是那牧守之印,晓得父亲这是要传了徐州主人之位,他兄弟二人向来貌离神合,平日里有陶谦压着、尚还不敢造次,眼下陶谦将死,他二人自是各安鬼胎,巴不得陶谦传位给自己。那陶商毕竟年长,也更善于作伪些,佯意要将那官印送回陶谦怀中,可手上却是死死抓着官印不放,口中说道:“父亲!那张闿已是领兵去取了解药,这须臾小毒、如何可害了父亲?孩儿年幼,可担当不起这般重任啊!”那陶应见得大哥紧抓着官印,也伸手来抢,道:“人生在世,难免有什么不测……父亲,此次危机虽是顷刻可解,可父亲您终究有百岁大限之时,到那时,陶家上下、徐州数郡,岂可无主事之人?大哥,你既然自认担当不起这份重任,小弟便不辞艰难,来替父亲大人分忧解难罢!”陶商嘿嘿冷笑道:“弟弟这话说得,自古天下有任、长者先处,你年轻尚轻、又受不得苦,更不明白这人世间的诸多潜规默矩,这等治世安民的重事不是你想担就能担的!”陶应反唇相讥道:“父亲正当壮年,你我二人虽有年岁之分,但相差也不过两岁,便是到了百年归天,大哥你也时老了。再说了,大哥你平时好那酒色,若父亲将担子交给了你,你身子骨又是不行,撑不了数年又要‘兄终弟及’,与其这般辛苦折腾,还不若与了我呢。”
陶谦本意是要他兄弟二人齐心并治徐州,却见得他们这般言语对骂,自己眼下尚是未死、倘若真死了,岂不是要兵戎相见、兄弟相残?他心中又气又急,喝道:“你们两个兔崽子,跪下!”他平日素有威严,陶商陶应两兄弟确实惧他,这一声怒喝果然有效,两兄弟再不相骂,齐齐跪倒在榻侧,埋头听他训话。
陶谦看着他兄弟二人看了许久,仍是恶气难消,但这二人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若自己当真死了,这辛辛苦苦经营了多年的徐州不传给他们、难道要传给外人?想到此节,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商儿、应儿,都是为父这些年一直太过于宠着你们,使得你们读书不成、经略又是不成,整日价只会花天酒地,你们这般的不上进,叫为父如何安心将这徐州交给你们打理?”两兄弟脸上装作顺从、心中却是愤恨,自不答话,陶谦又道:“看看你们现在这个浑模样,今夜我若是去了,你们扪心自问,便是兄弟俩加在一块,可能驭得这徐州城的文武百官?”
两兄弟听他训话,非但不觉诚惶诚恐,反是更厌对方,均是觉得仅凭自己一人之力便可将这徐州治理得平平顺顺,若是多了对方、反是碍手碍脚,不得方便行事。说句难听的,若自己当真上了位,放开手脚来做,便是你这个老子,说不定还不如自己呢!
