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一身转战千万里,见多了尸山血海,但今日这等慷慨赴死,也不禁意乱彷徨。他胸中郁郁有气,越想越怒、越怒越伤,终是按捺不住,仰天长啸。天涯海角尚有穷时,乱尘内力却已浩瀚无尽,他这一声长啸鼓荡而去,如那游龙惊天,轰轰隆隆,四下里迫散,刹那之间,啸声似那雷电,笼罩了整个许都城。
正那时,狂风忽忽大起,乌云滚滚而来,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也不知谁惊呼道:“快看洛水!”但见洛水咕咕蒸腾,似是有人于河底放火煮沸了一般。洛水沸腾,啸音高滔,交相呼应,如龙吟狮吼、似山崩海啸,众人闻见其中,均是大大的惘然。
又听轰得一声巨响,一道黑光从洛河水底一冲飞天,乱尘啸声陡止,朗声喝道:“剑来!”那黑光扑烁而下,直飞永始台,曹丕瞧得心惊肉跳,生怕这黑光席卷而下、杀了自己,吓得七魄丢了六魄,将头埋在郭嬛腰间,紧紧的抱住了她,口中呼道:“救……救命!”
那黑光在永始台上飞转了一圈,铮的一声清响,已是握在乱尘手中,正是他昔年所失的玄黑骨剑。乱尘左手提坛吃了一大口酒、右手持剑,将所剩的大半坛酒在群豪的热血上洒了,猛然将酒坛高抛,砸在曹丕身前,化作点点齑粉。乱尘还剑入背,伸手双双牵住了张宁、紫烟,柔声道:“宁儿、烟儿,我们走。”
猛听人群中传来一声长哭,哭声忽止,青光几处闪烁,一人站在乱尘身前,手持一把柔剑,正是昔年海船的老妇。张宁见了她,泪水夺眶而下,道:“娘……”乱尘原本不知道她乃是张宁的母亲甄珠,一开始以为是曹丕帐下的高手搅乱,此刻见了她,一来是昔年旧人、二来更是张宁母亲,陡然收了肃气,躬身道:“小子乱尘,见过伯母。”甄珠也不理会乱尘,将张宁手儿自乱尘手间夺了,叹气道:“宁儿,你与他有缘无份,何必强求?”张宁眼望乱尘,但见四目之中俱是似水的柔情,这些年来她朝思暮想的便是乱尘对她转圜了心意,待到今日乱尘终是放下了心间拘束、要带她远走高飞……昔年求而不得,如今近在眼前,怎教她信了运命之说?她缓缓牵住了乱尘的左手,玉指纠缠、与乱尘紧紧相扣,一字一顿的说道:“天数也好、运命也罢,但即五雷轰顶,宁儿死而无悔,盼娘亲成全!”甄珠气得全身发抖,举掌高悬在张宁头顶,但见张宁蛾眉淡扫、却丝毫不惧,她一向心疼张宁,如何舍得将张宁打了?只得与乱尘恶语说道:“臭小子,你可知她早已嫁为人妇,随我姓氏,名唤甄宓、早非张宁?”乱尘眼光与张宁缓缓相对,但见对方眼中尽是柔情,微微笑道:“甄宓也好、张宁也罢,我喜的便是这般的人儿,还望伯母成全。”
“呸!”甄珠啐了一口痰在乱尘脸上,张宁与紫烟俱是掏出怀间的丝帕来与乱尘擦了,那丝帕一粉一白,交响争艳、好不惹人羡慕。二女目光对视,又是甜蜜、又是尴尬、又是懊恼。甄珠越瞧越气,手指高台上的曹丕,骂道:“曹乱尘,枉你纵横一生,美誉不断,怎得不知羞耻?于人夫君面前夺人妻子?”她又手指紫烟,“这小妮子是你师姐与吕布所生,你大着她一辈,本应以师长之礼照料,怎得全无人伦纲常,要害了人家小孩儿?”紫烟不识得甄珠,也全不怕她,毅然说道:“要你多事……我……我乐意!”她口说乐意,便是心间千萦百绕、今生笃定了乱尘。乱尘心头大暖,将张宁与紫烟的玉手牵得更紧,朗声说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我循礼也好、背伦也罢,这些年来,都不曾有今日这般的欢乐过。世人昔年赞我誉我,本非我心中所求;今日我夺人妻子、寄情爱徒,世人毁我谤我,也没什么打紧。人生一世,本已疾苦,奈何做了丝茧、自缚于其间?伯母,烦你与一条生路,我等日后如何,自有天命。”
甄珠闻得他说“天命”二字,眼中泪水滚滚落下,大哭道:“女儿,我早与你说过,他乃是天煞孤星,此生亲者死、爱者亡,老天爷注定饶不得他,怎得你全然不听?我……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你若是有什么不测,你教为娘的如何独活?”张宁听得伤心,解了与乱尘相牵的手儿,跪倒在甄珠身前,怅声道:“爹曾教过宁儿,‘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娘,人生盛衰各有时,奈何两情相悦苦不早。我既已盼得在曹郎身侧,只愿从此他不离我、我不离他,纵使天地夺寿,也愿风雨无阻。娘,我的心意已绝,请恕宁儿不孝……”
