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回 大漠孤烟直,塞外落月弯(1 / 1)卫渔1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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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乱尘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会儿貂蝉、一会儿张宁、一会儿吕布、一会儿曹操,一会儿常山忘忧潭边、一会儿东瀛草庐灯下、一会儿长安凤仪台上、一会儿又是下邳汪洋大海,那些人、那些景,如走马灯儿一样,在梦中浮浮沉沉,带着胭脂味、又杂着血腥味,是那么的真实,又是那么的虚妄,如镜花水月,却又触手可及,乱尘争了许久,可总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将醒未醒时,只剩下这篇《秋风辞》。

秋风……秋风……秋风越来越小,直至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乱尘的头却是越来越痛,依稀听得流水嘀嗒嘀嗒的轻音,他下意识的想要动一下手脚,却觉身体空空、四肢虚软,怎么也使不上力来,耳中更有铁器碰撞的叮叮脆声。也不知挣扎了多久,他终是睁开眼来,但见四处一团漆黑,角落里远远的点着一盏油灯,灯火微弱,有如老汉,垂垂将灭,乱尘苦笑道:“这终不是缘梦园了罢……”他一言说出,嗓音嘶哑低沉,远处却依稀有鬼哭一般的人声回应,他心中稍是一惊,旋即便已释怀,心道:“我终是死了,到这阴冥地府了……不知道师哥、师姐他们在不在此处……呸呸呸,师哥师姐都是心善的人儿,怎会如我这般行为无端、死后要下阴曹?他们定然是飞升极乐,永享仙缘去了……呵,曹乱尘啊曹乱尘,你怎的到了地府还不死心,要在此处想要见着你家师姐?”他越想越是伤心,被情念所执,陡然想起张宁来,急思道:“宁妹子呢?我抱着她出了彭城,此刻我已下了地狱,她去了何处?会不会……”他闯荡江湖近十载,平生从未有过恐惧之感,此时此刻却为这张宁的安危去处担心起来,这惊急间、他思了念了二十多年的师姐浑然不见。

乱尘越是惊急越是挣扎,直欲将双手高举,放声呼喊,可他挣扎许久,只听得叮叮当当的轻音不断,似是连珠价的水滴落那玉盘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乱尘头脑渐渐清醒,却觉额头剧痛,似是天灵盖也被人掀开了一般,手脚也渐渐恢复了知觉,那种犹如截肢的痛感越来越强,又感到下颚、琵琶骨、肩胛、后背、掌心、手肘、小腹、大腿、髌骨全身从上到下都如拴着重物,自己每动上一次,都剧痛无比,他直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当是受苦之时,倒也淡然,心中默念道家的养心诀,使自己稍稍的凝聚了心神,又是想道:“宁妹子一向福源广大,背后又有前辈高人相助,又怎会与我这般落难?哎,也不知我死在彭城郊外,宁妹子苏醒之后,可曾再为我立一块墓碑……呵,昔年长安城外,宁妹子写了‘爱君曹乱尘之墓。妻张宁拜首’一十二字赠我,如今她是否亦如往日彼时?”想到此处,乱尘从伤心间竟是涌上一丝暖暖的甜来,他不知这其中的情爱甜美,只是自然而然的欢喜,也算是自己身处阴曹地府的一点快意。

又过了许久,他终是能将此间情景看清,但见四周方正,上下左右后五侧均为那精钢铁板,前侧是为一张密如蛛网般的铁栅,铁栅那头,远远的点着半点火苗,灯火飘摇、昏黄无比,借着这微弱的灯光,他才是看清无数根铁链穿过了自己的肌肤皮肉,在下颚、琵琶骨、肩胛、后背、掌心、手肘、小腹、大腿、髌骨等关窍处穿扣而过,扼杀着自己的真气血脉,要自己全身一刻都不得凝神聚气,莫说是一身修为全无用处、就是举手抬足也无法自已,那水滴一般的嘀嗒嘀嗒声便是这些铁链牵扯所发。常人受此酷刑、定然大哭大闹,亏他却是淡泊恬然,心中直是在想:“我于凤仪台上、徐州境内杀了多少人?害得多少百姓妻离子散?便是前情追朔,昔年虎牢关前,倘若不是我阻拦大师哥,这天下说不定早已平定,又何至于如今群雄并起、黎民饱受兵焚之苦?三灾天谴若只是这般的报应,终究还是轻了……罢了罢了,既已入地府,万事休咎,且去见见那阎王爷,听听他与我的审判罢。”想到此处,他破声笑了起来,呼道:“牛头、马面,快来押了我,见阎王爷去!”他叫了两声,却听不到任何回应,只觉得四周鬼哭之声犹盛,他不念自己悲惨,反是忧心他人,大声道:“在下曹乱尘,乃是十恶不赦的罪徒,你们便是有什么刑罚苦楚,由我一并受了,你们莫要哭了。”那些鬼哭一般的声音,似是听懂了他的这番话,一齐没了声音。

乱尘稍是将心放宽,又喊了一阵牛头马面,却始终不闻应答,正失望间,陡然听到两个声音在火苗后面冷冷地说着话,乱尘瞧又瞧不清楚,只能侧耳细听,字句清晰可见,却听不明白那两人说些什么,只道是下了地府,这二人是那地府差役,说得自然是阴间的鬼话。乱尘急于受难,呼他二人道:“两位大哥,请问在下何时受审,也请给个时辰。”那二人咕咕哝哝又是说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瞧见火苗后陡然立起一个人来,那人戴着一顶尖头绒帽,身披白毛,斜斜坦露着左胸,这副打扮自然不是汉人的衣着,那人越走越近,只瞧见他双眼凹陷、面色焦黄,左手抓着好大一只羊腿、右手抓着酒壶,摇摇晃晃的走到乱尘面前,对乱尘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乱尘虽是听不懂只言半字,但见他咬牙切齿、皮肉横跳,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一念之间,竟尔心生伤心,低语道:“我既听不懂你的话,你便是骂我千万句,我也受不得。这般的对牛弹琴,人世间又何曾少了?我自苦自艾了这么多年,便又是感动了谁?伤心了谁?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便是千万般的好,便是千万般的恶,付诸的人全然不懂,又何苦为难了自己、又为难了他人?”喝酒那人自然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的骂他,却不意方才淡下去的鬼哭低音再起,似是有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又似有人说了一个好字。