陶谦见他们低头恭听,并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这些门道,只是自顾的说道:“既是说到这徐州百官,我且问问你们,这徐州文武辈中哪些个能予以重用?”陶应有心在父亲面前表现,抢着言道:“回父亲的话,陈登陈珪父子、糜竺糜芳兄弟这四人追随父亲多年,自是忠心耿耿,可堪大用。”陶谦笑了笑,又问陶商:“商儿,你以为呢?”陶商想了一阵,道:“回父亲,我以为那陈登、陈珪、糜竺三人可为栋梁,但糜芳却是武功平平、又好酒色钱财,实不能与以重任。反是曹豹、张闿二人武功高强又善于带兵,将来拓土也好、守疆也罢,皆可大用。”
陶谦叹道:“你二人终归是历练太少,你们方才说的六人确有重倚之才,亦有万万不能重用之徒。而且徐州方圆数百里、名士百千,又岂止这寥寥数人?”陶应毕竟年轻些,听得陶谦这话压根不往心里去,只是笑他老糊涂,那陶商心中虽与他一般的作想,但更善于作伪,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问道:“父亲,孩儿愚讷,恳请父亲指点。”
陶谦点了点头,说道:“陈珪、陈珪父子,皆有博达才略,但老的刚愎陵人、小的又骄纵狂妄,这二人若遇到雄霸威压之主,确实可为栋梁……为父用得他们,却也是礼多于威、请多于治,你二人阅历又浅,他二人怕是不能为你们所制,故而只能养而不能求。待得十年八载之后,你们羽翼已丰、霸气已成,到那时,不用你们相言,他们自会奋身来报。”陶商道:“原来如此,那糜竺糜芳二兄弟呢?”陶谦道:“糜竺为人忠贞昭烈,又精通政略农学,乃是咱们陶家的股肱之臣,论才识、论人品,这徐州确实难有与他相比的人才,你二人当对他倍是礼遇,他定然不会欺了你们。倒是那糜芳,鼠目獐头、贪酒好色,文不成武不就、是个大草包便就算了,整日价却是抱怨官阶低下、不受为父的重用,更是背地里说为父瞧不起他。这般的狗奴才,实在没什么大用。”陶应脸色一沉,忽起了杀机,问道:“既是如此,父亲为什么不杀了他?”
陶谦道:“这便是为父要说的……为人主者,自然要稳操生杀予夺的大权,绝不能容他人擅专。但这‘生、杀、予、夺’四个字却要好好掂量。对陈珪、陈登父子,要‘夺’,先夺他们的骄气、再夺他们的狂气,待得他们安下心来,方可堪用;对那糜竺,却要‘予’,予礼待之、予恩惠之、予情感之,他才会至死不渝的效忠;对于糜芳,却要‘生’。你二人要知道,这天下间,多的就是糜芳这种人,他们虽是无才、却也无害,只需给他一个闲职,平日里高不成低不就的养着他们,让他们既是饿不死、又是吃不饱,这样让他散漫的生着,一来可不伤了求仕诸子的投效之心、二来又可显得咱们肚量广大,可容得闲人,如此四海之士方可来投,说不定哪天便能撞上个糜竺这样的人才,这便是广撒网、烂捕鱼的道理了。”
陶商、陶应二人原先还对这个老父亲颇是轻视,只觉得他年老昏聩,却不知他竟是如此的精于用人之道,不知不觉中竟是对他有了几分年少时才有的敬重,那陶商又问道:“父亲,那曹豹、张闿二人呢?”陶谦微微一笑,道:“你二人既然将来要做这徐州之主,不妨便坐在为父的位子上想一想,该是如何应对他二人。”
两兄弟想了一阵,那陶应抢言道:“曹豹出身贫寒,好不容易得了父亲赏识,有了这将军之位,虽不曾有什么恶事,但平日里便只顾着吹嘘拍马、又喜欢占人小便宜,是不是也当与那糜芳一样,给个‘生’字。”陶谦笑道:“错也,错也……曹豹正是因为出身贫寒,晓得寒门难出官仕、富贵来之不易的难处,所以才加倍努力,你看他武艺了得,却不仗势欺人,平日里善待兵士,在军中颇有威望,这样的人,便是私德有些小亏,平日里有意无意的敲打他一两下,不可让其太是过火了,这样的人也是可堪重用的。所以这个曹豹,也是一个‘予’字。”陶应故作聪明,又道:“那张闿也是草莽出身,比这曹豹都是远远不如,若不是父亲开恩,现在早已是烂鬼一条。这饶命之情、再造之恩,他张闿总要报得的罢?”他原以为这般话说得在理、能讨了父亲欢心,可那陶谦听了却是连连皱眉,说道:“应儿,你终归还是年岁太轻,我若将徐州交了你,不出一年,这徐州就要变成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了。”
