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盯着那银光望了一阵,转眼又看着乱尘怀抱貂蝉,忽然凄笑道:“曹郎,这便陆压道君传你的斩仙飞刀罢?传闻飞刀可斩万物,能不能斩了我们的情丝呢?……你如若不能怜我爱我,便将我也斩了罢!”她的笑声有如怨妇啼哭,教人胆寒之时又多生怜惘,也不知她怎么想的,陡然旋身一跃,竟将自己的心口撞向那斩仙飞刀。乱尘神智虽已失常,但内心最底处仍有保护张宁的情念,陡然一个激灵,却是从魔念中挣脱了出来,但神鬼易测、心魔难防,乱尘虽是收回斩仙飞刀,但张宁一意求死,飞身直往刀尖上撞,情急之间,他控剑飞刺,叮的一声铮鸣,炫黑骨剑斜斜的自他右后腰刺入、左肩锁骨下刺出,将那斩仙飞刀击得偏了。他受了如此重创,从半空中高跌而下,那张宁却是不依不挠,铺向他的怀间、左掌更是拍他面门。乱尘怀抱着貂蝉,却不惊惧,他只觉怀中抱着一潭春水,面前要杀自己的人儿,则是昔年常山忘忧潭的风儿一般,霎那间,他伸出左手来,化开张宁的掌力,也将张宁揽在怀间,但觉一暖一寒,世间炎凉、不复如此。张宁依偎在乱尘怀间,像个猫儿一样,只是浅浅的笑。但她又瞧见了乱尘右怀里的貂蝉尸身,见得她微笑的模样,心中一阵寒凉,牵动了那玉箫回攻。玉箫如剑,霎时间刺穿了张宁与乱尘二人的小腹,教他们连在一起。三人哗啦啦的从屋顶上随着碎砖瓦砾摔落下来,鲜血自乱尘、张宁二人的口鼻里溢出,却再也不能教他们三人分开了。
张辽、徐晃二人抢上前去,但见得张宁美目盼兮,款款的望着乱尘,说道:“曹郎,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了……”乱尘泪中含血,点了点头,说道:“好,不分开了。”张宁又是一笑,双目缓缓闭上,沉沉睡了去。张辽伸手探她鼻息,察觉她呼吸虽然微弱,但均匀平缓,想来只是心伤难过、并未伤及筋骨。倒是乱尘,到得这个田地,左右双手还在分别向貂蝉、张宁运输内力,全然不顾自己已然通体发肤苍白。张辽守在近侧,见得乱尘恢复了神智,劝道:“曹兄弟,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又何苦眷恋,不容他们夫妻俩黄泉团聚了?”乱尘哑然许久,终是缓缓的松开貂蝉与张宁,挣扎着起身,伸手将骨剑与玉箫拔了,也不顾得伤口的鲜血泊泊流着,拖着血迹跌跌撞撞的在尸体间走了三两步,望着冲天的大火,颤悠悠的说道:“父亲……师姐……大师哥……天杀之刑,便只如此么?天杀之刑,便只如此么!”他怒极伤极,拂袖一挥,罡风冲卷,裹挟着白雪与黑烟,砸在粮秣库主楼的石柱上,偌大一栋楼宇,在熊熊大火间轰然倒塌。乱尘呆立在原地,仰天大哭道:“老天爷,万千无辜之人因我惨死,这便是你要我应的劫数么?来罢、来罢,我的至亲至爱都被你杀了,我也杀了这么多人的至亲至爱,你教我五雷轰顶、魂飞魄散罢!”他放声大哭,可天地无言以对,唯独大火哔啵作响,乱尘直哭至气塞胸臆,仰天跪倒,竟自晕了过去。