那人骂了半天,却见乱尘值此困境之中却能微笑面对自己,不由懊恼不已,张嘴一口浓痰啐在乱尘脸上,也不与乱尘再是计较,又摇摇晃晃的坐回灯火后面,与他同伴一齐吃酒去了。乱尘闻见酒香肉香,腹中咕咕作响,想来他一生克己善忍、寡言慎语,此刻万念俱灰,却觉无比解脱,重回了少年时的趣雅天性,喊道:“两位官爷,便是下油锅滚刀山,也得容人吃饱了才是。”说完这一句,他先是有些惊讶,只觉自己怎会说出这般泼皮的话来,但转念却是一乐,心道:“死即死矣,人世间的那么多枷锁何必还要加在口中心间?便是枷锁如何,我身上的这些铁链还不够么?”心念至此,他反而叫得更响了,只可惜他气息受制,调动不了内力,再喊了三两句,便大口大口的喘气,淤血自口中溢出,他倒也心宽、并不引以为意。

昏昏然不知睡了多久,听得当的一声重响,先前那名狱卒拿着一只破陶碗来,碗里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所幸不是馊烂的食物,乱尘由着他喂了两口,感觉是牛羊肉与黍面搅拌而成的,也不觉得他那焦黄的面皮如何的丑了,竟是忍着剧痛,将铁链摇晃得叮叮作响,与那人说道:“你这地府也好玩,我罪孽深重,当要判我刑罚,容我受千刀万剐,仅是这般的困住了我、穿了我的皮肉肌骨,却不容我面见阎王,尝遍十八层地狱的手段,滚受油煎火熬之苦,却喂我饭食,这又是何意?小爷腹中空空,生前便是酒囊草包,死后又何必做那饭袋?来,来,来,与我吃酒!”他既已自暴自弃,哪还有人间佳公子的神采?但他却是说不出的痛快,这“小爷”二字他从未说出口过,先前只觉粗鄙,现今却由性情所发,再不用顾及他人的看法,愈来愈觉酣畅,闭着眼睛、又是说道:“你是官爷,我是小爷,咱们地位相当,便是过两日你锯我炸我,咱们也是一般的爷爷。”可惜语言着实不通,那人听不懂乱尘说些什么,只以为乱尘是在骂他,当下大怒,将那陶碗砸在乱尘脸上,乱尘也不能偏让,任那黑糊糊的食物黏在脸上,仍是笑道:“官爷,你便是这般的打我,也是轻了……”果不其然,他越是傻笑,越是激怒那人,那人也不管乱尘身受如何酷刑,劈头盖脸的照着乱尘一阵毒打,乱尘身体如烈火灼烧般的剧痛,却仍自顾的傻笑,他笑了一阵,思想起年少时常山上的那些时光,师父的严讯、师姐的慈语,俱在脑海流转,如今……如今自己却‘活’成了他们最不想要的浪子模样,兴许这样,惹得亲人、世人都厌了,身上的罪孽重负能消减得一些……可便是这样自轻自贱,又当是如何?皇天无眼、后土无珠,人之所作所为、所得所失,皆由自取,管教他人如何?乱尘无处寄思,只觉忽乐忽苦,笑不得、哭亦不得,反是失了声。

那狱卒当他是个疯子,没轻重的打着他,直把他被铁链拴住的右肩琵琶骨快要打断了,陡然听得一个远处弱弱的女声喊道:“住手!”乱尘痛得睁不开眼,陡然听得这不算周正的汉语,将他身体一激,神智稍稍清醒了些,心道:“呵,地府里原来也说人话,倒不全部是鬼话连篇。”孰料那女子只说了那二字,却被另外一名狱卒拦上前去,乱尘浅浅睁开眼睛,只远远瞧见那女子身着连体皮裙,狱卒对她语气颇是尊敬,与她小声的说些听不懂的话,手间却架住了刀枪,不容她上前。那女子看样子柔柔弱弱,却执拗无比,与两名狱卒争执许久,到后来竟然下跪相求,可始终不得前来相见乱尘,她知是无望,留下一个篮子来,对着乱尘遥遥一拜,道一句“珍重。”转身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两名狱卒将篮子掀了,抓出里面的羊腿与酒壶,自顾的喝了起来,哪里会送给乱尘?乱尘素来好酒,闻酒香闻得熟悉,心道:“这皮裙姑娘是我的什么亲眷?想来没少供奉于我,乃至梦入地府、要亲身来见我一面,可惜人鬼有别,牛头马面在此,如何能让她乱了规矩?更可惜了她奉我的美酒羊肉,全便宜了这两贼小子……哎,我曹乱尘何来的福分,要这位姑娘如此厚待?”他心中生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这女子是谁,索性终日昏睡,狱卒送饭便吃上几口,讨他几句打骂,害得伤口生了又裂、裂了又生,铁链的锈迹和着血痂长长落落,那皮裙女子隔个三两日便来送得酒肉,狱卒依旧吃了,乱尘偶尔能有一两口残酒,冷酒入胃、烧痛伤口,却暖人胸膛,倏忽数月有余,乱尘心间哀恨不加,反倒比人间过得自在。

囚牢中暗无天日,乱尘也不知道时辰几何,只觉天气渐暖、空气随之潮闷,没有往时那般的冷了。但修道之人、心中自有十二时辰轮回,这一日,算来那女子又要来送酒肉,乱尘忽生了玩趣之心,一直忍着睡意,想要等她来了,与她说些话,道上一句谢。也不知盼了多久,隐隐听得铸铁机关运作的格格声,乱尘尖了耳朵、细细听那脚步声缓缓的由远及近,还未待到那人从黑暗中现出身形,猛提了一口呼吸、忍着剧痛,高声说道:“小子浪荡不羁,生前又犯下了弥天大罪,今日当受此刑,实是应该的很。天怜姑娘菩萨心肠,朝夕以香火供奉,更不辞地府污秽、数番亲身来见,此间恩德、已至天地,小子身受大恩、既羞且愧,只怕是无以为报。只盼闻说姑娘姓名,小子好日夜诵念,祈愿天地护佑加持、好人终有好命。”他不开口言说倒好,这番话方是说出口来,那少女眼中的热泪已是滚滚而下,手中篮子叮得一声落在地上,但听她嗫嚅道:“大哥……你、你不识得我啦?”她话未能说完,那两名狱卒大改平日的谦卑模样,一齐大声喝骂,更是将篮子踢了,不住的将她往后推搡。那女子又伤又急,疾声呼道:“大哥!大哥!我是琰儿……我是琰儿啊!”她只喊了两句,便被人捂住了嘴巴,乱尘只听得呜呜声不止,终是细不可闻。乱尘又惊又急,心道:“琰儿……琰儿……莫非、莫非是蔡琰?”