陶谦如此作言,那陶商自是暗笑,陶应强压着怒火,语声难免的高了些,但听他说道:“父亲,为何你这般说得孩儿?”陶谦素来善于察言观色,心中知他不喜,颜色稍缓,好言劝道:“应儿,非是为父与你刻薄,只是怕你年轻气盛,识人不察、用人不度,很容易被奸人趁了空子……便说这个张闿,他虽是因我开恩方是留了性命不假,但当真要留他大用,却是害人害己。昔年他在黄巾兵中,虽也有些武艺,可那贼首张角都嫌他心术不正,不肯收他为徒、传他本门武功,张角这厮虽是犯上作乱,但毕竟能卷得天下大乱,足可见是一名枭雄。为枭雄者,知人善任四字怎可不晓?这张闿贪、恶、色、毒四欲俱全,不管是到得何处,皆不是什么好相与。他这样的人,只配一个‘杀’字……”
那陶应心里非常不服气,也不待陶谦将话说完,便插话道:“既然这张闿如此不堪,父亲方才还受他官职、更遣他去追那解药?”陶谦笑道:“应儿的耳朵倒也尖细,不过你是自家人,听见了也是无碍……应儿,杀之一字,有许多解法,杀鸡儆猴、自相残杀为杀;借刀杀人、卸磨杀驴亦是为杀。善于将兵者,当识天时、知地利而通人和,杀与不杀一个分别,杀多少、如何杀又是一个分别。”那陶商沉吟至今,忽是开口言道:“父亲,这张闿只是小鱼,早杀晚杀,都没什么分别,父亲是想用他来钓大鱼,孩儿猜的可是?”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只等陶谦反应。
陶谦果是哈哈大笑,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也!商儿,你继续往下说。”陶商斜目睨视了陶应一眼、颇带嘲讽之意,又清了清声,得意无比的说道:“父亲,容孩儿胡言,当日您在徐州城外,收揽张闿,原因有三——其一,当时咱们大军压阵,若是全歼了群匪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所谓狗急了跳墙,张闿这条野狗性子又糙,咱们那时又中了蒙汗药,万一被他伤了、反是不美,故而父亲行的是缓兵之策;其二,眼下群雄并起,天下诸侯都在招兵买马,咱们徐州虽大,但向来兵微将寡,若是有贼子来图、怕是难保。父亲有意招徕天下人才,便借收揽张闿之事昭告天下人:‘咱们徐州用人唯才,便是连张闿这等黄巾恶党都能饶命不杀、反而以礼优待,你们这些有才之士缘何不投?’此为扬名布德之法;其三,便是父亲要用这张闿来钓那大鱼。这条大鱼钓得好了,可保咱们陶家的徐州平安无事,钓得不好,大鱼跃了龙门、成了那蛟龙,便反过头来将咱们尽数吞了,叫着徐州改姓易主。”
陶应恼他出了风头,蔑笑道:“大哥说的这般吓人,可莫要故弄玄虚。”陶商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吓不吓人,可要看各人领悟了。弟弟你这般少不更事,当然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了。”陶谦刚才听得陶商分析有道、叙事有理,正是欣慰之时,见得他们兄弟二人又是不和,不由怒喝道:“不得吵闹!”他这一喝,两兄弟虽是闭口,但二人四眼互相怒视、谁也不肯饶了谁,陶谦瞧着两兄弟许久,越瞧越是觉得陶应不堪授予大任,有意传位给陶商,便问道:“商儿,依你所言,这徐州若当真易主,当所姓何为?”