甄珠眼望爱女,双手轻抚着她白皙冰冷的脸蛋,热泪滚滚,与乱尘骂道:“臭小子,宁儿半生被你所误便即罢了,好歹还能留条性命,如今……如今随你归去,寿算不可期、悲欢不能知,你可知你作了多大的孽?”她哭得伤心,抬手便是一掌打在乱尘胸间。甄珠武功虽高,但今时今日已是远不如乱尘,这一掌她又是未使得全力,乱尘倘使运力护体,便如清风拂来、轻轻化了。岂料乱尘自觉罪孽深重,此前对不起师姐貂蝉、师哥吕布、师父左慈,今后又对不住张宁、对不住紫烟、对不住郭嘉,索性收了内力,容甄珠一掌打在胸前,肋骨当即喀嚓断了一根。甄珠仍不解恨,抬手又是一掌打在乱尘小腹上,想那小腹乃人身柔软之地,乱尘毕竟是肉体凡胎,又不肯运功护体,如何能受得了?当即口溢鲜血,冷汗涔涔而下。不过他有意以身痛换心安,嘴角的血迹也不肯抹去,缓缓跪在甄珠身前,悠悠说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人有悔意,天必怜之。我是个懵懂痴呆的闲散汉,此先有负宁儿所托,现在跪在伯母面前忏悔,愿伯母的每一掌都还了她每一年与我受的苦。”甄珠瞧得气苦,对乱尘又怜又恨,说道:“宁儿,你自多少岁认识他,如今又是几何?”张宁柔情望着乱尘,轻轻道:“那一年桃花盛开,我方是及笄,在广宗桃园中见了曹郎……呵,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已二十二个年头了。”乱尘朗声道:“既是二十二年,我便受了伯母二十二掌,倘若不死,我将带宁儿远去,再不问世事。”甄珠道:“好,你欠我女儿良多,也欠世人良多,我已打了你两掌,还有二十掌,你自该受了。”紫烟极是舍不得乱尘,眼望张宁,希望张宁与他求情,却只见张宁目中含泪、头儿轻摇,她又上前抱住乱尘,哭道:“你要打我师父,余下的二十掌容我受了,是死是活,我都心甘情愿。”
乱尘伸手绾了绾她的秀发,又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将她交在张宁怀中,说道:“烟儿,师父自作自受,只受这二十二掌已是极轻的,你且退开。”随即跪直身子,与甄珠淡淡说道:“请。”甄珠厉声道:“好,你若能不死,我便将宁儿交由了你!”
当下一掌接着一掌的往乱尘胸间、小腹打去,她心中只是愤恨,却不愿取了乱尘性命,只是她早年亦是为情所害,生了个女儿又是耽于情念、弄得如今这般凄风惨雨的模样,这跪着的乱尘一会儿是昔年的青龙孟章、一会儿是黄巾张角,一会儿又是乱尘本人,一会儿又是老天爷亲身跪着,她脑中一片空白,悲情难以克制,下手越来越重,只打得乱尘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张宁与紫烟心间俱是剧痛,双双扑在乱尘身上,但乱尘却将二人轻轻推开,微笑道:“宁儿、烟儿,我一身罪孽,难消难解,今日又舍了道心、与了情念,实乃罪加一等……残生如何,但有了你们,我已知足。我师父曾说,欢乐悲苦、俱常俱在。老天开眼,教我受了这等福缘,怎能无功而受?既有欢乐、不见悲苦,如何能长久?”曹植突然说道:“叔父舍己求仁,侄儿好生钦佩。只是姻缘方起,叔父还未享得这人间真情的欢乐,怎能死在此处?小侄冒昧,且求个情,现下已打了二十掌,余下两掌,便是要打,待得伤好后再打也是不迟。恳请老前辈掌下留情。”
围观的百姓都听得分明,全都叫了起来,道:“正是、正是,恳请老前辈掌下留情。”其实甄珠未料到乱尘心意坚决、又不肯运气相抗,打到现在,气也解了大半,现在又有众人求情,将手掌收了,方要说话,却听得乱尘低低说道:“各位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因果报应,不可违逆。伯母,请!”甄珠听得”因果报应”四字,又气又苦,竟没控制住力道,铁掌啪的一声拍在乱尘背上。这一掌蕴含了她数十年的内力,纵使平日里乱尘运力相抗、生生的受这一掌也是大为难当,此刻一掌拍来、乱尘虽然潜意识里有护体的真气保住了心脉,但肌肤骨肉如何受得?一时间背骨俱断,乱尘狂喷出一口鲜血,跪立不住、身子向前伏倒,脸孔磕倒在鹅卵石上,一时鲜血迸流,也不知是口中所吐、还是伤了脸目。紫烟再也按捺不住,大哭着将乱尘抱在怀里,也不管鲜血污了她的衣裳,紧紧的抱住了乱尘,哭着说道:“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张宁素来冰冷自持,但此刻心里已如滴血,轻捧着乱尘的头,用手帕将他脸庞拭了,低低诉道:“曹郎,你的心意,我已懂了……”乱尘双手轻轻抚摸着张宁、紫烟的脸蛋儿,但觉俱是一般的光滑细嫩,只是一个清冷、一个温婉,他身体虽痛、心儿却甜,将紫烟的手儿交在张宁手里,微笑道:“宁儿、烟儿,古来心意决绝,怎能中途而断?倘若我用情如此,又如何护得你们?”张宁心头又苦又甜,嘴唇咬了又咬,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终是难忍难耐,簌簌而下。