他在黑牢中困囚数月,心中早已波澜不惊,只道是往事不堪回首、俱是去矣。孰料这女子的呼喊却如同山崩海啸,将一切粉碎,尘封的回忆一股脑儿的拍打上来,直教他喘不过气来。此刻万念俱起、伤痛加身,晕了过去。待得悠悠醒转,眼皮尚未睁开,已觉四周光亮了不少,张口便呼道:“琰妹子、琰妹子……你在哪儿?”那女子已走了多时,怎会应他?乱尘正伤心之际,听得一人在身前冷冷的说道:“你莫要喊了,将这小娃子弄醒了,你可要后悔了。”乱尘全当这是幻觉,不理会是何人、更不去理会这话的意思,仍是大叫:“琰妹子!琰妹子!”那人幽幽的叹口气,陡然出指,已是点了乱尘的喉咙。乱尘话语不能出口,直觉喉头犯甜,伤心之下、呕出一滩血来。正当此时,便听得婴儿咿呀咿呀的醒来、随即是啊啊的哭声,来人颇有怨气,说道:“你瞧,终是醒了罢……我本是一番好意,带她来见你,你却惹得她醒了……”乱尘缓缓睁开眼来,但见来人高高瘦瘦、白净面皮,身材瘦削、自己并不识得,倒是他手中所抱的婴孩,圆圆脸蛋儿、细细的眉儿,正是师姐年少时一般的模样。他看了数眼,内心已如死灰——这婴孩不正是吕布与貂蝉的女儿吕紫烟么?天不生怜悯、竟生生的要这小小的婴孩夭折了。乱尘越想越是愤怒,直欲将那婴孩从眼前“鬼使”的手中抢来,可他全身上下都被铁链洞穿,登时撕裂肌肉、剧痛难当,骂道:“狗贼,放下烟儿,有什么都冲着我来!”那人将头直摇,说道:“曹乱尘,你一生谦恭慧达,天下士子武人俱以你为榜样,怎得如今这般堕落,竟可口出脏话?可惜可惜!”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轻摇紫烟,乱尘也怕再扰了紫烟,只是拿一双血目瞪着来人。不消得盏茶工夫,小紫烟总算是睡了去。那人将紫烟送到乱尘面前,叹道:“我便是将她还与你了,你又是如何可拿?难道要让她落空,摔在地上么?曹乱尘,你一生浮沉,大起有之、大落亦有之,起落之间俱是得失,你在此间已然小半年,可曾扪心自问,这些得失起落又是因何而起?”

乱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中又悲又愤:“此言甚矣!世事有定,我明知不可求而强求,总教无功而返、伤己伤人,怎得到今日还不肯醒悟?天地一再降罪,连累得我至亲被屠、至爱被杀,连烟儿这小小得婴孩都不能幸免……我已是死了,都闯不穿其中的虚妄?”他越想越悲,哭了一阵,缓缓说道:“鬼使教训的是,乱尘伏罪当诛,但求鬼使饶了烟儿,与她一条往生路。”那人笑道:“鄙人姓郭名嘉,不是什么‘鬼使’。至于这吕紫烟,我带她来,反是要请给你给她寻一条生路。”乱尘不明所以,道:“什么生路?我们都是死了,如何还有生路?”郭嘉大笑道:“曹乱尘啊曹乱尘,你一世聪明绝顶,眼下竟糊涂倒了这般田地!我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是死了?反倒是你们两个,一个人不如鬼、一个人已如鬼,倒是离死不远了……不过,我与你今生孽缘不断,当是要帮你求一条‘登天’的大路。”乱尘初闻紫烟未死、心生欢喜,又知自己亦是未亡,又是一阵难过,哽咽道:“此间不知寒暑春秋,原来尚在人世,缘何我这般命苦,仍要受不尽的处罚?”他忽是想起了什么,将铁链摇得叮当作响,大声道:“你洞穿我周身肌肉、锁我真气骨血,意欲何为?”郭嘉笑道:“当然是救你。”他手中轻摇紫烟,盯着乱尘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要救她、亦要救你,更要救我自己!”乱尘越听越是糊涂,只觉得眼前这个郭嘉虽然素不相识,但形态癫狂、举手投足间,都像极了一个人,像……像司马懿……可司马懿与自己虽是旧识,却谈不上什么什么交情,莫说是肯对自己施以援手,若被他抓了去、怕早已折磨死了,又怎会容自己活到今日?

乱尘转念想到着皮裙的蔡琰、想到不说汉语的狱卒、想到襁褓中的紫烟、想到不在身边的玄黑骨剑与斩仙飞刀,只觉得这小小的囚牢中藏有许多的秘密,心中思绪万端,却不知向这郭嘉从何问起,二人漠然半晌,才由乱尘先是说道:“先生要我相救烟儿,当是怎么个救法?”郭嘉轻叹了一口气,指着紫烟的眉心,缓缓说道:“你可记得下邳之事?”下邳……下邳,乃是师姐、师兄命殒之地,纵使时隔百年、乱尘也是记得,那滔天的洪水、那万里的飞雪,往事历历在目、犹在当前,霎时就湿了乱尘的眼眶,但听得郭嘉道:“当日吕紫烟被人从白门楼上摔下,虽是有张宁相救,但奈何天地冰寒、本就冻伤了她,那张宁所练的又是阴柔一脉的内功,彼时她以寒冰真气输入吕紫烟体内,虽是助她活血通脉,却是在她周身经脉内埋下了祸根……”说到此节,他顿下来看着乱尘眼中慈光万千,继续说道:“彼时你们只顾血战,教这孩儿留与你家兄长抚养,后来冰气发作,曹营上下百员将军以热力逼压,都奈何不了张宁的寒冰真气,便是寻到了神医华佗,也只能集众人之力、将冰气归拢在眉间,好教冰气不得四散,但聚气凝积、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的害事,华佗连思三夜终是想出解救之法,必须是内力可与张宁匹敌之人的阳气拔除消解,但当今天下,除了你之外、又有何人有张宁的内力?”乱尘忽道:“那好,你助我解了铁链,再告与我拔除的法门,我来将烟儿给救了。”