那曹豹原是忌惮乱尘武功,此刻只觉天赐良机,连忙张弓引弦,将一张铁胎弓拉得有如满月,铁箭瞬时击发,直射乱尘眉心。张辽等人飞身欲救,可曹豹铁箭飞疾如电,如何救得了?恰逢此时,那夏侯渊、夏侯惇兄弟领兵杀到,夏侯渊不及下马,左臂引弓,喝一声:“去!”两箭交击,撞出一团火花。曹豹偷袭失手,口中骂道:“好贼子!”,手中连拉三弦,仍是直射乱尘眉心。夏侯渊拍马怒道:“兀那狗贼,休伤了我家兄弟!”这一次,他只拉了一箭,可这一箭劲力凶猛,箭若流星,破了曹豹第一箭后、劲力未衰、又连破他第二箭与第三箭。这电光火石间,他已是纵马驰到乱尘身旁,抛了硬弓,伸手将乱尘揽上马来。便是这救人之际,教他将周身的空门露了出来,那曹豹紧咬不放,拉弓又是一箭。夏侯惇紧随在夏侯渊身侧,但奈何箭势急猛,这凶险之间、他脑中也顾不得什么,哇啦一声大叫,从马上高跃而起,以自己的肉身作盾、正当中的往铁箭扑去。这一箭射来,正中夏侯惇左目。夏侯惇惨叫一声,从骏马上跌落在地,不待张辽、徐晃等人搀扶,自个儿又从地上暴跳而起,急急用手拔箭,鲜血迸流,甚为骇人。
夏侯惇如此悍勇,将曹豹惊得楞在原地,被他当胸一拳、砸倒于地。待他反应过来,再要抵抗,早已有数把长枪抵住了他的后心。夏侯惇一把扯住了他的脖子,似提羊羔一般高举在手里,大骂道:“你是哪个,竟敢伤我家兄弟!”说话之时,他满脸鲜血,空空一个眼眶,两边军士见者,无不骇然。那曹豹低头叹了一声,高声说道:“败军之将,还说什么?既然落在你手里,给个痛快罢!”夏侯惇嘿嘿狂笑,喝道:“那老子便成全你!”右手用力一掷,想要将曹豹给摔死了。
却未料到徐晃大斧平托,只教曹豹摔了个趔趄,曹豹捡了性命,不喜反怒,骂道:“他奶奶的,要杀要剐,老子都随了你们,他娘的这样羞辱老子,算什么东西?”徐晃微笑道:“曹将军身怀艺业,何苦为那陶谦老儿卖命。我家主公志向高远,何不弃暗投明,与我们做了自家兄弟?”曹豹嘿嘿冷笑道:“老子吃了陶刺史的饭、享了他老人家的福,自然是拿我这条性命换的……姓徐的,老子不想和你多说废话,动手罢!”这曹豹虽然贪酒好财,但能如此忠心报主,在场诸人均是仁人义士,更是不愿杀他。徐晃心中苦笑,欲要再劝,孰料曹豹破口骂道:“无胆鼠辈,这徐州迟早要落在你们手里,我不先于陶刺史而死,难道还要我做条无主的野狗么?”张辽大步走上前来,也不说话,挺枪往他心口刺个通透,曹豹应枪而倒。张辽仍是面无表情,吩咐左右道:“将他缚在马上,送回他主公那里去罢。”
众将正在惋惜曹豹之时,满宠、臧霸等人将那陶应五花大绑的扔在众人身前,大笑道:“兄弟们,看咱们抓了什么人?”陶应手脚被绑,但嘴巴却没被塞住,一个劲的哭喊道:“爷爷们饶命,爷爷们绕命。”亏他是那陶谦的儿子,非但不及他老子的一半,便是连方才求死的曹豹都是远远不如,他越是这般的哭喊求饶,众将越是瞧他不起。张辽冷冷的说道:“你且说罢,你能与什么好处,能教咱们饶了你的性命?”陶应哀求道:“我在徐州城里藏有黄金万两、美姬百人,你们要是能放我回去,我全送给你们。”众将均是志向远大的好汉子,听他这般的说话,个个大怒,张辽更是两个大耳刮子赏给了他,骂道:“混账!你当我们是什么!你自个儿自甘堕落,竟敢污了我们!”陶应吓得一愣,哭道:“那你们要什么?”张辽沉吟了一阵,说道:“我们只要两桩东西。其一,要你老子的人头,其二,要这千里徐州,你给得了么?”陶应喜道:“给得了,给得了!”众将耻其言行,纷纷大笑道:“小王八蛋,你老子的人头,你也给得了?”陶应如捣蒜一般的点头,口中更是说道:“老家伙一把年纪了,早就该死了。这徐州又没我的份,最好是我那个天杀的大哥的人头,也一齐给了你们。”张辽冷笑道:“那你如何给呢?”陶应想了一阵,说道:“你们放我回徐州,我趁老头子和大哥熟睡,将他们的头割了下来,然后开城投降,行不行?”