甄珠长叹了一口气,抬手再要相打,却怎料满城百姓随着曹植、郭嬛二人竞相跪倒,与乱尘求情道:“老前辈,莫打了!”她为群情所感,手掌凝在半空,再也打不下来。恍惚之中,只觉一股柔力牵引着自己手掌往乱尘胸口拍去,甄珠心下不解,低眼来看乱尘,但见乱尘目中含笑,正是他发了无形内力牵引甄珠殴打自己。甄珠心下不忍,急忙运力相抗,奈何乱尘内力远胜,不容她有丁点的反抗,眼见这一掌下去,乱尘胸间的肋骨俱要一齐断了,张宁陡然双掌伸出,欲要将甄珠这一掌格挡了,岂料乱尘早有防备,她双掌甫出,便被乱尘借力引力,与甄珠的掌力加在一处,一齐攻向他自己。
但听得啪啪啪的三声脆响,甄珠一掌、张宁二掌俱数拍在人体身上,这三声脆响、显然是肋骨尽断、更是伤及了五脏内腑。随即听得乱尘放声长哭,却见紫烟满脸是血、身子软软如泥一般躺在乱尘怀里。她身受重伤,却仍想劝慰乱尘:“师父……我……”她心肺受创,难以说出话来,只能微笑着看着乱尘,但见乱尘脸上尽是泪水,抬手来想与他擦了,不料重伤之余,力气难以凝聚,只挣扎了两下,手便软了下去。
紫烟内伤本来就未曾痊愈,这些天来为情爱心伤,身子又是软弱,此刻受了乱尘、张宁、甄珠三人的内力猛击,如何能坚持得住?但觉眼前一黑,登时便晕了过去。甄珠与张宁全未想到这其中的变故,一时双双怔在原地,但留得乱尘放声大哭。
此时此刻,许都城一片静谧,洛水缓缓东流,乱尘哭声越来越小,渐是失了音。今日之变,犹如当年下邳,彼时师姐貂蝉死在自己怀中,如今已是过了一十四年,奈何老天爷如此残忍,竟将同一桩极痛极苦的惨景重演,戏弄乱尘至厮,何时可绝?
紫烟受此重伤,曹植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托住了紫烟垂下来的手儿,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如纸,鲜血从口鼻中流了出来,呼吸都似停了一般。他自小与紫烟一起长大,早将她待作妹妹,此刻陡遭横变,一时难以克制,也不管你是张宁、是甄珠还是乱尘,只是提拳重重的打了,张宁三人心中有愧,也不避让,容得曹植这一般乱打。乱尘伸掌按在紫烟丹田,将温暖柔和的内力拼命的送将过去。过了好一会,也不见紫烟有什么动静。众人正伤心间,紫烟胸膛微微一动,轻轻咳了一声,乱尘心下大喜,掌间内力更催,过了好一阵,但见得乱尘头顶冒出丝丝白烟,紫烟的脸上却是慢慢有了血色,张宁与甄珠又是按住了紫烟天池和后心,三人内力分进合为,终是让紫烟呼吸渐渐起伏。又过了盏茶时分,紫烟眼睫缓缓跳动,微微睁开眼来,轻轻叫道:“师父……”乱尘大喜,手中内力不减,与她笑着说话:“烟儿莫担心,师父好着呢。”他虽是勉力强笑,但眼中尽是泪水,如何能笑得出来?
紫烟小小年纪,却是不以生死为意,微转了头来,与甄珠说道:“掌……可打完了?”甄珠强忍着泪,点了点头,说道:“打完了。”紫烟又道:“那……姐姐……可能与……与我们一齐走了?”甄珠道:“走……她便是与你们去天涯海角,我也应允。”紫烟还要说话,却教张宁轻轻掩住了口,鲜血自张宁的指缝间缓缓溢出,惹得张宁又怜又责,只能柔柔的与她说道:“好妹子,你且睡会儿,我……我好的很……”她抬眼又看乱尘,但见乱尘目光关切,心思俱放在紫烟身上,心里已是明白乱尘待紫烟、待自己俱是一般的好,她争夺了半辈子,到今天能让乱尘笃定了心意,便是与他人同享、又是如何?乱尘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子,爱便爱得真诚,今日他如此待紫烟、他日也能如此待我罢?张宁越想越是喜欢,竟是在这大悲大苦间生了丝丝的甜意。
三人合力施为,终是逼出了紫烟体内的淤血,可惜一代神医华佗刚刚被斩了首级,不然他妙手施治之下,或许能缓了紫烟的痛苦。乱尘怀抱着紫烟,但觉身子柔软,想要与她接上了断骨,但奈何不通医术,想要唤一两个医生上来,又想紫烟伤得极重、好不容易用内力吊着一口气,若被个庸医笨手笨脚的误了岂不是人生大恨?又看那华佗热血未冷,张口欲言、却无话可说,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张宁晓得乱尘焦急,抽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乱尘的手,轻轻说道:“曹郎,你且休息一阵,我与娘亲与你缓一缓。”乱尘与她苦苦笑了笑,手掌却不离紫烟,二人一时无话,正思绪茫然时,甄珠陡然道:“乱尘,华神医虽死,你却可去荆州寻一个人,他医术高超、犹胜华佗。”乱尘新得了这喜讯,就如那溺水将毙的人抓到一根浮木,也不管甄珠话语真假,急忙问道:“荆州哪里?那人什么名字?”甄珠眼望西南,悠悠说道:“荆州当阳,博望先生司马徽。”