郭嘉摇头道:“不得解、不可解,若是解了,则万事休矣。”乱尘陡然怒道:“郭嘉,我今日千百铁链穿身,可是你所为?你废我武功、拿我脉门,我都不与你计较,奈何要加害烟儿与蔡琰,到此时此刻还拿这般的借口骗我?”郭嘉将头摇得更紧,叹道:“取走你的兵器、洞穿你的肌骨、封住你的气脉,这些都是我亲手施为,郭某也不用抵赖……但锁你在此,却是你家大哥的命令,我既为你大哥的军师,定然得服从军令,你怨不得我。”乱尘讶道:“大哥?大哥为何要这般待我?”郭嘉道:“正因为他是你家大哥,才这般得待你……”他见乱尘犹然不懂,说道:“你在徐州一地,屠了多少城、杀了多少人?万千白骨因你而累,你到得今天仍活得好好的,难道真是罪不至死?非是你家大哥保你,你早已走火入魔,到时癫狂至死,又有多少生灵折在你手里,莫说是你、便是你曹家的列祖列宗都要受千万世唾骂,那般的结果便是你要的么?”他见乱尘沉默不语,语气更重,“是,你曹乱尘不怕死,可你却也是个人,怕那生死离别、聚散悲欢,若不铁链锁你,你还要害得多少人与你陪葬?”乱尘羞愧难当,道:“大哥……大哥,缘何不肯杀了我!”郭嘉道:“杀你,他舍得么?你们是骨肉至亲,要他杀你,不如他自个儿死了……便是你徐州所屠的那些人,他与曹营诸将一并顶了,便是我们这些帐下的文职从属,一辈子都要背着纵兵屠城的骂名……罢了、罢了,此处远离汉土是非地,乃是塞外大漠,这般的去处,也算了践了你大哥的诺言。”乱尘心中感激曹操,哽咽道:“什……什么诺言?”郭嘉苦笑道:“彭城之别,主公说与你永不相见,你已是忘了?”乱尘难抑伤悲,欲要仰天大哭,奈何天灵盖也被铁链洞穿,这不经意的撕扯间乱尘头疼欲炸、耳中轰轰作响,过得半晌,才道:“是,我如那弃市的野狗,莫说是大哥,便是我曹家宗族,也该当以我这种浪子为耻。我……我罪大恶极,理应万死。”郭嘉冷冷道:“你是该死……可你若是死了,你对得住谁?可怜主公一番心血保你,你便这般相报?又可怜貂蝉临死前将她与你家师兄的骨血托付你照顾,眼下吕紫烟逢此大难,你便这样舍她而去?”

乱尘心乱如麻,忽然一阵轻笑,低低说道:“我生不可、死亦是不可,便还是这般的浑浑噩噩的半死半生罢。”郭嘉道:“孺子可教也……既然你已想通,那我便来与你说几桩故事。”乱尘苦笑道:“不是让我救烟儿么,怎么又要说什么故事与我这个闲人听。”郭嘉哈哈笑道:“便是因你闲得慌,才要说这些故事与你听……不过,你对师姐貂蝉的情爱心,天下人皆知,在下也衷心佩服。既是要救吕紫烟,我便先说与了你听,此事颇费周折,要除尽她体内的冰气,需要内外同施,怕是需要十数年光阴。”乱尘叹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光阴如梭,在生死二字面前,由它编织便是了……”他说到一半,看着自己垂下来的白发白眉与嘴角的白胡白须,又怔怔的说道:“我身上白发银丝千万,又何必苦于光阴长短?但求保得烟儿安好,我便已是心安了。”郭嘉点点头,说道:“到底是第一流的才子名士,再加上你的武功修为,若非被情欲所缚,真真是天上地下、无人可敌。”乱尘道:“世人以为我如何,又与我何干?郭先生,你快与我说了解救烟儿的法子。”

郭嘉道:“华佗与曹营诸将费尽心聚在吕紫烟眉心间的冰气早已散了,我自许都来此处一直快马加鞭,奈何也走了一个多月,眼下冰气又复入经脉,你何苦急于一时?”乱尘急道:“我与宁师妹交手数次,知她内力阴刻,昔年我亦为她所伤,便是我武功大盛之时、若不凝神相抗也是难消阴郁寒气,烟儿不过不满一岁的孩童,怎能忍得住寒气侵攻?郭先生,你要与在下说笑,待得救人后,便是要我时时刻刻与你说话,在下也愿意。”郭嘉笑道:“你是绝世佳公子,却不是绝世美人,我与你时时刻刻说话做什么?”说话间,他从背后解下一个丝绸包袱来,在乱尘眼前解了,目带深意,缓缓说道:“这里面乃是《太平要术》风雨清三卷,出自张角所赠;《奇门遁甲》天地人三卷,乃是吕布貂蝉临死相遗,除了不知何处的第七卷天书,正是七卷天书其六。你能有今时今日的武功成就,除了你本身悟性聪慧之外,从三卷《太平要术》所获的也甚多罢?”乱尘道:“先生,你要与我说闲话到什么时候?我如今内力已废、武功也毁,还要这些毁心伤物的杀人武功秘笈做什么?”郭嘉直是摇头,说道:“枉你聪明一世,现今却时错了……吕紫烟寒气在身,自然要靠你的炎阳真气拔除,但寒气已入心腑,早非外力可至,需得她自力为之……”乱尘苦笑道:“她才是个不过周岁的婴儿,如何能自力施为?便是要学,最早也得三五岁识字起便是修习。照先生所言,烟儿危在旦夕,又如何能挺到那个时候?”

郭嘉手指乱尘,哈哈笑道:“这不还有你么?”乱尘一点即通,沉声说道:“你要引我内力入她丹田,替她筑成气海,再教我炎阳真气行走周身,与她驱寒?”郭嘉道:“正是。”乱尘犹豫道:“可是烟儿年岁太轻,这般强行灌气筑基,违背天理、犹如揠苗助长,长期的倚靠外力,奇经八脉必然受损,将来长大了,轻则练不得武功、重则全身瘫痪,必是一大弊事。”郭嘉道:“华神医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总要试上一试。再说天数七卷,乃人间至宝,传闻七卷皆习,可超凡入圣,咱们已集齐天书六卷,待她识字时你便做她师父,教她修习道门,到时内外相辅,再寻得第七卷天书,逆天改命又不是不可取?”乱尘嗤笑道:“逆天改命?这四个字我听得多了。大师哥是第一个、普净师伯是第二个,我自个儿是第三个,第四个是司马懿……现今你也这般得说了,你看看,我们这些人,又真有哪个逆得了天、改得了命?郭先生,我看你也是才智高人,莫过要心高气傲,将自己给迷了……”乱尘见得郭嘉听见“司马懿”三个字时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抖,警觉忽起,心道:“这郭嘉虚实不分,我不可尽信于他,他闻说司马懿之名神情有变,想来与那司马懿相识,说不定还交情匪浅,我可要小心,保护好了烟儿,不容着了他的道儿。”乱尘看破也不点破,听那郭嘉说道:“人各有志,自古成王成霸者、皆有远大志向,鄙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便是不能逆天改命,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又有何不可?”