徐晃怒目圆睁,大骂道:“放你回去?你是在戏耍我们么?”陶应讷讷说道:“不敢不敢……”他资质平庸,心里自然想的不是佯装投降,而是当真要这般的杀兄弑父、传令投降,脑中只是在想:“这帮大爷信不过我,不如我献个苦肉计,教老头子和大哥出城来救我,我再当场把他们杀了,说不定曹操因这桩大功,赏我做徐州城的太守呢?嘿嘿,一州之地的刺史做不得,最起码可以做一城的太守,那也不错。”他越想越是开心,便将这般不循人伦的法子说了,众将各个摇头、为那陶谦叹息,但又觉此计可行,众将商量了一阵,由那夏侯渊说道:“你给放老实些,咱们自然不会亏待了你。”陶应喜形于色,重重的点头,说道:“那还请各位爷爷为小的松绑。”
蓦地里一人断喝道:“谁要与他松绑?”众将扭头一看,但见三马齐头并驱,正是曹操与左右侍卫许褚典韦,身后白幡飘扬、素服连天,显是大军到了。众将遥遥望见曹操,一齐拱手相拜,让在道旁。
曹操驰到近处,瞧了陶应几眼,哼了一声,朗声道:“你们杀我全家,我自然要你们血债血偿。”陶应颤声道:“那……那是老头子与大哥的主意……与我不相干……”曹操怒道:“那我全家几十口,又与你相干?”陶应惧其威严、不敢再答,只是捣蒜似的磕头求饶,夏侯渊附在曹操耳边将方才的情形与曹操简要说了,曹操忽然拔剑一斩,教那陶应瞬间人头落地。但听他凛然怒道:“杀父屠亲大仇,岂可容小子污了?曹某兴师而来,自然是要堂堂正正的报仇!咱们若是以他的法子报了仇,大大的辱没了我曹家的声名,先父泉下有灵,也不会谅解!”众将久久不敢言语,人人心觉羞愧。
曹操抬脚将陶应的人头踢在一旁,又见夏侯惇缺了一目、而乱尘更是浑身浴血,瞧不出伤在那里,再看大火蒸腾、尸首遍地,乱尘的白发、白眉、白须间,全然浸着血色。曹操将乱尘扶在怀间,唤了数声他的名字,乱尘只是浅浅睁开看了一眼,道一句:“大哥……”已被曹操掩住了嘴,但听曹操柔声说道:“乱尘,什么都不要说了。”他招了招手,将夏侯惇唤至身前,但见左目血流不止、好大一个窟窿,叹气道:“于禁听命!”于禁上前拜首道:“末将在。”曹操道:“你率本部人马护送他们回许都,一路风雨,须得静养。”夏侯惇道:“主公,这点小伤有什么了不起的?让我做那先锋,第一个杀进徐州城里,剜下陶谦的心来,替叔父报仇!”曹操低垂着眉,半晌说道:“军令如山,不得违抗。”于禁与夏侯惇同时说道:“末将遵命。”倒是乱尘悠悠醒转,抓住曹操左手,说道:“大哥,我已然铸成大错,三灾既验、天谴将印,又何必归去养病?”他见曹操始终不答,眼望东方,缓缓说道:“陶谦、陶商、张闿杀我父亲,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只是他家中亲眷、俱是无辜,但求大哥破城之后,将他们全都饶了。”
曹操恨声道:“不成!他陶谦灭我满门,我曹操就要屠他全家!”乱尘轻叹一声,再不说话,曹操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嗤的一声轻响,斩仙飞刀已剜下小腹间的一块肌肉下来。众人关心乱尘,不约而同的围上前来。曹操惊道:“乱尘,你做什么!”乱尘面色苍白、只是微微笑着,心力自发,那斩仙飞刀又连剜下好几块肉来,眼见得乱尘胸腹殷红,鲜血有如喷泉。众将不忍他如此自残,纷纷拔剑阻挡飞刀,可乱尘武技卓圣,谁又能阻得了?眼见得那飞刀翻滚,已是上削至胸前肌肤,曹操猛然张开双手,将他揽在怀中,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得说道:“够了!我……答应你!”
那斩仙飞刀陡然失力、叮的一声落在地上,乱尘苦笑道:“谢谢大哥。”曹操仔细望着这个自幼离散的同胞兄弟,牙龈直咬出血来,心中又恨又怜,却不知乱尘修习道法已久,平日里便是明循道家抑己从人的至理,现今因其大开杀戒、心中大愧,故而逼迫曹操立下不得滥杀的誓言。曹操既应了乱尘,终是不再看他,口中恨恨道:“你走,今生今世,我都不愿见你!”乱尘惨然一笑,望着地上已死的貂蝉与昏睡的张宁,恍恍惚惚间却不知该抱起哪个。夏侯渊等人瞧在眼里,更觉凄苦,想要上前劝上两句,但曹操已然暴怒,又有何人能说些什么?反倒是张辽说道:“曹兄弟,今日一别,故去千里。你走之前,我向你讨一桩事。”乱尘苦笑道:“我已丧父失兄,孤家寡人一个,你还问我要什么?”张辽正色道:“你家师哥师姐乃是伉俪夫妻,如今两位都已仙逝,于情于理,应由得他们合葬在一处。”乱尘往后跌了数步,怔了半晌,想伸手来再绾一下貂蝉的青丝,却教张辽、臧霸二人拦在身前,但听二人齐声道:“曹兄请自重!”