陶商手指着后院厢房方向,道:“闻高曲而谋一日,痴心妄想、鸠占鹊巢,是为曹字。”陶谦闻言,拊掌大笑道:“好!说的好!这曹嵩的父亲曹腾,乃是一阉竖耳。昔年阉党得势、子弟均是飞黄腾达,先帝真真是瞎了眼,竟让曹嵩这种阉人之后居了三公之位!为父有才有能,却不过为那守卫门户的议郎。曹嵩便在那时与为父结识,常是呼来唤去、作他鞍前马足,还美其名曰‘照顾于我’。后来为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借着黄巾匪乱,自请追随那皇甫嵩战场讨贼,从扬武校尉做起,先攻张角、再征边张,直至今日这徐州牧守之位。这些年来,为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他却因着阉党之荫、步步高升……嘿嘿,老天总算有眼,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今董卓把持朝廷,把他逼出了洛阳,昔日猛虎终了丧家犬。”
陶商见得其父说话时咬牙切齿,实是对这曹嵩恨的深了,有意讨他欢心,便道:“这条老狗又偏得不知自爱,跑到咱们徐州来了。难怪父亲那日徐州城外迟迟不肯呼唤援军,原来是要借得张闿之手铲除这一桩祸害。”陶谦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为父当日确实这般作想。只是初时我见得那曹乱尘武功了得,想要揽他为将,因此便留了曹嵩一条性命。没想到曹乱尘这兔崽子竟是他儿子,为父竹篮打水一场空,果生是恼人。不过老天这次又是给了为父一个机会,待是除了曹嵩父子,为父纵是毒发身亡了、这徐州也是去了大患。”
陶应听到现在,方是明白了一些,说道:“我懂了。父亲所说的‘自相残杀’、‘借刀杀人’二杀之意,便是让那张闿率领本部人马去追贼子与曹乱尘,是要他们狗咬狗、斗得个两败俱伤,咱们可收得那渔人之利。嘿嘿,那张闿还蒙在鼓中,只以为富贵在即,去与乱尘那小子拼得个你死我活……父亲,您这桩计策果真高明。”陶谦见他终于开了窍,心中欢喜,道:“应儿,此中关节,将来你要好好揣测。毕竟这治州御人之道非是儿戏,你万万不可大意。”
陶商恼他抢了自己风头,冷冷的说道:“弟弟后知后觉,也属不易。做大哥的且考考你,若是今夜张闿得了解药,杀了那曹乱尘、回得府来,咱们又是如何处置?”那陶应想也不想,道:“怎么处置?解药不与曹嵩,再是杀了张闿,咱们徐州不就太平了!”陶谦一听,方是稍有的欢喜之心又是冷了,直是摇头。那陶商见陶应果然入彀,心中暗喜,说道:“弟弟,你处事如此偏颇失当,怎可为徐州之主?”陶应反讥道:“做哥哥的莫要胡吹法螺,你有什么招法,不妨说来与父亲听了,看看究竟有多高明。”陶商却也不急,笑道:“那张闿此次前去讨药,定是要与众贼子及曹乱尘一番激战,弟弟也曾见识过曹乱尘高强无比的武功,凭他那五百部众杀也杀得,但想来要伤个十之八九,张闿拿了解药回来,也不过数十人尔,你说这鸟儿没了羽翼、又怎可高飞?与其杀了他,叫咱们落得个卸磨杀驴的骂名,不如便将他不咸不淡的养着,待得一年半载之后,寻个正当点由头再将他杀了。他纵是有千万般不满,但羽翼已除,又能翻得天来?”陶应道:“那曹嵩呢?也不杀么?”陶商道:“杀,此贼一日不除、徐州一日不得安宁,怎可要杀?但父亲也说了,杀人有道,并不是你方才说的那般杀法……”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以观其父神色,果是见得陶谦目中含笑,正是欢喜间,听得陶应道:“卖什么关子,你说出来便是了!”