乱尘道:“好罢。便依先生说的行事,还望先生多加操劳。”郭嘉道:“好说。你经脉被制,我且取你头顶脑门的铁链,缚在吕紫烟腰间。你内力深厚,切忌不可运气,就由你自个儿的真气缓行慢走,在铁链间耗个十之七八,到得她体内再缓积缓暖,慢慢融了体内的寒气。”乱尘稍稍点了点头,但闻铁链叮当一身巨响,郭嘉徒手已将铁链自刚墙上生生扯了下来,乱尘心中不由赞道:“好膂力!这个郭嘉的功夫看似外家硬桥硬马、实则是内家道气催动,乃是我门的高手。”他正思索间,郭嘉已将因阳气行走渐暖的铁链缠在吕紫烟腰间,乱尘只觉吕紫烟腰腹有个小小吸盘,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往外牵扯,不过他内力浩若翰海,又是为相救吕紫烟所为,又有什么在乎?二人一时无话,只看着吕紫烟深深沉睡,弯弯的眉角下泛起微笑,像是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郭嘉轻声唤了狱卒,乱尘也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不一会儿,狱卒已寻来了一张小小桌子,郭嘉将小紫烟在桌上轻轻放了,又教狱卒脱了毛衾盖在襁褓上,方是轻吁了一口气,听得乱尘忽然说道:“郭先生好才学,竟然会说匈奴语,不知先生可曾听说过邪马台人,或是说上一两句倭语?”郭嘉稍是一愣,旋即笑道:“好你个曹乱尘,居然还不信我,这话中有话,可是说我与邪马台人勾结?”乱尘正色道:“既为汉人,当知礼义廉耻,不可数典忘祖,学那司马懿,勾结了狗狼辈、祸害我中土。”郭嘉道:“他是他、我是我,你倒也小器了。我与你这样说罢,在下少年时,曾游学四方,交友也甚是广泛,匈奴语、百夷语、山越语、乌丸语都会上一些。主公威震四方,匈奴左贤王遣使拜服,我便向匈奴王庭讨了阴山北这个养老地,于这里着你颐养天年,有何不妥?”乱尘道:“那我还要谢谢你了?”郭嘉道:“你谢也好、不谢也好,我又能得了什么好处?于我来说,人世间的谀词恶言,都没什么分别。”乱尘道:“先生倒也是个奇人。”郭嘉道:“我文采武功虽远不如你,但胜于凡夫俗子太多,受你‘奇人’二字也是当得。”乱尘心道:“这个郭嘉不骄不馁、心气甚高,足有一番本领,我不可将他小觑了。”

但听得郭嘉说道:“我还有七个时辰与你慢慢絮叨,时辰到了,我便要将吕紫烟带走,以后每隔半年,我便带她来陪你十二个时辰,待到她寒气俱除,我们便不会再来了。至于你日常生活起居,便由狱卒代劳,那蔡琰姑娘一旦得空也会下来看你,她现在已是匈奴王妃,匈奴王的是非,我也不好加以评论乃至于插手,万望谅解。”乱尘讶道:“我正要问你,琰妹子怎么会到这匈奴燕山地,可是皇帝命她和亲于此?”郭嘉笑道:“要是和亲,便倒是好了。不过据我所知,左贤王得了她之后,再没娶过妻妾,待她也甚是不薄,你且是宽心。”乱尘道:“可恨我当时不在长安城中,未能保护王允、蔡邕、琰妹子等一干人的周全。”郭嘉道:“有什么可恨的?往事都如那东流水,有何可改?当日长安城中乱箭之下,这小妮子命大,被左贤王讨了回去,因其美貌,故而做了王妃,若是不然,被兵祸所殃、凌辱虐杀,岂不是稀松寻常?”郭嘉说得平静,乱尘却听得心惊肉跳——这短短数字之间,已是兵祸连天、血流成河,与那些死者相比,蔡琰被左贤王掳了去,这些年又得他善待,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可那万千的死者,时过境迁后,到了郭嘉这些后来人口中,仅仅是不相干的寻常事。悲矣!恨矣!

郭嘉又道:“蔡琰的事,乃是匈奴家事,便是你家大哥,也是管不得,你莫要教我回去带信,要你大哥出兵讨还……呵呵,今时今日,你觉得曹公还会应你么?”乱尘心冷如纸,说道:“是。”郭嘉见他眉目低垂,料他伤心,说道:“走走走,我带你看一看这塞外的风景,领略下大漠的风采。”乱尘眼望小紫烟,苦笑道:“如何走?”郭嘉道:“我自有安排。”说罢,伸手抓住铁删前的一个机括,稍稍使力转了一圈,便听得机关嘎嘎之声轰轰不停,头顶的铁板缓缓打开,皎白的月光撒将下来,落在乱尘的银发白衫上,好不怆凉。他又将机括往前推了一些,乱尘便觉整个囚笼缓缓升起,铁链收入墙中,不一会儿,铁音消尽,已是到了地面。