乱尘恋恋不舍的望着貂蝉,目中柔情曼曼,左手颤巍巍的前伸,但只伸了一半,便缓缓收了回去,但见他双目含泪,说道:“师哥师姐天造地设,当是如此。”心中却抑不住凄冷悲苦,忍不住仰天长哭。他哭了一阵,觉得胸口滚烫,掏出来一看,正是先前南斗所赠的纸鹤,纸鹤通得人性,缓缓说道:“乱尘,今日此果,皆由自造。彭城之期,犹若自欺。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生也梦也,死也时也,忽然而已。”话方说完,那纸鹤已燃起火来,不一时,连灰烬都在大火中不见了踪影。乱尘识得方才是南斗的声音,合上眼来,若有所思,过了一会,缓缓抱起张宁,转身往城门走去。
群豪见他步履蹒跚,每走一个脚步都是跌跌撞撞,脚下更是一条细细的血线,那夏侯惇最是不舍,一个飞跃,上前搀住了他,说道:“小弟,我送你三步。”待走了三步,夏侯渊接上,其后依次是曹仁、曹洪、张辽、臧霸、张燕等一干兄弟故友,群豪每人送他三步,堪堪送了半里。曹操瞧在眼中,心道:“小弟啊小弟,这么多人对你流连不舍,都唤不回你么?……罢了,你心性一向如此,天下人都勉强不了你,我又如何能挽留你?缚人容易缚心难,希望你能早日解开心结,与张宁姑娘白头偕老……”
众人遥遥目送乱尘,待得他蹒跚的离了彭城城门,再也瞧不见了,这才回过神来,个个悠悠叹了一口气。曹操朗声道:“将士们,陶谦老贼卫城皆失,唯独剩下徐州老巢,随我冲杀,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众将士高声相应,一时间号角钟鼓齐鸣,马嘶声此起彼落,再往远处望去,枪戟如林、白幡似雨,传令监军的校尉跨着骏马奔驰来去,十余万大军自这冲天的大火里浩浩荡荡的杀往徐州主城。
曹操大军距离徐州城尚余十里路程,曹操等人原先在阵前打马疾驰,迎面却拍马来了三人,身边护卫的兵士也不管这三人姓谁名谁,前军将曹操包在垓心,中军长枪截挡,后军百余劲弩狂射。密箭如雨,那三人却不躲不让,将兵器挥舞的呼呼作响,口中呼道:“曹兄莫要射了!”曹操识得这人的声音,正是下邳纵水淹城的罪魁祸首——刘备!曹操恼他欺骗曹纯、丧尽天良,更不下令停箭,直到刘备、关羽、张飞三人到得身前,这才故作惊讶,说道:“我原以为是陶贼的刺客,可曾伤了贤弟?”刘备嘿的一声笑,说道:“玄德正气浩然,又岂会是偷鸡摸狗的刺客?曹兄可真会开玩笑。”曹洪骂道:“妈的,咱们来为老主公报仇,哪有恐与你开玩笑?有屁快放,没屁就滚!”他这一骂,关羽张飞二人手上青筋暴涨,势欲与他动手,孰料刘备仍只是呵呵一笑,说道:“血海深仇,当然得报。玄德今日来此,便是专程相助。”曹操眉毛一挑,说道:“若我记得没错,下邳时你也与我这般说过,那时也没见你怎么帮忙……怎得现在只剩下你们兄弟三个,难道‘帮忙’帮的你手下都没了?”刘备道:“杀人偿命,此乃古理。曹兄兴师报仇,乃是忠孝之事,下邳时我便与曹兄许下重誓,要助你一臂之力,如今我已践诺,并以此为筹码,特来向曹兄讨教两桩事情。”
曹操深知刘备乃虚伪小人,不愿与他多言,但现今刘备号称中山靖王之后、当朝天子的皇叔,他曹操不能全无顾忌的拉下脸来,只能强抑着怒气说道:“刘兄有什么事尽管说,休要卖弄关子。”刘备道:“其一,我要你勒马退兵,徐州城你不要攻了……”他话都没能说完,就已经被曹军将士连天的“混账”声给淹没了。曹操脸皮直跳,那刘备却不以为意,又说道:“其二,兴师报仇,只求杀得凶手,可曹兄贵为一方郡守、缘何纵兵泄愤,屠戮了五城百万的百姓?百姓无辜,曹兄须得广邀天下高僧、道士,与这些亡魂做七日七夜的法事。”曹操冷冷说道:“刘备,我敬你是‘皇亲国戚’,莫要不知好歹,在我面前说些疯话。”刘备笑道:“空口白话,曹兄果然不肯信我……呵呵,我原以为曹兄与我俱为英雄,彼此惺惺相惜、互知心意,孰料清风明月、倒是不痛快的紧了。”他兀自笑了一阵,见得曹操怒容满面、急欲发作,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夏侯博,与曹公献上大礼来!”