乱尘脑中闪过这个名字,陡然想起当年海陵城中诸葛玄坟前初见、乔玄府中共饮,渐是忆起司马徽仙风道骨的模样,又觉得他贵为“天下五奇”之一、自然有非常手段,心下大喜,也不与众人告别,将紫烟横抱在怀中,与张宁说道:“宁儿,我们走。”他心中满满的都是救人的念头,也不等张宁应话,身子飚空飞转,如那长虹惊天、掠向西南。张宁含着泪水,对着甄珠深深的弯腰一躬,说道:“娘,宁儿走了,您多加保重……”甄珠忍不住拖住了她的手来,但见张宁头儿轻摇,泪水四下飞落,只能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此去经年,你也多加小心。”张宁点了点头,与她依依不舍的松开手来,众人只见白衫如云烟般轻起,化作了一条长长的鸾尾,追赶长虹而去。
乱尘、张宁一前一后足下飞跃,不过大半日光景,已是到了荆州地界,这一路赶来,他左手始终不离紫烟丹田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只觉她身子渐渐冰冷、身体也是越来越轻,乱尘心想是赶路所致,既想停下了休息得一刻、又担心误了救治的时机,又焦急又懊恼,却是毫无办法。这么心神分缓间,张宁已是追在身测。二人已行了近千里路程,纵使张宁这些年来武功精进,也无法这般长时的轻功飞跃,况且乱尘急行又速,张宁苦候他多年、终是花开结果,生怕将他丢了,哪里肯放缓了脚步?此刻追到乱尘身边,心神渐是一缓,乱尘听得张宁呼吸急促,既担心紫烟安危、又生怕累坏了张宁,一时二女缠绕心头、教他难以委屈了其中一个。他陡然纵身低伏,将张宁背在背上,身下脚步不减,路上行人远远的见了这一男二女,虽是瞧不清脸面,但衫飞袖舞、似天仙飞掠,俱是啧啧称奇。张宁伏在乱尘背上,耳听着均匀的呼吸,鼻中满是他男子的汗味,心想着这个自己日思夜想的天下奇男子终是肯放下一切束缚、与自己两情相悦,一时心猿意马、情念靡靡。乱尘精力全放在紫烟身上,只知道张宁双手将自己脖子搂得紧紧的,软玉温香、一如貂蝉下山当年,再看得怀中的紫烟气若游丝,心头泛苦。
眼见太阳西沉,天色渐黑,那当阳还远在千里之外,又不知司马徽住在哪里,心头焦急不已。偏偏在此时,紫烟悠悠醒转,妙目不肯离了乱尘,微微笑道:“师父,烟儿不听话……惹你生气了……”乱尘勉力笑道:“傻宁儿,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且睡会儿,待我寻得了神医与你医治。”紫烟脑中沉沉、直欲昏睡,但她生怕这一觉睡去再也起不来,将螓首儿轻摇,说道:“烟儿不愿睡……烟儿想师父陪着……”乱尘又怜又爱,劝道:“烟儿听话,师父陪着你呢……”他自觉亲昵,心中又是难过非常,语声渐是哽咽,紫烟自己身受重伤、却来关心乱尘,说道:“师父莫哭……烟儿……烟儿好得很。”乱尘点了点头,怕她伤口迸裂,再不与她说话。
这日夜里,算是乱尘一生中最长的一夜,越往南走、气候越湿,本该八月中秋,却被乌云遮住了月亮,西风又是大盛。张宁柔柔伏在他背上、一语也不发;紫烟软软抱在怀里,睫毛紧闭、朱唇微张,虽是沉沉睡去,嘴角仍挂着笑容。他已奔了这么久,可远方如似黑夜,前不见去人、后不寻来者,漆黑漫长、毫无生气。忽听得远处依稀传来金鸡破晓的啼声,那东方的暗无踪迹里缓缓现出一抹红光,起初红光如丝、似线,挂在远处繁密的枝叶上,乱尘越往南走,那红光由丝转团,渐渐红了小半边天,四周的景色这才慢慢亮了起来。待得行至一处水畔,水面上波光粼粼,旭日东出,打碎了夜幕,阳光照在人身上,只让人觉得暖洋洋的。乱尘耳听紫烟微弱的呼吸,多想将她唤醒了,与她一同看这秋日的晨阳。可是……可是……涸辙遗鲋,旦暮成枯,人而有情,与彼何殊?
乱尘便这般的思着想着,却见远方一处竹屋,屋前有桌,桌前坐着两名青年书生,那两名书生手中各捧着一卷经书,正摇头闭眼的吟诵。乱尘几个跨步间,已行到他们身前,他口中饥渴,又不知到了何处,便歇下脚来,在桌前草地上轻轻放下张宁,孰知这么一动,张宁已是醒了。那二人从未见过乱尘、张宁、紫烟这般潇洒美貌的人物,只是瞧得呆了。乱尘连问了两句,白衣书生方是答道:“小子诸葛亮,失礼了。”乱尘道:“在下赶了一夜路,向朋友讨碗水喝。”诸葛亮道:“先生稍候,我去去便来。”他进屋舀了一大瓢清水,乱尘接在手中,先缓缓喂了紫烟、又让张宁吃了,自己才将最后的清水一口饮尽。他将水瓢还与了诸葛亮,又从腰间摸出一贯铜钱、放在诸葛亮手上。诸葛亮摇着头说道:“瓢水而已,奈何钱财?先生乃英奇之人,为何瞧不起我?”乱尘原本以为他只是个乡野间普通的书生,不由将他看了,但见他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再看另一书生,也是浓眉阔脸、容貌伟岸,二人虽然衣着朴素,但自有潇洒闲逸之气,乱尘心头赞道:“乡野之间,竟有如此人物。”乱尘说道:“受人饮水之恩,无以回报,与两位钱财货物,着实失礼了。”诸葛亮笑道:“先生倒也性情中人,敢问高姓大名?”乱尘牵挂紫烟的伤势,不愿与他闲聊,说道:“在下乱尘,请问这里是为何处?离那当阳还有多远?”他不待诸葛亮回答,又追问道:“二位可知道司马徽老前辈住在何处?”