乱尘深吸了一口塞外的空气,但觉新鲜中带着干燥,眼眶却是湿了,又眼见明月高悬、夜风呼呼,塞外风霜甚大,却也是花红草绿,春色正浓。蔡琰身着皮裙、随在一名珠光宝气的匈奴王公身后,看见了乱尘,心中欢喜不已,却只能怯生生的唤了一句:“曹大哥,你好。”乱尘与她点了点头,微笑道:“琰妹子,你也安好。”旋即又与那匈奴王公说道:“小子乱尘,见过左贤王。”那王公笑道:“早就听说曹乱尘英俊潇洒,今儿个见了,算是有些姿色,你好你好。”说话时,他伸手揽住蔡琰,蔡琰只能稍稍挣扎、便被他搂在怀中,乱尘瞧在眼里,心中怒火焚烧,却无可奈何,只能说道:“蔡琰妹子通达慧灵,与我兄长也是旧识,还盼大王念及旧情,好生相待琰妹子。”左贤王点头道:“那是当然,琰儿,你给他说说,我待你好不好?”蔡琰目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意,款款说道:“我很好,谢谢曹大哥牵挂……”她毕竟是个柔弱女子,这些日子里千万般的苦她都熬了下来,眼下见得乱尘,忆起昔日长安种种,脑海里俱是悲意,若是在乱尘面前哭出声来,反倒更惹了乱尘伤心,遂轻声说道:“曹大哥,你与郭先生说话,我们不便打扰,先是告辞了。”左贤王讶道:“琰儿,你巴巴的要见曹乱尘,怎么我允你见了,才说了一两句话便要走了?”蔡琰叹道:“大王,故里千山,见而言笑,彼此都已心安,还要苛求什么?走罢。”左贤王摇头道:“你们汉人总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搞不明白。”他对这蔡琰甚是宠爱,也不与曹乱尘、郭嘉二人多加礼数,抱了抱拳,便搂着蔡琰、领了侍卫走了。

待得众人走远,天地复又陷入宁静中,只剩那月朗星稀、夜风袭扰,乱尘觉得自己都快醉倒在这塞外的天地风月中,悠悠的说道:“此间若是有酒,当是可举杯邀明月、一舒胸中的郁气……”郭嘉笑眯眯的从袖间掏出南华赠予乱尘的那只玉壶来,说道:“知道你好酒,早就带在身上了,但是现在不能还给你,不然难免这等宝物被狱卒吞了,这样罢,每次我与紫烟来看你,总会带着这个酒壶,让你喝个够,你且等着,我去给你寻个碗来。”乱尘哈哈笑道:“我乃蓬松客,又要什么酒碗,你且喂我吃便是了。”郭嘉赞道:“快意江湖,好极、好极!”其时月辉清冷、美酒如线,从高举的玉壶落入乱尘口中,牛羊低鸣、春虫唧唧,星夜风发、好不潇洒。乱尘吃了一大口酒,说道:“畅快!你也来。”郭嘉微笑道:“好,我与你便做这酒中‘知己’。”说罢,他仰头也时吃了一大口,月光朗照,倒也神采飞扬。二人喝了三轮,乱尘道:“先生不是要与我讲些故事么,此间闲暇,更待何时?”郭嘉笑道:“那你说从何讲起?”乱尘道:“我自彭城起便昏昏沉沉、失了记忆,你便与我说说后来的事罢。”

郭嘉道:“好。昔时主公兴兵报仇,大军席卷徐州五郡,与你彭城一别后,颇是不放心,便差我带人寻你。待到我寻找你时,你孤身一人、躺在一座破庙里……”乱尘忽道:“宁师妹呢?她去哪儿了?”郭嘉问道:“你说的可是张宁姑娘?”他见乱尘点点头,摇头说道:“不知道,见到你时,你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好了,兴许是被高人所救,将她接走了罢。”乱尘心道:“该当是当年海船上的老妇罢,老前辈行踪不定,行事叵测,不过心肠慈软,宁妹子被她救了去,却也好事。”又听得郭嘉道:“我们既寻着了你,原意是抬你去见曹公,但你昏睡中堕入魔道,我们折了数十员好手,方是将你押了,唯恐你再是暴起伤人,迫不得已、想出这铁链锁骨的法子,后来禀报曹公,曹公不愿见你,让我与你安排一处世外地,便寻着了这塞北阴山。”乱尘点头道:“原来如此,得罪先生了。”郭嘉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寿算无多,此后数年当与你曹家兄弟瓜葛纠缠,此乃命也、时也。”乱尘原要追问,却见他神态萧索,便道:“那咱们说说徐州城罢,后来我大哥定然大仇得报了罢?他有没有应我诺言,饶过徐州百姓?”郭嘉道:“兵锋之下,众生皆为蝼蚁,陶谦父子不过猪狗,怎能不败于曹公之手?曹公素来重诺,他既应你不杀之言,定然遵守。只是这其中千丝万缕,我且与你细细分说。”乱尘道:“愿闻其详。”

郭嘉小小吃了一口酒,陡然说道:“司马懿……他与你可是旧识,你觉得其人如何?”乱尘笑道:“先生怎得说起不相干的人来了……”他见郭嘉神色凝重,思了半晌,缓缓说道:“我虽与他早识,但相交甚浅,但其聪亮明允、刚断英特,乃非常之人。”郭嘉奇道:“听闻你与他交恶,怎得评人却是赞词?”乱尘笑道:“司马懿才华出众,远高于我,又能思善忍、怀抱远志,方今乱世,要的便是他这般的英雄。愿他终能复归善念,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或许将来真的能如他所愿、成王成霸了,做一个好皇帝。”郭嘉道:“你的心胸确实广阔,我代他谢过了。”乱尘道:“万事万物,但求心安,不必言谢。”郭嘉道:“如此说来,他在徐州做的事,倒不全是恶事。”乱尘道:“徐州?他也在徐州?那个邪马台女王卑弥呼呢?”郭嘉道:“他二人素来形影不离,自然同在,带来徐州的还有邪马台的倾国兵力。”乱尘惊道:“卑弥呼觊觎我汉土久矣,她率举国兵力前来,又有司马懿出谋划策,岂不是容她得了逞去?”他忽而又觉得言说可笑——若是卑弥呼能得逞,按她的野心,天南海北都要是她的地盘,这阴山之地如何能安泰?再者,大哥智勇刚毅、旗下能人万千,又怎会让他们讨了好去?果然听得那郭嘉悠悠说道:“汉人万万,虽有内乱,如何能被邪马台讨了好去?当日卑弥呼与司马懿假意相助陶谦,实则要陶谦与曹公两虎相争,他们好坐享其成。事实上,他们也是这般的做了,孰料那刘备中途杀出,带着一干汉室元老,又从孔融、公孙瓒处借了兵马,以救援徐州之名诓了陶谦与卑弥呼,来了一个黑吃黑,入城后便将陶谦头颅给摘了,那陶谦经营徐州数十年,可曾想过这般的下场?”