说话间,一人从后方穿上前来,这人一身绿袍、头戴铁盔,脸上用污泥涂的乌黑,教人瞧不清他的面容,曹营诸将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只当他是一般的副将。夏侯博走到曹操面前,也不行跪拜之礼,只拱手作了个揖,自背上解下个血淋淋的大包袱下来,冷冷的说道:“曹将军,厚礼在此,还请亲自开启。”曹操见得那包袱鼓鼓的,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些什么,心中奇怪:“刘备奸猾无比,到底是在玩什么花样?难道他在包袱里做了什么机关,要加害于我?可他一向惜命,便是真以手段害死了我,他自己也逃不了……算了,我来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持剑将包袱给割破了,登时滴溜溜的滚出一个人头来,众人一看,均是惊道:“怎么是他?”——这人面色焦黄、两眼微睁、大张着口,正是是那徐州刺史陶谦。曹操又持剑将包袱划得洞开,里面还有两个人头,正是首恶张闿与陶商,他三人五官狰狞,显然头颅被人割下来前受了极大的痛苦。曹操这几日无时无刻脑中里想的都是兴师伐罪,此刻大仇陡然得报,又不是自己亲自手刃了敌人,恨意萧索下对刘备一行更是不喜。
只听得刘备嘻嘻笑道:“曹兄,加上陶应的人头,主谋四人都已毙命,这徐州城的兵祸可否为百姓消了?”曹操心里越想越是愤恨,但强压着怒气,说道:“家父的血海深仇由刘兄代报了,在下甚为感谢。只是陶谦老贼素来奸猾,徐州又是城高墙固,不知刘兄使得什么手段,能在重兵把守的刺史府里将他们杀了?”刘备笑道:“只不过是些小手段,不值得在曹兄这种用兵的行家前卖弄。”曹操板着脸说道:“事关曹某深仇,怎可不知行径?”刘备面露难色,说道:“这个……我已与人家定下约定,古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曹兄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已然答应了对方不得透露,还望曹兄谅解。”曹操陡然将剑架在刘备脖子上,大喝道:“兀那刘备,你今日是来消遣我的么?”关羽、张飞、夏侯博三人见得刘备性命有虞,均操起了兵器、意欲与曹营诸将动手。可刘备果真人杰,利剑架在他脖子上、只消曹操稍用些力、便可割断了他喉咙,他却仍是不慌不忙的说道:“二弟、三弟,曹兄身负血海深仇、心中愤懑,如此行径乃是义士之举。他即为义士,我又亦为信守承诺的君子,不若容我教他杀了,也好下黄泉去服侍曹太公。”关羽、张飞二人怒目圆睁,又是如何可依?双方正是剑拔弩张之际,曹操却将利剑收回鞘中,颇有深意的说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笑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曹兄,你可真看的起我。”曹操哀思一阵,缓缓道:“无双温侯已逝,当今天下,无人能再出我二人右者。”刘备哈哈大笑道:“曹兄可是自夸的紧了,却是忘了一人。此人叱咤四海、闻于江湖,世间士子向往、美人倾心、武者崇敬,怕是在英雄二字之前,更要加上‘绝世’二字。”刘备只说到一半,众人便知道他说的是曹乱尘,若此刻刘备说的是当世的任何一人,众将都会觉得难免阿谀吹捧,但这十几字高评在场诸人均觉乱尘实至名归,古往今来,再无可与他比肩的英雄。
可曹操长叹良久,悠悠说道:“舍弟虽然根骨绝佳,然则耽于情路,处事全凭善恶喜好,做一方的宗师大匠都远远不够格,又怎能对得起刘兄的雅名?他今此一生,只算是一个潦倒的失意剑客。”说到此处,他抬首仰天,但见大雪漫漫、纷纷扬扬,天空昏暗、望似无涯,心中酸楚全不能当,竟悄悄落下泪来。他也不待众人瞧见,又是说道:“刘兄,你替我取了四个狗贼的人头,我很承你的人情,但你方才说的两桩条件,我一样都不能答应你。”
刘备讶道:“大仇既报,曹兄还要如何?”他想了一阵,故作惊讶的说到:“难不成……曹兄仍想将徐州屠城,教万千百姓陪葬?”曹操恼他装模做样,恨声道:“我已答应舍弟不再加害陶谦家人,自然不能食言……但徐州数郡军士百姓皆为陶谦狗贼的帮凶,我既然已是屠了五城,自然要将恶人做到底,这最后的徐州城内的活物一个都不能留!”——乱尘,你铸成大错,纵使为了张宁姑娘不能自裁谢罪,但此生定然夜夜难眠、为这千万人的罪孽所扰,做大哥的既然要逐鹿天下,难免双手血腥、人头滚滚,这滔天的骂名便由我承了罢!