陶商笑道:“好好好,弟弟你就是性子太急了。有所谓温水煮蛙蛙不知,曹嵩这老狐狸咱们解药自然要给。若是不给的话,一来会落了咱们陷害他的口实;二来他那小儿子曹操在陈留屯有重兵,他听得曹嵩毒发身亡的消息后,定然要兴兵报仇,咱们能否御敌制胜且放在一旁,这两军交战、必有死伤,咱们与那曹操大战一场,自要伤筋动骨,这般买卖做的极不划算。所以,这解药一定要给。”陶应道:“照你这么说,这不是便宜了曹嵩这老狗?”陶商道:“便宜嘛,倒也不至于。毕竟解药在咱们手上,但如何给、给的什么,这中间的学问可就大了。”他见陶应目中疑惑,又道:“张闿寻回解药后,曹家众人定也知晓,所以如果咱们故意拖延时间,他们定然不依,所以只能早做准备。父亲,若是孩儿猜的不错,您这会儿已是令了心腹寻来了不少名医,正在抓紧炮制‘毒药’,待得解药一回,咱们便把两药相混。这毒药既是毒不死曹嵩、却能让他埋下隐患,初时不可察觉,待得他离了咱们徐州之后便会发作,有所谓病痛之所、循序渐进,病发初时,只是筋骨强痛,越是往后,自然筋骨腐烂、无药可医,待得这曹嵩熬了三年五年的苦楚之后,方是一命呜呼。父亲,您这桩妙计可真谓是天衣无缝,孩儿佩服的紧。”
陶谦大笑道:“商儿,为父这点心思可都被你看透了,哈哈哈哈,好孩子、好孩子!”那陶商更是得意,说道:“若是孩儿猜的不错,此刻敦促炮制解药的心腹姓糜、单名一个竺字。”陶谦更是大笑,道:“不错,不错!”那陶商亦是笑了一阵,眉毛陡然一皱,说道:“父亲,那糜竺忠贞不二,这桩密事自可埋藏心里。只是那些名医,该是如何处置?”陶谦面色一沉,反问道:“商儿,若你是为父,你该如何使当?”陶商想了一阵,目中露出凶光,道:“杀!”陶应道:“大哥说的轻巧,若是将这些名医全是杀了,日后若有病痛、又有谁来医治咱们?”陶商摇头道:“弟弟,不是大哥说你,为将帅统领者,岂可有妇人之仁?天下十三州,医者数以千万,纵是全徐州的医生杀绝了又是如何?咱们以金银相诱,还愁天下间的名医不来?”
那陶应却不服气、还要再辩,却听陶谦说道:“应儿,你莫要胡闹了。这徐州之主,为父心中已是有了计较。咱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了,你且出门去看看那张闿回来了没有。”陶应一怔,手指陶商,问道:“那他呢?”陶谦怒道:“你哥哥处事果断,为父另有事体要与他商谈。”陶应脑袋虽不灵光,但也懂得陶谦的言下之意,知道这徐州牧没有自己的份了,心中既是恼火、又是无趣,连告辞也不告辞,走至门前、抬腿便是一脚,将屋门踹得洞开,骂骂咧咧的出了屋去。
待得陶应远走,陶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将陶谦唤至自己身前,将那官印交至了他的手中,道:“所谓‘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人古贤的规矩,果然有理。其实为父早有传你之意,只是一直见你好于酒色,不知你能否担得这般大任,这才久久不言。不过今夜咱们父子一番长谈,为父已是晓得你的本事……商儿,为父今夜若是有所不测,咱们陶家可要靠你了!你弟弟年少气盛,说话行事虽是没得分寸,但他毕竟与你是骨肉至亲,你做大哥的要多担待些,莫要学了前人那般的丑事,搞得兄弟阋墙、刀戈相向,与了外人以可趁之机,将这徐州家业给丢了!”
陶商接过官印,心中正是狂喜,一双手死死抓着,生怕其父反悔、将官印重收了去。陶谦交了官印,终是释了这场重负,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正要和目睡去,却是想起了一件事,陡然说道:“商儿,为父差点误了一件要事!”陶商问道:“什么要事?”陶商从怀中摸了一会,拿出一把金钥匙来,又是手指着床畔的书桌,道:“你将最下面的那个抽屉开了。”陶商依言将那抽屉打开,他原以为陶谦这般重视,这抽屉里定是藏了什么宝贝,却不料抽屉空空、唯有一张薄纱,那薄纱轻巧,上面隐然有字。陶商不敢窥视,捧至陶谦身前,陶谦却是摇头笑笑,道:“商儿,纵是为父今日不死,这徐州也是由你做主了,你缘何还是以前那般畏手畏脚?”