乱尘道:“呵,刘备,又是这个刘备……他假仁假义、十足小人,也没什么才智,但世道如此,总教真性情者惹人厌恶、伪善者受人欢喜,故而他应者众多,连关羽、张飞二位哥哥都是骗了。想来那些汉室元老事成后都成了他的替死鬼罢?”郭嘉道:“没错,他将陶谦父子的头颅送与曹公,以此为条件,欲要侵占徐州、缓图天下。此间司马懿、卑弥呼二人见风使舵,助他剪除陶谦旧党,不然他凭着那点人马又怎会占住徐州?嘿嘿,刘备这个人,一辈子没什么大的成就,陡然成了一郡之首,便得意洋洋,说什么‘一郡一县皆为皇土,不可退失。”居然大行分兵,教关羽、张飞两员虎将分守卫城。想我曹营精锐如虎,他便是与倭军精诚配合,与咱们硬碰硬的厮杀、也是难敌,这自折双臂的手段亏得他想的出来。”乱尘道:“他守了几日?”郭嘉道:“哪有几日?这家伙拿汉室老臣当挡箭牌,不过半日光景,关羽被擒、张飞失散,又见得徐州降卒与倭人兵马折了大半、雪夜里率了本部兵马,抢了倭人的海船,假扮成倭人,放火烧了徐州城,从海路投奔河北袁绍去了。”说到此节,郭嘉甚为懊恼,“这一场大战,他刘备毫发未损,搏了个不事强权的美名,却不知徐州兵士全军覆没,汉人也好、倭人也罢,那是数万活生生的人呐,都死在兵祸中!因此一役的酷烈,曹公为天下人所骂,便是得了十个关羽,也换不来天下人的归心了。”乱尘默然良久,说道:“刘备野心甚大,自然不能久居于人下,想来要挑拨袁绍与我大哥的关系,要他们互为争斗,袁绍势大,先生既为我大哥的军师,该是要劝上一劝,教我大哥休养生息、避其锋芒……”郭嘉笑道:“退?如何可退?你终究是个读书人,怎知这征战间的不可为?曹公退他袁绍一尺、袁绍便进逼一丈,战场之争,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又何来容忍退让一说?”乱尘将头儿直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喝酒,喝酒!”

乱尘心中有气,再好的美酒入喉,已似是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的火炭般流入腹中,教他好不快活,郭嘉亦是有感而发,幽幽道:“早年时,我瞧你不起,也觉得司马懿志向广大、乃是我辈楷模,但经历徐州一事,但见万千生灵涂炭于一人一念,忽而生出无尽的疲惫感,也不知那司马懿徐州事败,尽数折了邪马台的本钱,是否与我一般作想。”乱尘叹道:“卑弥呼为一国之主,励精图治、欲要开土拓疆,诚为人王之举,但所行无端,徐州一战,教她精锐尽丧,邪马台的国运怕也毁了。”郭嘉道:“没错,三万倭人,除了司马懿与卑弥呼之外,一个活口都寻不着,天阔海远,隔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乱尘道:“但愿他们放下贪念、求得安宁,结成一对贤伉俪,也不失一段佳缘。”郭嘉嗤嗤笑道:“你啊,总是觉得世上最大的幸福是快活夫妻、白首与共,却不知豪杰有志、不可陷于儿女情长中?”乱尘笑道:“我说的你不懂,你说的我也不懂,咱们互为相轻、不如喝酒,来来来,再与我吃上三口。”郭嘉长叹道:“长夜漫漫,正是人生苦短,美酒如此、故友在此,美则美矣!”乱尘吃了一口酒,笑道:“故友故友,承蒙你看得起我这个废人,咱们今儿个喝个不醉不归!”郭嘉转过身去,只顾喝酒,并不回答,乱尘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春风呼啸,醉意熏人,却也听不清楚,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

郭嘉背向乱尘,举头高望弯弯明月,怅然说道:“曹兄,我若是有你的天赋,不知也会否深溺情爱美酒,不去追寻那无边的功利……呵,世人万万千千,各有各的烦恼,我乃是我、又何必羡你?”说罢,转过身来,又与乱尘吃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刘备去了河北,自然少不了在袁绍面前挑拨,须知曹公与袁绍少年时本是好朋友,长大了也是一时为官,彼时‘西园八校尉’二人一同在列,现如今二人势如水火,我于许都出发时,黄河一线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好不惨淡。”乱尘道:“古来多少征战,将军白发、红颜枯骨,只成全了少数人、却苦了天下……也不知大哥与袁绍的争杀如何收场。”郭嘉眼睛一亮,说道:“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我与你讲讲战事,你素来聪慧,说不定知兵法而伐权谋,我回去说与了主公听,应许与他有些帮助。”乱尘道:“先生高看了,不过若是能帮得上一些忙,我便说些不成熟的看法,全当咱们吃酒的玩笑话,先生莫要往心里去。”

郭嘉道一声好,便从延津讲起,其后是白马、黎阳、官渡等战略重地的战事,乱尘侧耳倾听,间或说上一两句,大体上是“诱敌深入、轻兵急进、奔袭突扰、攻其不备”这一十六字要诀,郭嘉乃兵道高手,却不由心服,与他一一详谈,不知不觉,酒壶始终不空,二人也始终将醉未醉,也不知过了几时,朝阳旭旭升起,照得二人脸上一片红霞,遥远的大漠里一条孤烟直直而上,大雁儿绕着红日、呼啦啦的振翅翱翔,乱尘也听不清郭嘉说些什么,怔怔出神间,忽地一惊:“时辰过得好快,怕是要尽了罢?”他只觉身上的铁链稍稍一紧,便听得机括嘎啦啦作响,乱尘极为不舍这宁静的风景,但时光已至、奈何强求?他连吸了四五口带着花香的空气,欲要留在胸膛间,好教唇齿留香、久久回味。郭嘉体他伤意,劝道:“咱们还有小半个时辰,你在此间闲来无事,不如我将奇门遁甲的天字一卷与你读了?这半年里,你参习天书、冥思道法,再加上之前三卷天书所学,说不定可功力精进,亦或是想出根除紫烟寒气的法子。”乱尘已是不愿再修习武学,但转念想到此间着实无聊,天书晦涩难懂,或许能消磨大把的时间,说不定真如郭嘉所言,一下子找到了搭救紫烟的办法,又何尝不可?遂是点了点头,由郭嘉缓缓将《天》字一卷缓缓读了,郭嘉只读了一遍,乱尘便似通读了全文、全然记于脑海,郭嘉一卷读完,时辰也已毕巧,乱尘由着郭嘉将连接自己顶门的铁链重陷于铁墙中,又请他将紫烟好好的照看,目送他二人消逝在黑暗中,这才沉沉睡去。