他这番话说了,曹营诸将是为自家的亲信、倒不觉得有些什么,下邳群豪却是眉头紧皱,但为首张辽、臧霸二人心思缜密,片刻便明白了曹操自污的同胞之情,又想起与吕布相交、相知数十年的兄弟之情,彼时不也是世人愤恨、骂名滔滔?心中顿时热血翻滚,同时喊道:“主公,请为先锋,但教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尸山火海!”曹营诸将再也不顾得善恶是非,随着齐声喊道:“但教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尸山火海!”这喊声震天,犹如天雷,轰得刘备心惊肉跳,手心紧捏着把冷汗——这曹操是不是疯了?我都把陶谦一家的人头给了他,他还要屠城报仇!原先那家伙说曹操一路屠杀百姓,我原本不信,但现时见了,倒当真是他!那家伙说的一点都没错,曹操这般的心狠手辣,当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敌人……怎么办,他要真是发起疯来,凭着我的兵马与那家伙的军士,怕是守不住徐州城……
刘备平日里一向慎思慎行,原先来此是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讨了徐州城、做了他立足的根本地,但这曹操却凶狠暴戾的很,全不依常理出牌,倒教他好生的慌张,一时间没了主意。那夏侯博不知好歹,怒道:“姓曹的,你滥杀百姓,定要天打雷轰、下十八层地狱!”曹操向他斜睨了一眼,只是冷冷说道:“我曹操当有何报,自有天数……典韦,与我将他的伶牙俐齿给敲下来!”典韦从头至尾都瞧着刘备一行人好大的怒气,此刻得了曹操的命令,只喏了一声,挥拳便击向夏侯博面门。夏侯博武功虽然不错,但如何是典韦这种一流高手的对手?关羽、张飞二人虽也出手来救他,但典韦出拳如若疯虎,向来是一往无前、不管不顾,拼着周身空门都露给关羽、张飞,也一定要将夏侯博满嘴的牙给砸了。但听得哎呦一声惨叫,夏侯博捂着口鼻蹲在地上,脚下一口的碎牙齿。关羽、张飞二人大怒,一齐围攻典韦,他二人任意一个武功都胜于典韦,此刻兄弟联手、更是大占优势,才过了四五招,典韦已是左支右绌、败象毕露。许褚与典韦一向交好,不容旁人将典韦给欺了,也不待曹操的准许,哇哇一声乱叫,赤手空拳的迎了上去。
他四人俱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武功又都是走的刚猛一路,一出手便是轰轰烈烈、风雷滚滚,颇显大家气象。曹营诸人将四人围在中间,一面小心观战、一旦典韦许褚有了闪失便上前助阵,一面仔细考量四人的招式与自身的武学印证,他们虽然见多了乱尘出手过招,但乱尘武功高极绝极、往往一招半式便攻敌所必救之处,这般的天赋与造诣,便再是如何精妙也只能仰止而不能复学,反倒是关张典许四将武功虽高于常人,但并非遥不可及,拳掌腿脚之间总是有借鉴之处,故而众将从他们打斗之中反而受益良多。
四将风雷滚滚的剧斗了三百余招,各个头顶白气蒸腾,却始终占不到对方的便宜,但四人又均是争强好胜的脾性,如何肯在众目睽睽下服了软?只得轰轰出招,要将对方累得筋疲力尽,再胜个一招半式。孰料他四人都是由外而内的外家高手,纵使内力不足,但四肢间的蛮力悠长,但教风雪之间四人拳脚交击、人影混成了一片光幕,劲气呼呼、威风凛凛,教众人好不佩服。曹操与刘备观战许久,二人始终不发一言自然也是四将一般的想法——不容输与了对方,好教他人灭了自己的威风。也不知又打了多少招,四将皆已气喘吁吁、疲累无比,却仍然没有收手的打算。曹操眼睛斜睨刘备,但见他目光阴鸷、盯着关羽张飞二人,心中骂道:“关羽、张飞均是万人敌,这两位豪杰是为你的义弟,你却因自己的私欲要活活累死他们么?刘备啊刘备,收拢天下要靠人心,但你常日的假仁假义只能将无知的庸俗百姓戏弄,却换不回士子勇将的归聚……罢了,为了许褚典韦,我便是认了输又如何?你今日便是胜了我,只是徒有光彩,又能得什么好处?”他心念如此,旋即大喝道:“够了!”许褚典韦二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人,偏偏遇到曹操却像老鼠见了猫儿一般,还未得想些什么原由、内心已是俱了,手脚自然懈了,双双被张飞、关羽扣住了虎口。
张飞、关羽二人久战不胜,此刻陡然擒了对方,但觉胜之不武、心中也是意趣萧索,不待刘备吩咐,已将二将松了,关羽更是悠悠长叹一口气,说道:“两位好俊的身手,今日不胜不败,来日若有机会,还望再痛快的打上一场。”许褚、典韦二将与他惺惺相惜,心中甚想应答他这一桩邀约,但怎奈惧怕曹操的紧,只敢点了点头、却不能应话。那刘备见己方得了胜,哈哈大笑道:“古有鸿门项庄舞剑,今有徐州四将风雪激舞,倒是一扫肃杀之气,成就了千古佳话。曹兄,咱们两不计较,就此罢兵,如何?”