诸葛亮诧道:“乱尘?你……你……你可是那曹乱尘?”身旁的同伴觉得他失态,推了他一把,笑着与乱尘躬了一个腰,说道:“魏侯大驾光临,小子庞统,有失远迎,失礼失礼。”乱尘苦笑道:“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两位先生可知道司马徽老前辈的去处?”诸葛亮回过神来,亦对乱尘弯腰躬身道:“家师正在府中清修,容孔明为侯爷引见。”乱尘一听他俩是司马徽的徒弟、而司马徽正在屋离,心中焦急、也顾不得礼数,抱着紫烟、便往竹屋里闯。
他前脚刚迈,诸葛亮、庞统双双抬步相追,此处与竹屋隔着四五丈的距离,乱尘一个迈步间便进了屋中,诸葛亮、庞统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般的思道:“好快的轻功,怕是师父与几位师叔伯皆是不及。这曹乱尘享誉江湖数十年,当真有惊人的艺业。”
乱尘见正屋无人,又将左手边的偏房木门给撞开了,但见屋内空空无床,青砖铺地,地上放着四个蒲团,想来是平时师徒讲经听课所用。当中的蒲团上,闭目坐着一位老者,那老者发须已然花白,但面上皮肤光滑、犹如小儿,乱尘此前见过他,识他正是那博望先生司马徽。甫一进屋便抱着紫烟拜倒在司马徽面前,恭恭敬敬的说道:“弟子乱尘,冒昧打扰了师叔清修,只是今日情急,还请师叔大发了慈悲,救了我家烟儿。”那老者悠悠睁开眼来,起身将乱尘扶起,笑道:“师侄,十五年未见,你犹是风采依旧。”乱尘不愿多行礼数,急急忙忙的说道:“师叔,求你救救烟儿!”
司马徽多年前就已相识乱尘,知道他素来谦谦守仪,若非情势紧急、断然不会如此失礼,拿眼来看紫烟,但见她头发散乱、面色惨白,嘴角犹挂着血迹,倚在乱尘怀中昏昏睡着,司马徽着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但觉入手冰冷,又把她手脉,神色渐是凝重,说道:“好重的内伤!”乱尘道:“求师叔救了烟儿!”司马徽伸手又轻轻探摸紫烟的胸间,但觉入手处一片瘫软,想来是肋骨尽是断了,不由得问道:“师侄,你与我说实话,是谁将这娃娃伤得这么重?”乱尘止不住泪水,说道:“弟子该死,是弟子害了烟儿。”司马徽看了乱尘一阵,叹道:“我原是在想,你武功奇高、能在你身前伤了人,这人的修为怕已越人道,你一生为善,他既与你为敌,那便是大大的恶。大恶而胜你,便是我们五个老家伙加起来都不一定是他对手,那人间岂不是要遭了殃?原来伤这娃娃的是你……可是你魔念乍起,一如昔年徐州彭城?”乱尘心间大苦,叩头说道:“弟子魔念不消,终是铸成大错,但烟儿无辜,但求师叔大发了慈悲,施手救了她。我……我便是做牛做马,也愿还了师叔的恩情!”司马徽摇头道:“师侄言重了,你身负天下苍生,我如何能要你做牛做马?只是这娃娃伤得太重,能活到此刻,全是你以无上的内力维持。人力有穷,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吃不睡、不离了她。她原本就有内伤,现今伤上加伤,我再有神妙医术,也是难救。”乱尘听得心如死灰,脸上尽是泪水,左手仍是按着紫烟丹田,右手来绾着紫烟的青丝,与她说道:“烟儿,都是做师父的没用,救不了你……我……我……”他原是想说要与紫烟同死,但张宁近在身侧,自己已答应照料她一生一世,如何可违了誓言?