待得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申时,因为喝了不少仙酒的缘故,他也不觉得饥饿,只觉黑暗四空、只有往日的那盏昏暗星火,不由悲从心来,大哭了一场。此后倏忽半年,蔡琰偶尔来探望,想来是左贤王有令,蔡琰也不与他说些什么,只喂他吃了酒肉,总教是二人泪眼相看,一个念及曹操、一个念及貂蝉,俱是一般的难受伤心。此间日起日落、春去夏来,天气暖了又凉,倒没那么的熬人了。乱尘但有闲暇,便在心中默念天书,将新学的一卷与前三卷融在一起、锻成一处,心间渐是空明,但觉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天地之土,人在其间,正如一个大大的囚字,一反寻常武人所求的宽广无垠、回归心中方寸之地,道学似流水、武理如浮云,交相印生,修为蒸蒸日上,那无状六剑的第五层寿剑之境、已是窥得了门径。至于“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八字真诀,他明白了后半句,却未能体会得前半句的四字辛楚。

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秋分,郭嘉应约而至,吕紫烟经由他精心调理,个头大了一圈、面色也是红润了不少,二人对酒当歌,畅谈天下战事,又于天书中的道学奥义互相阐发,郭嘉武学境界虽远不如乱尘,但其人聪慧、所习者又是道家根基,想来早年间有名师传授,故而于武学一道进境颇慢,但天书所述,大道为先、武学只是旁支末节,二人久研天书,性子一般的寡淡,天书妙谛千万,二人互启互发,道德秘义,终是彰显。待得时辰将至,郭嘉又延读《地》卷天书,乱尘侧耳倾听,早已记在心中。来年花开水暖,郭嘉携了捷报而来,说曹操依他二人的主张,专于奇袭奔扰,慢慢的磨了袁绍士气粮草,竟尔逆弱为强,与袁绍平分秋色。乱尘心下快慰,又与他研读最后一卷《人》字天书,这一读,足足花了他三年时光,方是将六卷天书归而为一,似那日月往返、山河复始,天地阴阳、无穷无尽,贯通豁然。

第四年开春,小紫烟便拜在乱尘门下,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平日里由郭嘉代劳,教她诗书礼义,内力武学、却是乱尘亲相教授,郭嘉从旁观看,考较这半年来吕紫烟的进境。也不知是寒气逼压、还是吕紫烟资质有限,这娃娃诗书文采尚可,但武学一道却甚为平常。幸在乱尘、郭嘉二人并不强求,只愿她体中修炼的内力能自我成长、终归能将寒气逼出,那武功如何精进、也不过是杀人的技俩,他二人更不会教了。待吕紫烟八岁时,曹操与官渡一战大败袁绍,席卷河北,郭嘉肩负要职,要亲身领兵扫荡河北,无暇得空来见乱尘,只好遣了一名又聋又哑的老仆护送小紫烟前来,西行一路颇多盗匪,小紫烟与老仆扮作流民、脑子又是机敏,倒也没遇上什么劫难。乱尘担心她回途路上遇上什么意外,便传了她一些拳脚入门招式,这小妮子倒也厉害,数个时辰内,便也使得有模有样,应付三两个拦路抢劫的强盗或许可成,至于要江湖扬名、却是大大的不能。乱尘也是不以为意,只是心觉这四年的悉心栽培,小紫烟的内力毫无进展,想到“自古名师出高徒”,又觉得师哥吕布乃是天下无双的大士,怎得他们生的这块璞玉到了自己手中却是毫无长处,心下懊恼,奈何小紫烟讨人喜得很,每每见到蔡琰、乱尘二人,一口一口的叫着“小姨、师父”,怎教乱尘舍得骂了她?便是重话都不肯说得一句,反是宽慰于她,劝她莫要气馁、少年贪妄。

这年冬天,塞外飞雪连天、牛羊深归,乱尘身处地底,却耳目明聪,听那飞雪沙沙、寒风呼啸,却觉春波渺渺、杨柳依依,冬夏逆转、气血润生,虽仍是被铁链锁着肌骨,但心动而力发、心收则力归,似江海潮涌、又似风雨吞吐,自然而然、循道而道,武学内力,俱已澎湃无比。他身上的锁链,但凡他想,不觉其出而自出,又何须假手于人?只是乱尘久处地牢,除了间或愧念张宁、悼思貂蝉,心思都遥寄在小紫烟身上,便是出了地牢,他又能去向何处?倒也凑巧,河北大寒、曹袁互相休兵,待得来年破冰后再战,郭嘉终是抽出了空来,与小紫烟同往。小紫烟虽不好酒,但遗传了她父亲的豪意,酒量倒也不浅,三人对酒当歌,好不快活。来年开春,又是紫烟独来,乱尘念她十岁生辰,许了她三个愿望,待得她及笄时便可还她,紫烟少年心性,满心欢喜。

此后春夏秋冬,寒暑易转,光阴似那春水,撩拨人心。紫烟慢慢长大,生得越来越是像她娘亲貂蝉,出落得如那芙蓉,美极靓极,乱尘瞧在眼中,总是悲伤大于欢喜,他师徒二人虽是半年一见,但相处亲密,如那情侣耳边厮磨一般,乱尘情知男女有别、有心避嫌,但奈何他铁链锁身,加之紫烟呵气如兰,于他身前甜甜的笑着说话,似那轻飞的蝴蝶般,又怎会不教乱尘暗起了情愫?小妮子也不知轻重,对乱尘颇是依赖,总喜欢双手揽住了乱尘的脖子,在他眉心间留一个唇印。蔡琰瞧在眼中,心觉乱尘当年苦恋姐姐颇是辛苦,现下二人既然是郎有情、妾有意,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至于武功道学,乱尘早已入了圣人之境,来去两空、道德清冷。紫烟与那郭嘉却囿于资质,也没见什么长进。不过天书所学,教他二人收心养性,外练肌肤、内强筋骨,紫烟的寒气已是驱得八九不离十了,反是那郭嘉,一门心思铺在河北灭袁的战事上,染了寒疾,咳嗽愈来愈重,每日都呕出鲜血来,乱尘亦是要渡功相救,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乱尘情知郭嘉心性如此,只得心底默默低叹,说上几句道德经文劝与了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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