曹操心道:“你日思夜想的就是成就霸业、青史留名罢?言语之间尽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呸!好生教人恶心……”他冷冷道:“你说罢兵我便罢兵?我曹操何时成了你的属下?”刘备脸色一沉,说道:“那便是说不得了?”曹操道:“有何可说?”刘备后退三步,抱拳仰天,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缓缓说道:“刘备身为汉家子孙,自当为天子分忧、百姓请命,饶是我与曹公亲若兄弟,但奈何大义在前,刘备不得不与曹兄兵戎相见,苍天在上、日月可鉴!”
曹操冷笑道:“刘皇叔,你这是要以讨逆的名义与我为敌了?”刘备正色道:“纵兵屠城,是为不仁;目无王法,是为谋逆。刘备兴得正是讨逆的义举!”曹操不怒反笑,手指刘备一行,说道:“便凭你们四个?也要阻我数十万大军?”刘备哼了一声,说道:“我在徐州城尚有一万军士,以及本朝元老耆宿的近万私兵……”众将听他言说不过两万人、却要与数倍的己方对方,不由得笑出声来,那张燕新附曹操,自然要人前显扬,大咧咧的说道:“兀那刘备,不消得曹公出马,俺这帮黑山的兄弟们便可料理了你们!”刘备看都不看他一眼,说道:“昔日的黄巾败将,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兵者贵精不在多,你们当年百万乌合之众还是被我们剿了?”他这话说到了黑山众人的痛处,张燕等人怒不可遏,急欲破口大骂,但脏话都到了嗓子眼、想起现在必须要受得曹操的约束、又只能咽了回去,一众人只能拿怒目瞪着刘备。曹操却是在内心思索:“下邳一战,刘备不过万人,其间精锐大部为吕布所伤,余者不过六七千人,纵使有张飞、关羽这等良将领兵,也不是什么麻烦。反倒是他说的什么本朝元老耆宿,徐州城什么时候来的这些人?还有,徐州城乃是陶谦的老巢,按理说应该有三四万的近卫军队,怎得老贼的头颅都被他摘了,徐州城也落到刘备手里了?不行,这里面疑点太多,我不若将他们先放回徐州,一来好探个虚实,二来也与了他后面的元老耆宿一个面子。”但听曹操问道:“刘备,你口说本朝的元老耆宿,不知是哪些前辈老师?”刘备道:“太尉士孙瑞、司空杨彪、司徒赵温、太常皇甫嵩、太仆朱儁、大司农周忠、尚书令淳于嘉,三公九卿以下还有六十九人,你可听清楚了?”曹操心中一惊:“这些老师们倒真不省心,上次在长安水牢连累得我自家兄弟也陷进去,若非是乱尘相救,怕是个个都被折磨死了。我原以为他们被救出来后各自回乡养老了,怎么又和这刘备厮混在一处了?是了,一定是刘备乱嚼舌根,将他们给欺了,这才齐聚徐州城,与我为敌来了……他们各个是汉家元老、忠臣义士,我若当真强攻徐州城,能不伤了他们是最好不过,但刀枪无眼、他们再来个以死相谏,我可就此失了天下士子的心了。这个刘备,好生的狠毒!但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酣睡?这刘备向来不是善辈,容他在徐州扎稳了根基,日后要除他可是千难万难了!自古成王成帝,需得尸山血海,我若不行凶狠事,如何能平定天下?一个小小的徐州城都能教我举步不前,岂不是教追随我的人都寒了心?”