张宁体会得乱尘的伤处,环手将乱尘与紫烟一齐抱住,说道:“曹郎,你若要为紫烟妹子而死,我绝不怨你……只愿在地为连理枝、在天为比翼鸟,便是死了,我也陪在你身边。”霎时之间,乱尘心中热血上涌,七情六欲里,俱是悲意。也不知过了多久,乱尘牵着张宁、抱着紫烟,也不与司马徽等人说话,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诸葛亮心中极是不忍,问道:“师兄,你去哪儿?”乱尘双眼通红,怔怔道:“天下阔大,我活着时,不肯容我;现在将要死了,难道也没一个与我埋骨的地方么?”诸葛亮听得心疼,劝道:“师兄,我看这位姑娘与你情爱无间,倘若她黄泉下知道你与她一起死了,她会不会怪你?她既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自然是要你好好的活着,你如何能伤了她的心意?”乱尘看了诸葛亮一眼,心中越来越冷,再不想与人说话,只是一步步、一步步的往外走。
不一会儿,乱尘三人已是出了屋子,窗外阳光盛烈,西风又紧,远处田野一片金黄,正是秋和景明的美时。乱尘忆起在阴山与紫烟共度的那些美时美景,对人世美好满是不舍的眷恋……可是,美妙的人儿将要死了,剩下的人儿又如何可活?风景再美、时光再盛,有情人都是失了,人世间千万般的好,又有什么意味?忽然之间,张宁轻轻吹起玉箫,那曲儿轻柔婉转,正是当年与乱尘雨夜渭水同歌的古曲,乱尘本已极伤,听她吹得这首曲儿,想起来常山上的师姐、想起了下邳城下的惨景,心痛得如同千刀万绞,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
忽然司马徽赶了上来,说道:“师侄,我陡然想了一个法子,但是此法艰难,兴许更会伤了你,我也不知道管不管得用。”乱尘见陡然来了转机,不管如何都要试上一试,急忙说道:“便有千难,只要能救得烟儿一命,我也要试一试。”司马徽叹气道:“好,我这便相请诸位师兄前来相助。”他从怀间掏出一张符纸,交予了诸葛亮,说道:“孔明,你将这张符纸在三清老爷神像前烧了,诸位师伯今日当到。再去将你与士元的床上收拾干净,我要的是不留一物。对了,待得收拾妥当,去铸厂里把你月英师妹请过来,她手儿巧,兴许能帮我的忙。”他又与庞统说道:“你拿了银两,去街市上采购些刀铁针线,再买几坛烈酒来。记住,刀针俱要锋利轻薄、酒也是越烈越好,此乃剖肉剔骨所用,容不得丁点的马虎。”诸葛亮、庞统听他说得郑重,心知兹事体大,不敢怠慢了,二人躬了个身便各自准备去了。
司马徽又与乱尘说道:“师侄,我这一桩法子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只是想你天赋金身、骨骼精奇,一生中受了那么许多的伤却犹是康泰,而紫烟这姑娘柔柔弱弱、肋骨尽断,我纵是想接、也接不了,只能由你受得这些痛苦,自你胸间取了肋骨、从中用利刃截断成女子的大小,再接回紫烟姑娘体内。至于你,有神功护体,断骨或可再生,而紫烟姑娘却能因此完备。只不过人体内脏,涉及血脉太多,这换骨之法急就急在时辰短浅,倘若骨头取出来时间长了、精气尽失,装上去也没什么用。更何况我们要开膛破肚取了紫烟的断骨,与她是伤上加伤,需得有人以无上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以维持她的血气流转。现在你尚可以掌度力,呆会儿你也一般的开膛破肚,如何能分心相救他人?紫烟伤得太重,非得以无上真力救援,单凭老夫一人难以做到,思来想去只有咱们五奇同聚、一同施力,或可起了师侄你渡力的效果。”这桩医术玄而又玄,乱尘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豁出去搏一搏。
过了一会儿,诸葛亮自屋中跑了出来,说道:“师父,已按你的吩咐请了诸位师叔伯。屋内床铺也收拾好了。”司马徽点了点头,与张宁一同扶住乱尘将紫烟抱进屋中。诸葛亮房中极为简陋,窗户两侧放着书架与两对桌椅,屋角处并排摆着两张小床。床儿虽小,但紫烟蜷缩在床上,脸上已全然不见了血色,教人瞧得既是伤心、又是可怜。司马徽又教乱尘躺在隔壁床上,乱尘虽是一言不发,但左手始终拉着紫烟右手、不肯离了。张宁咬着唇、忍着泪,双手握住乱尘的右手,低低的说道:“曹郎,紫烟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如此挂怀了。”乱尘但觉她双手冰冷,心头稍稍一暖,却也无话。
时间一刻刻过去,屋中寂静,静得乱尘将自己的心跳声都听得分明。司马徽、诸葛亮二人进进出出,到了午饭时辰,庞统也将东西买了回来,众人又劝乱尘与张宁用饭,可他们如何能吃得下去?待到日头偏西,乱尘已是疲极乏极,但双手一寒一暖,只知道手中牵着的是当今世上自己最爱、也是最爱自己的人儿。若是……若是紫烟不救,他自可殉情,可如何能连累得张宁同死?正心乱如麻间,屋外脚步声踢踏而来,又听似是诸葛亮与庞统一同说道:“弟子拜见各位师叔伯。”旋即有人说道:“你们师父呢?什么事这么急,竟然要燃符示警?”诸葛亮道:“师父在弟子房内,诸位师叔伯进去一看便知。”
四奇进得房内,但见紫烟蜷缩在床、乱尘面如金纸、张宁泪如雨下,再看司马徽神情无比的凝重。司马徽知道已不能再等,三言两句将救人的法子与四奇说了,四奇均觉不妥,但奈何只有如此下策,只得皆是长长的叹了口气,一人各出一掌,分别按在紫烟百会、人中、天枢、气海四穴上,庞德公陡然问道:“老鬼,还余一个膻中穴,你又要着手施救,如何能运功渡力?”诸葛亮、庞统双双上前道:“师父,诸位师叔伯内力本已充沛,加上我二人合力兴许可为。”司马徽摇头道:“你们修行日浅,不能担此大任。”诸葛亮待要追问,张宁缓缓抽出手来,在紫烟身前坐了,将手掌按在紫烟膻中穴上,轻轻的说道:“我来罢。”
乱尘转眼与张宁望去,但见她目光中柔情似水,这才将掌心离了紫烟,平躺在床上,平平淡淡的说道:“烦请师叔动手罢。”司马徽道:“你且宽心。”转头与黄月英郑重说道:“月英,我下午教你的东西,你可是听清楚了?”黄月英点了点头,将六支蜡烛尽数点了,又将剪刀、利刃拿在手中,说道:“师叔先请。”司马徽又着乱尘喝那烈酒,乱尘不愿酗酗醉去、不肯饮酒,司马徽摇头道:“开膛剖肚已是极痛,再要锯骨截髓,更是痛上加痛,你这般强熬、所为何苦?”乱尘眼望紫烟,嘴间挂着微笑,缓缓说道:“肌肤再痛,总有止境。若我失了烟儿,才是抽筋扒皮、连死都是不如了。我要睁着这双眼睛,亲眼看得她醒了,看得她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众人听了,皆为他的深情感动,心中想的均是:人间真情,一至如斯!