陶商道:“是,父亲。”这才将薄纱揭了,只见上面以小篆写了寥寥数行金字,他口中念道:“董卓欺天罔地,灭国弑君;秽乱宫禁,残害生灵;狼戾不仁,罪恶充积!今奉天子密诏,大集义兵,誓欲扫清华夏,剿戮群凶。望兴义师,共泄公愤;扶持王室,拯救黎民。檄文到日,可速奉行!”这一文念毕,他神色已是大变,问道:“父亲,这檄文难道是天子所诏?”
陶谦冷笑道:“你以为呢?”陶商愣了一愣,似是明白了什么,道:“如今天子乃是那陈留王罢?……陈留王,陈留王,不过十来岁光景,正是性命被董卓老贼操持之时,莫说是让这诏书出得宫来,便是飞出只苍蝇、也要被董卓剪了双翅……这诏书莫不是矫诏罢?”陶谦微微一笑,道:“商儿,你再看看题头。”陶商道:“操等谨以大义布告天下……啊,曹操!”陶谦目中精光一闪,道:“正是曹操。”他见陶商表情愕然,以为他并不晓得这曹操的厉害,便说道:“商儿,这曹操说来可当真是个人物,便是比他老子也是不差。早年他为洛阳北部尉时,便敢不顾蹇硕与他祖父的情面,将那蹇硕的叔父蹇图给棒杀了;到得黄巾大乱之时,这厮又做那骑都尉,与为父在战场上并肩杀敌,其所治之军严整达明,确为彪军。这一次董卓入京,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独有他曹操去向那司徒王允借了七星宝剑,假意进献、实为刺杀,此桩大事虽是未成,却可显他胆量智慧……商儿,为父与他老子同朝为官,你也不过只小他几岁,若你能有得他这般能耐,这徐州可就有望了!”
陶商听的不是滋味,酸溜溜的说道:“父亲缘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孩儿虽不敢自比那十二拜相的甘罗,但与曹操那厮比起来,怎的又是不如?”陶谦听出他话中的抱怨之意,呵呵笑道:“商儿,为父不肯誉你,是怕你骄狂自纵,须知有才者既要能锋芒毕露、更要能负重藏拙。”他见得陶商面色转喜,又指着他手中的矫诏道:“曹操这厮,胆子也是忒大了,连圣上的御诏都敢假冒。嘿嘿,他这一手玩的可真溜,天下诸侯见御诏如见圣上,那董卓虽有十万西凉精骑,又怎耐得住天下汹汹、百万雄兵?”陶商道:“父亲,这既然是曹操做的手脚,咱们又何必理睬?”
陶谦长叹了一口气,问道:“商儿,咱们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乃是拜谁所赐?”陶商一愣,道:“当然是父亲白手起家,一步步奋力拼搏而来。”陶谦却是连连摇头,道:“错也!大错也!你也知为父白手起家,本为乡野间的寒酸书生,正是因为先帝广纳人才,为父才能被举为茂才,自此一身才识有了用武之地。商儿,莫说为父现在只是这徐州牧,便是做到了那三公之首,先帝的这桩恩情总不能忘了。商儿,你要记着,做人不能忘本,现今汉室虽是不振、天子又是年幼,但为人臣子者不可‘家国有主而不为,社稷有难而不救’,你懂了么?”
陶商道:“父亲的意思是,待咱们解决了徐州的麻烦之后,便要尽起徐州精兵,去那陈留会盟讨董?”陶谦点了点头,目露坚毅之色。陶商又道:“可咱们若是去了,岂不是长了曹操那厮的威风,白白与人做了嫁衣?”陶谦长长一叹,道:“为父与他两父子再是如何相争,只是个人恩怨。这讨贼护国却是社稷大事,咱们一日为汉家臣子,便当清君除奸、万死不辞。”陶商重重点了点头,道:“父亲所言,孩儿今生谨记。”
那陶谦见是这桩重托也是交由了陶商,这才合了双目,昏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