曹操犹豫不决,面皮一直不住的跳动,刘备知道自己戳中了曹操的痛处,说道:“曹操,此事如何定夺,你好生考虑。是战是和,刘备回徐州等你,先行告辞了!”说罢,拉了关羽、张飞、夏侯博三人欲走,可曹营中人里里外外的将他们围在中间,各个怒视着他们,又如何肯他们走了?张辽忽道:“刘备,我等虽归曹公,但节制在己,今日便是曹公不与你为难,下邳的帐我们也要与你好好算上一算!”此言一出,下邳群豪齐声喝道:“兀那刘备,血债血偿!”刘备冷笑道:“败军之将,不随旧主同死,却似个狗儿一般向新主人摇首摆尾,无耻之辈安能杀我这等天下义……”他正说话间,张燕一大口浓痰已吐到他的脸上,张燕恨声道:“狗日的刘备,老子是黄巾余党、是朝廷逆贼,自然与曹公没什么干系,便教老子们将你剁了!”张燕这帮人毕竟盘踞黑山这么多年,匪患之气甚浓,说话行事自然不若常人,刘备这才惊了,仍是强撑着惧意,也不顾得擦了脸上的浓痰,说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有何可惧?曹操,我乃汉室宗亲,你纵容贼匪杀我,青史之上、定要留你千万年的恶名!”倘若刘备只有当前那句“死则死矣,有何可惧”,曹操尚还敬他是一条好汉,但死到临头这刘备还想着什么青史留名的虚名,着实让曹操可气又可笑,但见他抬手挥了一挥,示意众人让出一条道来,又让夏侯渊牵来了四匹骏马,将刘备四人一一扶上了马,临行前与那刘备盯了许久,霸气逼人的说道:“刘备,你我皆是汉臣,我便与徐州城中的老师们一个面子,也给百姓们一条生路,你就此回去,教老师们各自归乡、让百姓出城逃命。一日之后,我大军杀至徐州城下,是战是降,全由你心意。你若归降,我保你部曲终身富贵荣华,你若要战,我要你徐州城毁人亡,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得!”
刘备也不答话,拍马便走,关羽、张飞、夏侯博三人亦是催马跟随,那关羽驰了一阵,陡然勒紧了马缰,挺身大喝道:“曹公今日不杀之恩,关某他日定当图报!”言罢,双脚猛夹马腹,向东扬长而去。曹营诸将远望他四人奔驰如烟,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雪中,均是心道:“关羽慨然有君子之风,当是豪迈之士,却跟了刘备这样的小人,可惜、可怜、可恨!”
刘备已然远走多时,曹操始终不发一言,似在思索什么东西,不过他对部下约束有法,加之刑法严谨,此刻主帅不语、大军亦无一人敢乱动乱言,寒风呼呼,大雪正紧,十余万人于这皑皑白雪间一动不动,但教白幡鼓动、锦旗飘扬,好不悲壮。也不知过了何时,荀彧上前说道:“主公,徐州城外有一处高地,咱们不若行军至此扎寨,再教张辽、张燕、曹仁分领一军,各守了徐州城东、南、北三角,咱们大军堵在西侧,若是老师们与百姓出城,便将他们礼敬送出,但若是刘备部曲,便全将他们拿了,教他刘备困坐徐州、插翅难飞。”曹操点了点头,说道:“刘备奸诈,有可能乔装混在百姓中,你们须得设卡仔细排查,但凡可疑之人,不消得困留,但教格杀勿论……”曹操话说得阴狠无比,教帐下众人无不心寒,但转念又想——天下久不安定,便是有刘备这样层出不穷的小人,为逞一己私欲、搅动天下于水火之中……乱世之中,仁义吃人,如何能走得远?广宗之战,黄巾大破、张角被戮;下邳之战,无双吕布夫妻同死……这些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曹操如不能狠下心来,何以荡平群雄?!世间虚名,又如何比得上人间太平?既然已不能以义治人,那便只能以力压服,教所有虚妄贪狂之辈受严苛刑法所制!想到此节,以张辽为首的下邳群英和以张燕为首的黑山军将均上前半跪拜道:“我等请为明日先登,定教那刘备碎尸万段,徐州城鸡犬不留!”曹操猛得拔剑高举,大笑道:“好!王道已矣,霸道何如?自今日今时起,咱们便要化身为鬼,教徐州城、教天下都万劫不复!”曹营军士受他气势鼓动,齐声叫道:“化身为鬼!万劫不复!”这八个字喊声震天、来回激荡,一时之间,漫山遍野都是呼喝的人声,好不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