司马徽着手点了乱尘胸间的三处穴道止血,接过黄月英刚在烛火上烤过的银匕首,哗啦啦的便将乱尘胸膛开了,这般的疼痛、常人如何可忍?乱尘捏紧了拳头、紧咬着牙,直将嘴唇都咬出血来,目光都不肯离了紫烟。诸葛亮、庞统、黄月英三人将头撇过去、不忍相看。但听嘎啦一声,司马徽已是剪下一根肋骨来。
紫烟原是沉睡在一个又甜又暖的美梦中,突然间只觉胸腹间一阵剧烈无比的疼痛,缓缓的睁开眼来,只瞧见乱尘浑身是血,躺在自己面前。她以为是到了阿鼻地狱,大哭道:“师父……咱们死了么?”乱尘强忍着剧痛,与她微笑道:“傻烟儿,咱们活得好好的,怎么是死了?”紫烟脸上泛出喜色,刚想与乱尘一个笑脸,可是这么精力一岔,又沉沉晕去。
不知不觉里,雄鸡已鸣过了三回,清晨的阳光从窗棱间斜斜打在众人的身上,更打在紫烟、张宁雪一般白的脸上。黄月英用毛巾将紫烟的脸蛋儿细细擦了,但见她肤色如雪、柳眉弯弯,朱唇微启,鼻息渐渐平缓了下来。倒是乱尘一直以莫大的毅力坚忍,支撑到此时、一对澄澈的眸子浑浊无比,目光更是散乱无神,口中不断的喘着粗气。司马徽将手在清水中洗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说道:“诸位师兄,小娃娃已无性命之虞,敬请撤力收功。”四奇大损精元、折腾了整整一夜,这才放宽了心,一个个向后跌倒,那庞德公更是说道:“活了七八十岁,一辈子都没这么累过。”黄月英久站了一夜,摇了几摇,诸葛亮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关心道:“师妹,你没事罢?”黄月英尚未说话,黄承彦已是笑着打趣道:“浑小子,月英还没过门呢,你只顾着‘媳妇儿’却不管我这个‘老丈人’?”她说得有趣,诸葛亮、黄月英二人臊得脸颊通红,众人却是哈哈大笑。如此一来,倒是稍稍消了此间的伤心气。
乱尘胸间殷红一片,虽然司马徽已用针线缝合了,但鲜血仍是不住渗出,他躺在床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更要伸手来挽住紫烟的手儿,口中轻轻唤道:“烟儿、烟儿……”唤了几声,再也支撑不住,头颅一歪,就此人事不知了。
乱尘这一睡,足是整整睡了两天。恍恍惚惚间,耳畔听到有人柔柔的呼唤着自己,那声音清冷妙曼,满含着深情。乱尘缓缓睁开一条眼缝来,但见张宁坐在身侧,双手握着自己的左手,他想唤一声张宁的名字,奈何觉得头脑滚烫、胸口剧痛,全身更没半点力气,索性由着张宁握着自己的手掌,只盼光阴定格、永远永远留在此处此时。过了好一阵,他才完全睁开眼来,瞧得张宁,但见张宁正痴痴凝望着,见得他终于醒了,喜色飞上眉梢,说道:“曹郎……你可醒了。”乱尘轻轻点了点头,问道:“烟儿呢,她怎么样了?”张宁缓缓道:“她昨日醒了一会儿,我喂了她吃了些食物和草药,现在正睡着了。”乱尘扭头来看隔壁,却见室中空空,不见了紫烟,张宁轻拍着他手背,说道:“司马前辈说重病须得通风静养,又恐你二人同在一室,因情念伤了身体,便教诸葛亮他们将紫烟妹子搬到隔壁去了。”乱尘寻不见紫烟,大为的失望,但见得张宁面容憔悴,猜想是她这几天一直守在自己身边、也未能好好休息,心下既难过又惭愧,稍稍捏了捏掌心里张宁的玉手,说道:“宁儿,你也累了,睡一会儿罢。”张宁着实累极,与乱尘微微一笑,身子软软的伏在乱尘手肘上。乱尘闻着她身上那淡雅的幽香,眼睛空洞洞的望着头顶屋梁出神,但觉无比的温馨。
屋外夕阳偏斜,五奇围着石桌席地而坐,诸葛亮、庞统侍立在司马徽身后,黄月英轻捏着黄承彦的肩膀。也不知是谁先叹了一口气,众人皆随着叹气不绝,但听得于吉说道:“司马师兄,咱们虽是救了小娃娃的性命,但却独独算错了一件事,乱尘要是知道了,该是如何使当?”司马徽道:“张宁功力不输我辈,我却忘了她真气寒凉,此刻深入紫烟小娃娃的骨髓,纵使想要拔除,也拔不了了。”乔玄道:“事机紧急,如何能面面俱到?”庞德公点头道:“彼时当须五人合力运功、方能助她血气行走,少了一人都是不成。如今人已是救活,却是埋下了祸根,当是怨不得我们。”乔玄道:“司马师兄,你精于医道,这小娃娃还能活得多久?”司马徽道:“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二年,能活多久,要看她自个的造化。”于吉甚是不忍,说道:“造化、造化,如何不弄了人?诸葛玄兄一脉单传,吕布师侄早早没了,怎得才传了两代便要绝了?”他久修道心、原本不为物情所动,但奈何与诸葛玄友情至深,竟是为他垂下泪来。黄承彦轻轻拍着于吉的背,安慰道:“老道士都一大把年纪了,怎得还哭了?这小娃娃心地善良,应当该有福缘,不至于少年夭亡。”五奇俱是能推算寿命的高人,如何不知紫烟岁限已定、无可更改?只是这话说来、勉力自劝而已。
众人正伤心间,诸葛亮忽是说道:“师父,此去南山不远,管辂师兄曾遗书南山有仙,住着掌管生死的南北斗,不如咱们待着师妹前去相求?”司马徽摇头道:“南斗掌生、北斗注死,虽是驻于南山,但我辈肉体凡胎、如何可见?再者便是见了,岂可违逆了天命,改人寿算?”诸葛亮道:“我们去不成,但曹师兄金身护持,去了说不定可成。”众人啊呀一声,均觉妥当,司马徽点头道:“那便等乱尘的伤养好了,我再来与他说说此间形势。眼下他二人大病初愈,我们若是将实情告与了他们,反倒坏了事。”众人点了点头,又皆是不语。黄承彦陡然说道:“孔明、月英,今日恰逢诸位师叔伯都在,我有话与你们说了。”诸葛亮与黄月英对望了一眼,各是欢喜,晓得黄承彦要说什么,双双跪倒,说道:“弟子在。”黄承彦笑道:“不必如此拘礼。百年之期将至,我们这些老家伙等了这么多年,总是无聊的很了。但求在应约之间,将繁琐事了了,你个傻小子与我家月英两情相悦这么多年,不去找个媒人上门说亲,却要我这个老丈人先是开口,外人听了还以为是我黄承彦女儿嫁不出去呢。”众人听得哈哈大笑,诸葛亮挠着脑袋,说道:“弟子愚讷,还望师叔……”他师叔两字方说出口来,便被庞德公踢了一脚,骂道:“傻小子,还叫什么师叔?他是你泰山大人,快叫父亲。”司马徽笑道:“庞师兄你可莫要骂人,在下收徒、一向只收聪慧之辈,绝不会收一个资质平庸的愚儿做弟子。孔明,你说是与不是?”诸葛亮心思敏捷,连忙拉住了黄月英的手,与黄承彦跪道:“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女婿一拜。”黄承彦微笑着将二人扶了起来,说道:“好女婿、好女儿!”
庞统打趣道:“师叔也真是偏心,旁人嫁女、便是三求四请,也总得备得聘礼、选个吉时,师叔倒好,竟这般轻易的让师兄娶了月英师妹。”黄承彦哈哈大笑道:“那可怎么办?可惜我只生了一个女儿,要是再有一个,我便一视同仁,也许配给你。”众人听得有趣,一齐哈哈大笑,反倒是司马徽面有忧色,说道:“时机将至,孔明、士元,这些年我已将我的兵谋韬略、机算术数尽数传了你们,待过了今日,你们便要离了这里,出得江湖去,等一个有缘人来,你们要助他谋取天下,虽百死而不可弃馁,你们可明白。”诸葛亮、庞统学艺多年,等得正是出山入仕,此刻听得司马徽终是发下话来,心头既是欢喜,但又不舍乃师,一齐与司马徽叩头说道:“弟子愿陪侍在师父身测,但求师父金安,入仕一事再晚个几年也是不迟。”司马徽摇头道:“迟矣迟矣,你们等得了、天下人可等不了。”他陡然起身,遥望北方,悠悠说道:“天将大变,我教你们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你们学成下山、济世救民,如今时机已至,缘何能留你们在身边?”诸葛亮、庞统二人晓得司马徽的脾性,再不相劝,开口问道:“师父,徒儿的有缘人是谁名谁,徒儿明日下山便去寻他。”司马徽瞧了二人一眼,却只是捻须微笑,庞德公着手在诸葛亮额头轻轻一扣,说道:“你个傻小子,这般眼巴巴的送上门去,人家怎会瞧得起你?便是收了你,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小官,如何能施展了拳脚、担负了天下大任?”于吉也是说道:“彼时比丘众下山与赵长者诵经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讨了赵长者三斗三升米粒般的黄金回来,佛祖都觉他们卖贱了。经书尚且不可轻传空取,两位师侄才华经天,如何肯轻易的与了人?”诸葛亮点了点头,若有所思。